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也一脸的难以置信:“李璟害死人家的弟弟,还敢把人留着在身边用?”
“这样的人并不少见。”杜浮筠不觉得奇怪,淡淡道,“或许这就是上位者的傲慢罢。”
说话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及近,马蹄声越来越少,到近前时,有勒马驻足的嘶声,同时剩余的人继续向前,听起来似是在挨家挨户寻人。
杜浮筠熄了灯,从窗户开了一个小缝向下看去,只见一名衙役装扮的人正在楼下与掌柜说着什么,他手上持着火把,清楚地照亮了腰间的孝布。
谢翊之从另一扇窗户看得清楚,心中一惊,悄声问道:“这是国孝么?”
元也问道:“怎么说?”
杜浮筠示意他们噤声回房,片刻之后,掌柜上楼,开始挨个敲门通知,告诫住客在国丧期间不可行乐,不可操办婚嫁等等事宜,另外传达了新帝名“璟”,让住客莫要冲撞。
元也听完,心里一个咯噔,等掌柜走后,他与谢翊之重新来到杜浮筠的房间,甫一进门便急道:“怎么在这当口叫他得了势?”
“圣人想必在几天前就已经过世了,如今一应事宜安排好,才会将消息传出来——明日便不会戒严了,届时我会通知陈珂先按惯例回郡王府去,你们自去准备给阎姬的信便好。”对于这个结果,其实杜浮筠并不惊讶,毕竟长安如今只有两名皇子,圣人偏爱楚王,可他毕竟年纪太小,圣人也是想到这一点,所以迟迟不曾下诏立储。谁能想到这场病来得如此之急,距离太子和秦王失势不过三个月,宫城已然是大变天了。
兄弟手足,父子亲情,这些对于李璟来说,从来都无法阻拦他的脚步,他想要得到的,会不择手段地拿到手。
对李观镜亦是如此。
杜浮筠曾经感怀于李璟和李观镜十几载情谊,一直以为情义在李璟的心中有不低的分量,时至今日才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不过李璟对于情义的轻视程度也大大超乎杜浮筠所料,如此他更加笃定,阎姬很可能是助他们破局的人。
次日清晨,杜浮筠派人往城外送信,到中午时,来人回信,道已经找到陈珂,他快马回长安,估计傍晚能回郡王府。杜浮筠便与元也他们分开行动,独自潜入郡王府兰柯院中。及至傍晚,陈珂果然顺利回府,他是李观镜的贴身侍从,在府里算是半个主子,回来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在府中巡视了一番,等天完全黑了后,才禀退众人,独自来到兰柯院。
陈珂一早就知道杜浮筠等在这里,因而等他进院,看到石桌边坐着两个人,不由得有些惊讶。
阎姬抬头,率先道:“杜三郎本要通过你来找我,恰好我派人盯着城门要寻你,这会儿聚集在此,倒省了不少麻烦。”
陈珂便问道:“属下还能做些什么呢?”
杜浮筠目的达成,便道:“劳你白跑一趟,没有其他事了。”
“那我先退下。”陈珂退后两步,想了想,又道,“杜郎君,我家公子还好么?他没跟你一道回来?”
杜浮筠温声道:“他先赶路去五台山了,过几日我会出发去追他。”
“啊……公子身边没有人照料的话……”陈珂不禁皱起了眉头。
阎姬笑道:“李世子心眼实,说不带人就不带人,但杜郎君能让他一人走么?”
陈珂这才放心下来,拱手行了一礼,便离开了兰柯院。
院里两个人脸上的笑意都淡了下去。
过了片刻,阎姬开口道:“你倒是能不牵连就不牵连。”
杜浮筠淡淡道:“镜天留他在长安有其他安排,既然他不知情,用处也不大,就不必节外生枝了。”
阎姬眉头一挑,点了点头,道:“不错,要想将世子救出,人多反倒坏事,得讲究施’巧‘劲——今晚我们得商量好,过了明日,我就要跟着进宫里去,再要传消息可不容易了。”
杜浮筠问道:“镜天在哪里?”
“他被关在骊山行宫中,里外均是禁军暗卫把手,宫门前还设有奇门遁甲,要想宫门开启,得满足两个条件。”阎姬依次伸出两根指头,“一,李璟亲自露面;二,露面的’李璟‘要道出暗号。二者缺一不可,否则谁去都不得进入,只要察觉到一点风吹草动,侍从就会立即将世子藏入密室,届时就是掘地三尺也不见得能找到人了。”
奇门遁甲倒是难不住杜浮筠,但这两个进行宫的条件让他不禁皱眉:“照你这么说,人多不可,人少也不见得能进去。”
“确实很难,不然我早就动手了。三日后新皇登基,李璟这几日肯定没工夫去骊山,等朝中安排好了,少说也得半个月的功夫了,所以在此期间,我们可以好好想一想对策。”
杜浮筠忧心忡忡:“也就是说,在李璟出发之前,我们就得做好万全的准备。”
“是,届时我会设法将消息传给你们,成功与否,就看你们的了。”阎姬顿了顿,又提醒道,“杜郎君,如果没有准备好,可千万别冒然动手,否则叫他起了警惕之心,再要……
杜浮筠示意噤声,皱眉看向外边。
片刻之后,两人落到院中,甫一落地,便听元也道:“这禁令下得真是时候,云韶府关门了!那沉霜……唔,杜三郎,这位娘子是?”
谢翊之面上惊疑不定,上前一步看去,终于认出人来,喜道:“是阎娘子!”
“阁下是?”阎姬好奇地看过来。
谢翊之“啊”了一声,除去脸上伪装,露出本来面容来。
“你是李世子的朋友!”阎姬大感惊奇,“好俊的功夫!从前只当那出神入化的易容术是话本里虚撰的,没想到竟真的能叫人完全辨别不出!”
“要说易容,还得是我师兄更加厉害。”谢翊之看向元也。
阎姬问道:“看来两人师出同门了?”
“算是罢。”谢翊之有心拉拢人,便多说了几句,“我阿娘身边曾经有个服侍的家仆,很是擅长易容术,师兄和师父一起来我家时,我仰慕他的功夫,师兄便为我牵线搭桥,让我也能拜师学武,尔后阿娘为了回报师兄,就令家仆教他易容,我跟在后面也学了些皮毛。”
“原来如此,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可谓是桃李佳话了。不过你们家一个家仆有如此能耐,也是十分不凡。”阎姬感慨完,忽而眼睛一亮,转向杜浮筠,道:“有这两位少侠在,我就有法子了!”
杜浮筠接道:“你想通过易容术冒充李璟?”
阎姬点头:“不错,不过要在李璟进行宫之后,也不能走正门,得潜入进去,冒充的作用就是不叫人惊动了,否则没有暗号,我们也进不去。”
元也奇道:“暗号?进门用的么?你不是他宠妃么?想法子套出来行不行?”
“什么宠妃,不过以妃为名,行幕僚之事罢了。”阎姬苦笑,“何况他知道世子对我有恩,绝不会告诉我的。”
月光清朗,照亮了阎姬半边脸,杜浮筠看她自怜的模样,心中涌起了一阵怪异之感——按以往李观镜所述,阎姬不应是这样的人。阎姬今日的表现,也不像是能独自掌管云韶府的模样,可是她所说的建议和顾忌却又在情理之中,叫杜浮筠因自己的怀疑而不得不自省起来。
“照你这么说,那就只能试一试了,我以往只改过相貌,倒没有仿冒过别人。”元也心中有些没谱,看向谢翊之,问道,“你觉得能成么?”
谢翊之也不确定:“我没见过那个李璟,杜三哥,我们身形轮廓较他如何?”
杜浮筠摇了摇头。
阎姬见三人一筹莫展,道:“这不用担心,以前齐王处境难熬的时候,李璟也用过替身,那些人都是我找来的,虽不见得个个可信,找出一个能办事的肯定没问题。替身们身形与李璟基本一致,外貌也能有几分相像,如此易容起来,想必也能更轻松些。”
杜浮筠道:“这样的话,就将你置于危险之中了。”
“事成之后,我就给替身一大笔银钱,让他远走高飞。至于我么……”阎姬笑了笑,不以为意,“他固然会怀疑我,但很多事他也离不了我,放心罢,不会将我如何的。”
计划至此初定,他们商量好后面如何见面,又如何行事,等到一切安排了个大概,已经月上中天了。
最后,阎姬拿出一只药瓶递给杜浮筠,道:“这是软骨散,食用之后,半个时辰内难以行动,亦无法说话,时间一到,药效自解。你们随身带着,得手之后给李璟服用一点,好让他来不及聚集追兵。”
杜浮筠接过药瓶,将阎姬送到院门前,临别时,忍不住道:“其实此事与你无关,没想到竟得鼎力相助,实在是感激不尽。”
“杜三郎焉知我没有私心呢?”阎姬垂眸笑了笑,过了片刻,方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到李世子。冤有头债有主,李璟害死了我的至亲,我虽不能叫天下少了圣人,但也要叫他尝尝失去所爱之人的滋味才是。”
杜浮筠微微动容,朝阎姬深深一揖,阎姬扬起嘴角,亦还之以万福礼。
第165章
已经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夜了,外间绿意渐浓,却未至酷暑,说明其实并没有过去太久。只是总闻不见窗外事,成日枯坐,难免觉得度日如年。
门外铃声响了响,屋内盯梢的内侍连忙起身,将铁栅门打开,再推开外间的红木宫门,一缕阳光洒入,紧接着便是药味扑面而来,两名侍女鱼贯而入,一人端着药碗,一人托着蜜饯,依次跪到卧榻前,将托盘举至头顶。
内侍拔了腰间的匕首抵在侍女颈边,好声道:“世子,该服药了。”
榻上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容来,正是已被软禁多日的李观镜,他身着纯白暗纹长衫,抖落着袖子坐了起来,身形瘦削得仿若一阵风就能吹坏了。
内侍看得心惊胆战,又不敢伸手去扶,只能低声道:“这药喝起来如何呢?怎么世子看着越发……”
“收了刀罢,天天这副把戏,也不嫌腻得慌。”纸人儿看着易碎,开口却句句不给人好话。
内侍陪笑,眼看着对方将药都喝了,才收起匕首。
李观镜将碗往盘里一扔,又靠回了榻里。其实不是没想过反抗,早在内侍第一回如此威胁时,李观镜并不当回事,直接将药碗摔到了内侍脸上,然而内侍动也不动,脸上十分恭顺,下手却毫不留情,直接将两名侍女刺死在他面前。那时李观镜才知道,这些人并不在乎他人的性命,只要李观镜不配合,他们就真的会让这里流满无辜者的鲜血。
李观镜不知这些侍女从哪里来,只知道她们一进来便被喂了哑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如自己一样,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
身后,铁栅门“轰轰”地又关上了,李观镜轻轻呼了一口气,静静地看着墙上日影,却不敢闭眼。这些时日,他一直不愿入睡,实在撑不住了浅睡片刻,就会很快惊醒,因为意识稍稍迷蒙一点,那天的瓢泼大雨就会不可抵挡地侵入梦境,真实得似乎能听见瑶琴颤抖的声音。
他什么也做不了,没法真的杀了李璟报仇,甚至连为林忱忆收敛尸身都做不到,那日倒地后,李观镜不知经过了多少天,再清醒时,便被关在了此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李璟似乎很忙,除了刚醒来那次的正面交锋,他没再出现在这里。
树影婆娑,一寸一寸地在墙壁上往下移动着,渐渐光线变暗,李观镜的意识也随之逐渐模糊,他无意识地皱起眉头,想要对抗睡意。正在这时,铁栅门开启的声响再次传来,李观镜立刻警醒,但没有回头,依旧盯着面前的墙,只见一个拉长的人影渐渐靠近,来人头上戴着的应是翼善冠,李观镜见了,开口道:“你终是得偿所愿了。”
李璟停下脚步,顿了片刻,道:“近日还好么?”
李观镜翻身坐起,将李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冷笑道:“他怎么会同意传位给你?”
李璟扬起下巴,淡淡道:“他死了。”
“难怪如此,想必柴宣在这其中出了不少力罢。”
李璟抿唇不语。
李观镜继续道:“我道你怎么对柴昕的事如此上心,原来当初我去拜托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用柴昕来威胁太尉——啊,让我再想想,后来柴昕迟迟未归,没能成为郎詹翻身的筹码,是你为了帮我么?更多的还是为了拿捏柴宣罢?可恨我瞎了眼,才将这么大的秘密告诉你。”
李璟不忿争辩:“我确实利用了他们,那又如何?难道最终帮他们的人不是我么?”
“李未央呢?他对你有什么威胁?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李观镜眼睛不禁发红,恨声道,“圣人那时已经心软,李未央甘心伏诛,圣人定然会放林姑姑一马,你为何要派人逼死她?”
“我说了不是我!是杜竹言!李未央杀了杜浮筠的父母,你难道不知道么?那封信……”
“撒谎!”李观镜直接将瓷枕砸了出去,堪堪擦着李璟的额头落下,碎了一地。
李璟目光从碎片上抬起,重新投向李观镜,手却不自觉地摸到了左肩,那里伤口已经结痂,但是仍旧隐隐作痛,只是他仍旧难以理解到底哪里出了差错,过了半晌,才道:“你宁愿相信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人,也不愿信我?”
李观镜嘲讽一笑:“我又识你几分呢?你我的人生都不止这一世,在此之前,我一点都不了解你,杜竹言生来便是君子,而你……上一世的你是什么?地痞无赖?不法之徒?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