章淼的妹妹是皇后,晋王便是赵璜。
借糕点来试探,裴朔雪一下子知道了他的来意。
他本想着在陛下赐予官职后,在官场上行走个一年半载,慢慢地靠近赵璜一党,这样既不显眼,也能让赵璜更信自己是真心辅佐他,可今日赵珩这么一闹反而加快了进程。
想起赵珩临走前放得狠话,裴朔雪隐隐有些头疼,此时找一棵大树遮蔽着养精蓄锐才是上上之策。
“在蜀州的时候,在下贪食花饼,之后年年都买,未曾少过。”裴朔雪斟酌了一下,回道。
两个聪明人谈话就是便利,只一个来回便各知对方心意。
得了裴朔雪的应答,章淼也松快不少,甚至抬袖给他倒了一杯茶敬他,更是敬他们在这短短几句话后变更的身份:“晋王殿下今夜瞧了先生风姿很是钦佩,特意吩咐了我,请先生得空去晋王府坐坐,我回了他,说,先生近日忙着呢,等陛下赐了官位,大人有空了再见。”
“哪里敢劳烦殿下久等,只是在下如今还未得裨益,早和殿下亲近,对殿下无甚好处。”
裴朔雪何尝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说晋王赵璜对自己赏识有加不过是个由头,章淼是在提醒自己还未曾得官之前切莫张扬,更不要以晋王殿下的名头出去招摇。
不过两三语,章淼便知他是个懂规矩的,当即对他的欣赏又多了几分,笑容也实了。
“殿下惜才,先生自是能得展抱负。”
“谈什么得展抱负,能安安分分地多活一日便是多赚一日了。”裴朔雪苦笑道。
“怎的?”
“章大人今日也瞧见了,在下得罪了瑞王殿下,以后在平都日子恐不好过,也不知能在平都留多久时日,更别说成为晋王殿下的助力了。”裴朔雪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同届的缘故,在蜀州的时候,在下和瑞王殿下便不算亲近,或许是命中不和吧……”
此时裴朔雪简直庆幸赵珩在蜀州的时候莫名地看自己这张皮不爽了,这般他正好搬来这个由头叫赵璜晓得今夜之争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他和赵珩的积怨已久的爆发。
章淼呵呵笑道:“这个我倒没听说过,本还以为先生在蜀州应当和瑞王殿下更亲近些,因此也不敢凭白叨扰。”
裴朔雪很配合地解释了两句,他知道章淼必定是派人去蜀州查了自己之后才会来招揽的,什么嘴上的不知道不过是托词。不过查出什么来更好,要是章淼的人查出自己和赵珩在蜀州关系不错,今日的闹剧他只会觉得是自己和赵珩做戏叫赵璜往里钻。
既然他能这么大喇喇地坐在自己面前,便知已经知道自己和赵珩无半点关系。
“岑家军功无数,和皇室联姻颇深。岑慎老将军有一嫡子,一嫡女,嫡子娶了陛下的嫡亲妹妹华阳公主,生了岑析,嫡女嫁给陛下为贵妃,生了瑞王殿下。”章淼娓娓道来:“于公于私,岑家在朝堂上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先生还未正式拜官便和瑞王殿下起了冲突,以后的日子确实会难过一些。”
章淼稍稍顿了一下,话锋一转道:“不过事在人为,先生也不必多悬心,既然平都中不可一时容两位,出去一位便是。”
“章大人的意思是叫在下上奏陛下,请求一个地方官,先避一避瑞王殿下的锋芒?”裴朔雪皱了皱眉,从平都出去容易,从地方上调回平都难,他要是去了地方,消息闭塞,于心中大计实在无功。
章淼轻笑两声,道:“殿下如今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就算先生动了游山玩水的念头,殿下也是不肯的。”
既不是自己,那就是要把赵珩赶出平都了……
章淼倾身过去,轻声道:“事在人为,瑞王殿下虽身份贵重,可身份贵重自有身份贵重应当承担的责任。瑞王殿下刚来平都不久,想必是不懂这个道理的。可巧,如今便有一个能解先生之围的方法,这法子的关键处还正落在先生的身上。”
“在下虽忝为状元,陛下赐官也不过从五品做起,蚍蜉撼大树,怎可成功?”裴朔雪心念一动,知章淼这么说了,必有七八分把握能将赵珩逼出平都,可面上还是装作为难的样子,想要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话来。
“就在这两日,先生只要微微开一开口,即有成效。”章淼暗示道:“四月十二日,先生和同宿唐济一同出去喝酒,是否?”
四月十二日……是宋明澄身死的那天……
唐济曾说过他来平都就是来投奔本姓,而据他说平都唐家正是三世家之一,也就是赵珩的左膀右臂,唐济入狱,章淼办案……
唐济的身后是赵珩,章淼的身后是赵璜……
从得知唐济入狱后一直隐隐觉得有什么对不上的裴朔雪猛地在此时灵台一片清明,什么唐济为了功名失手杀了宋明澄都是借口,是不是唐济动的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要坐实唐济杀人这件事。
“为了考生能睡好,礼部安排两人一间屋子,两间屋子为一院。院和院之间隔得不近,除了同院之人,谁也注意不到同房的人去了哪处,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章淼循循善诱道:“那夜岑析不在院中,柏崇也不在院中,只有先生和唐济在。”
“先生不妨好好回想一番,那夜是否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或许酒醉之后,先生忘了唐济在半夜是出过门的……”
作者有话说:
裴裴:一时杀不死的就赶走吧
珩珩:……又赶我
第57章 祖孙峙
裴朔雪极轻地扬了下嘴角,眼中划过一丝嘲讽。
章淼不知道那夜赵珩就在自己屋中,裴朔雪能攀咬唐济半夜出屋的同时赵珩也能证明唐济的清白。
命运兜转,无形中早将他们二人推到了对立面上。
“好。”裴朔雪摒弃脑中感叹命运的无用想法,对上章淼的眼睛:“殿下什么时候需要,知会在下一声就行,在下必全力相助。”
赵珩留在平都只能带来无尽的麻烦,而他现在地位不稳,自然是能避就避。
“好。章淼很是满意他的回答,眼角眉梢都扬起笑意:“届时自有官员前来问先生当晚境况,先生斟酌着回答就行。”
裴朔雪明白,这是让他回答时莫要将话说死,两头留些模糊之处,以备突发之事。
裴朔雪只和赵璜打过照面,并未深谈过,听得坊间说他是一个温和敦厚的皇子,可如今见章淼这般懂得官场之事,一时间真不知是赵璜在扮猪吃老虎,还是正因他的无甚心计,身边的人才多做考量。
不过这也不急着分辨,以后的时日很长,他有的时间慢慢地将这个皇子打磨得能配上储君位置的样子。
——
往昔欢声笑语的岑府如今像是丢了魂一般,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下,更没有人敢往主屋的院子靠。
岑家军中精锐青羽军一早入了府,把守住岑府上下,重点看住了主屋的院子。
青羽军是岑慎老将军账下的一支心腹,所传之话便是岑慎亲言,府中上下无人敢违逆,即便在听见院中传来用刑的声音,府中管家也不敢进去置喙一句。
岑析咬着一块布,趴在刑凳上,额间全是豆大的汗珠,任凭后头的板子一下又一下地下,也不肯哼一声。
行刑的都是军中好手,也没有偏私的行为,不消一会,岑析的声息便弱了下去,连眼睛都睁不开,一副要昏过去的样子。
倪书容看着他后背一片鲜血淋漓,不忍地撇过头,朝李为道:“李将军,再打下去师兄恐怕要撑不住……”
岑析虽会些武,体质却不能和沙场中征战的人比,那些人受了军棍尚且要伤好些筋骨,岑析已经受了二十棍,此时整个人就像黏在长凳上一般一动也不能动。
倪书容从未见过岑析伤成这般的模样,棍罚是岑慎下得令,他一个外人,又是不理红尘事的修道之人,本不该妄言说嘴,但瞧着同自己一起长大的师兄受此重罚,他还是忍不住开口想求些情。
“我不知岑老将军为何要罚师兄,可再大的罪过,如今的罚也够了,再打下去师兄恐有性命之忧!”倪书容知道李为是青羽军的主帅,除了岑慎,在场行刑的青羽军能听进去的也只有他的话。
“军令如山,李某也不敢违背。”李为皱着眉头,眼中流露出疼惜之色,可是他多年在军中养成的筋骨让他绝做不出违背主帅之事。
听了这话,倪书容心知求他无望,附耳问旁边的元和山师弟:“瑞王殿下醒了吗?”
如今能下令免去岑析责罚的也只有瑞王赵珩一人。
“未曾。”李为率先开了口,他何尝不知能劝住岑慎的如今只有赵珩一人,早就派了人在赵珩房门口守着。
昨夜从裴府出门后,赵珩看着无恙,可进了马车之后忽地瘫软下去,而后便是口中说些含混不清的呓语,吓了岑析一跳,等他将赵珩带回岑府,赵珩已经昏了过去,额头滚烫。
岑析连夜地去请宫中的太医,一面将此事命人送去在城外练兵的岑慎营帐处。
太医诊了脉之后锁紧了眉头,赵珩脉搏平缓,气息正常,可内热一直散不下去,一直皱着眉头喃喃地说些胡话,愣是灌了几次药都不见好,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到现在。
“可我们不能指着瑞王殿下醒了才求情,那个时候师兄早就……”倪书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忍不住朝着李为低声道。
“谁求情也没用!这是他该的!”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众人闻言皆拱手垂立,李为上前两步拜道:“将军。”
来人面容老态,气度不凡,身上还穿着甲衣,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与他对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难以直视他的威压。
有此等气度风姿的除了辅佐了两代帝王的岑慎老将军别无他人,倪书容上前几步,正要拱手说些什么,被李为扯了袖子,堵住他的话头。
岑慎没管他们两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小动作,径直走向已经不能动弹的岑析,盯了一会他被凌乱头发盖住的面容,朝一旁的两个甲兵道:“提一桶水来。”
李为惊道:“将军!公子已经知错了,如今虽是春日里,这一桶冷水泼下去,恐要伤及根本,公子本就从娘胎里带了……”
他话音未落,就被岑慎打断了:“知错?我瞧他神气得很,我还活着呢,他就觉得自己能做主了,做出此等荒唐事来,别说我,就算他娘在世,也断断容不得他!泼!”
甲兵依言朝岑析的脸上泼了几瓢水,岑慎却嫌他们泼的太慢,自己提了剩下的大半桶水,“哗啦”一下全部倒在了岑析血红的背上。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新生的伤口,血水被稀释成粉色从他的肩胛骨和腰线处坠下,岑析像是被人凭空捏住了喉咙,猛地睁开涣散的眼睛,口中却发不出半个音节,腰部似脱了水的鱼,猛地打挺,又因为剧痛而坠下。
岑析眼前一片雪白,耳边也听不见声响,只能感受到身子像是被一寸寸碾过一般,五脏肺腑都移了位置,足足过了十几息,岑析眼前才有了焦距,耳边也渐渐能听见倪书容急切的声音,像是溺水之人终于呼吸到岸上的第一口空气,整个人随着意识回笼的那一刻重新活了过来。
他偏过头,此时才发现倪书容就蹲在他的耳边,焦急地看着他。
岑析有心去摸一摸他的头,让他不要担忧自己,可手却像是坠了千斤顶一般,尝试了几次都举不起来。
岑慎见他意识回拢,居高临下道:“知道错了吗?”
岑析张了几次口,都被喉间血块堵得发不出声响,只能含糊地呜了几声。
即便如此,将他从小带大的岑慎还是一眼就看出他眼中不甘的火焰,拿起一旁的鞭子直直地便是一下。
岑析闭了眼,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他睁开眼睛,只看见倪书容的背影——倪书容不躲不让,挡在了他的面前,替他挨了这一鞭。
随即倪书容低沉的声音响起:“按理说,这是岑将军您的家事,我是小辈,又是一个外人本不该置喙,可岑师兄也是我元和山的弟子,是掌门收下传承衣钵的徒弟。自今早以来,岑将军的人来了便围住岑府和院子,对师兄施以重刑,而不说缘故。此刻将军归来,便直接逼着师兄认错,恕倪书容多嘴,昨夜我一直与师兄在一处,裴府的事情也全程参与,私心里以为师兄所做所为并无不妥。”
岑析撑着身子,抬起手想要拽倪书容的衣裳叫他别说了,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直直等到他说完才碰到他一片衣角,倪书容整个人都因愤怒而紧绷着,岑析一动作他便意识到回过身,守在岑析身边,蹲下来轻声道:”师兄忍忍。”
“你要替他讨说法?”岑慎被倪书容的一番话也气得不轻,指着他们两个道:“我今日就给你们一个说法,免得说我为老不尊,仗势欺人。”
“算计主君,扭曲主君之意私下喊来元和门的人为难当朝状元,此为错一;身在现场,未能保护主君安全在,致使主君昏沉未醒,此为错二;命你在礼部安排的院中看顾赶考举子,你却在科考结束后日日与那些狐朋狗友宿在外头,致使四月十二日晚不在院中,害得殿下深陷泥沼,此为错三!”岑慎花白的胡子在发抖,看向岑析的眼中含着不争和心痛的复杂情绪,终了,悔恨道:“若是早知你如此不堪重用,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父亲的,将你送去什么元和山,要是当年把你箍在我的身边,这些权谋心计怎么着也能耳濡目染知道些,怎么会像如今这般拖殿下后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