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明赏暗贬的意思,朝中上下都看得明白,一个被送往封地的皇子再没有争夺储君的能力,可赵珩不同的是,他的封地“上阳”不是一块养富贵闲人的土地,而是岑家根基——北地岑家军所在,这也是赵焕对岑家一种迫不得已的“屈服”。
赵珩和岑慎对于这个结果都很平静。
赵珩自知此事难以翻转,他没有告诉岑慎,四月十二那夜他与裴朔雪一起待了大半夜,因为他知道在这个关头他若是暴露自己皇子身份夜探学院,会被陛下说有结党营私之心,同样地,他也能猜到,那封唐济不肯承认的书信多半是裴朔雪写的,只有裴朔雪最熟悉他的字迹,能写出和他不差分毫的字来。
岑慎也没有告诉赵珩,岑家内部的不太平才是他没有将这案子死咬到底的原因。岑析因为父亲一事,对赵珩没有一个臣子该有的敬畏和尊重,因此他没有将赵珩的事完全放在心上,没能及时发现赵珩的行踪线上的人是否有不妥。
而岑贵妃抱有私心,她虽是岑家人,可她刚想辅佐自己的亲生孩子继位,要不是这些年来她一直无子,她才不会在赵焕面前吹枕边风,让赵珩顺利回都。有着这份私心,在明知道皇后端庄稳重的皮囊下心思缜密,岑析又没有陪着赵珩入后宫的情况下,她没有向赵珩伸出援手。
她不难知道赵珩的玉佩被皇后宫中的、宫女打绦子的事,可她没见赵珩,也没有传信出来,就是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从而不被岑慎质问。
岑家内部不稳,对赵珩夺位来说风险颇多,岑慎宁愿以退为进,树立完赵珩在世家之内的威信,再谈争位。
唐济一案落下尘埃,一切罪责都担在了那个说笑自得的少年身上,据说唐济知道裴朔雪作证,辩无可辩之时,最后只是轻笑一声,道:“裴兄为人风光霁月,他说我夜奔别院,那就夜奔别院吧。”
有人将此话传到裴朔雪耳中,只换得他坦然目光和温和一笑。
五月初,陛下连下两道圣旨,皆关乎两家武将。
其一,赐北地三州为赵珩封地,名“上阳”,赵珩和岑析月内前往封地,岑慎留守平都。
其二,感念瞿家忠勇,瞿逢川少年英豪,屡建战功,封“莱明侯”,掌西地军马。
瞿逢川十五封侯,一时风头无二,逆着朝中官员对瞿家的敬贺,赵珩和岑析一路向北,奔赴上阳。
作者有话说:
珩珩飞速成长中,裴裴日益笑面虎
第61章 瞿家女
北雁南飞,冬去春来,倏而已是两年。
秋风吹了一旬多,正是上阳草肥马壮之时,接天的碧草长到马膝,随意一踏便是一捧绿意。
“驾——”远处传来几声纵马声,一个清亮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上:“殿下!他耍赖!”
说着告状的话,那女子却没有半点等着赵珩给自己复仇的样子,往旁边刚抄了近道的人甩了一下马鞭,岑析大笑着避开,跑到了赵珩的左侧,朝着那女子道:“阿木朵,中原常说兵不厌诈,我这是在教你中原兵法。”
身穿红色骑装的女子随之爽朗一笑,带着异域风情的脸被她眉目间的英气冲淡不少,她忽地作势往岑析的方向拉了下马缰绳,吓得岑析忙往赵珩边上凑了凑。
阿木朵见状眉目舒展,笑的声音更大了,用岑析的话回怼他:“兵不厌诈?”
“殿下,您瞧,阿木朵已经出师了,我们是不是可以找王上要赏赐了!”岑析迎着风朝赵珩道,话音刚落就见赵珩急急调转了马头,竟然真的往寒氏部族的方向去了。
没有丝毫犹豫,岑析和阿木朵紧跟着调转方向,追了上去。
“殿下,过了界碑就是寒氏部族的领地了,陛下贸然前去,可是私闯。”岑析假模假样地劝道。
“那我同殿下进去,你就别去了!”阿木朵趁机揶揄岑析:“也不知前两日偷偷在寒部猎了头鹿回去烤的是谁!”
草原分部而居,寒部离黎国边境最近,也与黎国最是交好,寒部大父耶牧生更是和镇守北地的岑家素有来往,小女儿阿木朵也常来岑家军做客,彼此之间亲如一家,早不是界碑能挡住的。
赵焕需要寒部做草原各部的眼睛,自是希望他们能偏向黎国,因此对于寒部和岑家的交往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疾风在示警。”赵珩言简意赅地解释自己转向的原因。
一只雄鹰应声高亢叫了一声,在赵珩的头上盘旋了两圈,往西北而去,时不时地停下来盘旋两圈给他们带路。
岑析意外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赵珩养的这只雄鹰简直是和他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平日里一副高贵冷酷的模样,只有赵珩叫它的时候才会稍稍应和两声,此时能发出这般高亢的声音,想必是真的瞧见了什么紧急的事。
草原各部每年会聚集不同的部落商讨来年的牛羊贸易,今年正轮到寒部,赵珩怕几个部族一言不合动了刀剑,纵马的速度不由加快了。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顺着风声传来打斗声和惊叫声,阿木朵眸色一冷,不由快马循声而去,赵珩也跟着提了速,终于在窥见声音来向时蒋阿木朵拦在自己身后,抽刀出鞘:“在我后头。”
岑析也驱马和赵珩并排,两人将阿木朵夹在中间,怕真的出了事拦不住阿木朵冲上去。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缕灰黑色的狼烟,阿木朵紧绷的身子稍稍松了些,道:“不是阿父的狼烟。”
“是中原人。”赵珩拨了拨残留的狼烟痕迹,拨了一片被狼烟烧得焦黑的草,显出一串凌乱的马蹄和马车印辙来。
“中原商人?”岑析顺着赵珩拨草的刀尖瞧了一眼。
“救命!救救我!”一声声嘶哑又生疏的寒部话传来,听着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三人循声而去,终于在高坡上瞧见那声音的来源——沿着水边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里的人尚且瞧不见容貌,马车外围着十几个男子粗声笑着,为首的中年男子手上杀了最后拦在马车前的两个女婢,随意地将她们的头颅扔在一边,往马车走去。
马车里的女子显然吓得不轻,哭泣着低声继续用寒部语小声求救。
“是前些时日才被我们赶走的草原匪寇。”阿木朵道:“真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敢来寒部。”
这里离寒部大本营尚远,这些流寇出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赵珩不记得近日有什么生意人从上阳过路来了寒部,可这马车的形制看着又不像是平常布衣。
赵珩双唇微抿,略微动了动手,疾风冲了下去,强劲的翅膀临风而过,朝那匪寇的眼睛狠狠啄了一口,那匪首反应也快,抽刀抵住疾风的利爪,连带着剩余的人往疾风飞下的地方看过去,只见前两日带着黑甲追杀他们几十里路的英俊男子朝他们做了一个手势,匪寇各个大惊失色,以为赵珩带人追至此处,未等他们下坡便做鸟兽散,一下子没了踪迹。
马车内的女子听着马蹄声远去,也不敢出来看一眼,正忐忑不安,就听得稀稀疏疏的几声马蹄声响起,她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匕首,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直等到马蹄声就停在马车两三步的远的地方,马车帘倒影着一个男子挺拔的轮廓,才壮着胆子问了一句:“是黎军吗?”
岑析挑了下眉,黎国军制的马蹄铁都是兵部统一打造,与那些铁匠铺子的看着大差不差,听着却有细微差别,这女子不仅耳力极佳,居然能辨出其中不同,想必更不是什么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子。
阿木朵故意重重地驾马走了两步,马车内的女子沉默一瞬,而后又不确定地小声用寒部话道:“寒部人?”
见她真的能辨出不同,阿木朵起了兴致,问道:“你听得出来不同?”
阿木朵的母亲是中原人,因此她的中原话说的不错。
她能清晰地听见马车内的女子微微吐了一口气,哑声道:“家兄久在军中,因此稍微识得。”
有别的黎国将领来寒部了?
赵珩朝岑析使了一个眼色,岑析顺势问道:“草原上不甚太平,你现下住哪儿,我们送你回去。”
那女子似有什么难言之隐般,沉默着不发一声。
岑析继续道:“跟在你身边的人一个都没留下,你一个弱女子难道想自己驾车回去吗?”
提及身边人皆死匪寇之手,女子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她抽噎了一会,才呜咽道:“寒部王帐。”
岑析下意识朝赵珩看了一眼,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他们皆朝着阿木朵看过去,阿木朵眼中皆是茫然,她想了下,问道:“是西营帐?”
西营帐一般是寒部用来招待贵客的,像是这次各部族来的人都会住进西营帐。
“是东营帐。”女子话音落下,赵珩执缰的手微微收紧。
东营帐可是用来招待黎国皇族的,是哪个皇子来了寒部?
赵珩心中已经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名字——年初刚被封为太子,祭拜祖宗太庙之后巡视各封地的赵璜。
早在一月前,赵珩就收到了赵璜离开安南王封地往北而来的消息,他只是没想到赵璜未至上阳,先去了寒部。
赵珩眸光微动,既然太子赵璜来了北地,那那个身为太子少师的人此时……
“走。”他吐了一个字,率先打马走到马车前,探出身子抢了岑析手中的马缰绳,朝他瞥了一眼,其中不言而喻:去驾马。
岑析翻了个白眼,认命地下马上了马车,驾轻就熟地驾着马车朝西北而去。
赵珩和阿木朵一左一右护在马车侧边,一行人加快脚程,往寒部王帐方向而去。
马车中的女子渐渐缓过神,悄悄地伸出手掀开马车帘的一条缝,想要看看救了自己性命的三人,却只窥见赵珩的一截背影。
他们抄了近道将马车中的女子护送到王帐附近,便停了马车,岑析重新上马,驾马跟着赵珩他们原路返回。
“请……请问英雄何人?”马车内传来女子鼓足勇气的一句,回应她的只有朔朔的风声。
“萋萋!”熟悉的声音自马车外想起,瞿萋刚抬起头,便见自家兄长掀了帘子进来,着急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可有受伤?”
瞿萋遥遥头,没说自己已经吓得腿软,连自己下马车都做不到。
瞿逢川心疼小妹,看着她苍白着小脸,带着她的胳膊将人扶了下去。
瞿萋下了马车,见马车四周围着的皆是瞿家部将,这才放下心,相信自己真的已经脱离了匪寇的魔爪。
“他们……”想起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瞿家家丁,瞿萋一时悲从中来,眼中坠下一滴清泪来。
瞿逢川轻拍小妹的背,安慰道:“不怕不怕。”
“兄长,是几个黎国人救了我,他们……”瞿萋突然想到救了自己未曾留名的三个人,急急往来路看去。
瞿逢川顺着瞿萋的目光看过去,山谷空响,澄碧无云,来路唯有芳草萋萋,不见任何人踪。
“无妨,草原就这么大,兄长一定找到救你之人,重金言谢。”瞿逢川哄着瞿萋,将人带回了营帐。
在他们未曾注意的山谷死角处,赵珩眸色深深,盯着东营帐正中的明黄帐子,微微出神。
“竟是瞿逢川的妹妹。”岑析轻笑一声,“没想到当年中立的瞿家如今竟也入了太子麾下。”
他话音一转,故作惋惜道:“殿下,要是当年我听了爷爷的话娶了这小娘子,瞿侯爷可就是殿下之臣了。”
“未必。”赵珩沉声道:“是陛下来了。”
岑析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赵珩是在反驳自己说瞿家效力太子一事。
顺着他的目光,岑析终于注意到被围在正中的明黄营帐,倒抽一口凉气,轻声道:“这是亲自来给太子立威开疆了。”
第62章 帝王心
赵焕去寒部的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不然不会连阿木朵也不知道。
三人在山坡上吹了会风,阿木朵回了寒部,只有赵珩和岑析两个人慢悠悠往回走。
正是天气舒爽的时候,纵马飞跃自是畅快,可信马由缰也别有一番开阔意味,疾风安静地站在赵珩的肩膀上,瞪着漆黑的眼珠巡视四方。
赵珩突然想起他和岑析刚来上阳的那一年正赶上夏日,满目都是碎金撒下的绿色,抬头就是触手可及的澄澈,这样的美景几乎是瞬间就卷了他的心神。
只是这般美景下的生活算不上容易,不知是陛下授意还是岑慎故意为之,除了一些用惯的奴仆,他们没有带来一个对军中熟悉的将官。
因着赵珩和岑析的身份,岑家军营对他们两人公事上恭敬有加,私下也显得亲密,可等放银饷的时候,这两个人才觉出些不对劲来——朝廷发放的粮饷数目远不足以支撑这些将官的日常开支,可他们各个过得比起赵珩这个皇子都不遑多让。
岑析一直以为,岑慎戎马大半生,屡建功勋只是一个将军,而瞿逢川年少封侯,是因为那瞿家小儿运道好,正好撞上陛下想要扶持中立党派的念头,让他白白捡了一个侯爷当。
直到他看到上阳军官的作派,才开始反思是否是爷爷碍于旧情故交,御下不严,反而毁了自己的名声,人到老年,反而还要矮上那毛头小子一截。
他义愤填膺地写了封信告知岑慎这些将官的作派,得来的却是岑慎一句回音:“只闻不动。”
岑析无法,只能和赵珩一样,两个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那些将官把私下的产业做到自己眼皮底下依旧装作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