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不知哪里戳到了李璟的肺管子,他一个箭步上前,直接掐住李观镜的脖子,怒喝道:“住口!我是天子,你敢如此毁谤我?!”
这只手并未用力,李观镜于是笑地更加肆无忌惮:“怎么,被我说中了?你是不是嫉妒竹言样样比你好,非得给他泼点脏水?”
“你知道不是!你明明知道是为什么!”李璟一把将李观镜按倒在榻上,欺身上前,将他压在身下,低吼道,“我给过你那么多次机会,只要有一次你肯说实话,我都会好好劝你!可你呢?你想方设法瞒着我,一门心思想要跟着杜竹言走,他就那么好么?我与你一起这么多年,你为何要为他抛下我?”
李观镜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过了片刻,淡淡道:“从始至终,我只当你是朋友。”
“你原先也当杜竹言是朋友,在江南走一遭后,一切就都变了,定然是他勾引你。”李璟越说越笃定,“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错,林忱忆的死也都怪他!”
李观镜气极反笑,不禁问道:“你没病罢?”
“你笑什么?”李璟冷了脸色,“我心仪于你,这件事很可笑么?”
“可笑至极。”李观镜恶狠狠地重复,“又恶心,又可笑。”
李璟大怒,一把撕开李观镜的长衫,探头要去吻其脖颈,却感觉身下的人没有丝毫反应。李璟抬起头,正撞见李观镜淡漠的眼神中,一时只觉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淋到脚,便是怒意驱使而起的心思,在此时也被灭了个干干净净。两人沉默地对峙须臾,李璟再开口时,话语中不由带了一丝苦涩:“阿镜,你我多年情谊……当真比不上一个杜竹言么?这么多年,你当我是什么人?”
李观镜冷笑反问:“你现在又当我是什么人?”
李璟垂下头,片刻之后,起身理了理衣服,道:“我不强迫你,但也不会放你走,你……”他看向李观镜裸露的肩头,立刻别过脸去,道,“你换个衣服,我带你进宫。”
李观镜躺着没说话。
李璟抬步走向外间,吩咐内侍都守在门口,两刻钟后带李观镜到行宫正殿。
内侍领命关门,屋中难得没有人在,李观镜不禁松了口气,又躺了好一会儿,这才支撑着起身,不想屋中竟然站着一个人,他被吓了一跳,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元也好不容易混进来,这会儿屋里没人了才好现身,没想到李观镜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傻了一般,他连忙上前,悄声问道:“我这会儿又没易容,你怎么认不出我了?”
李观镜张了张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怎么来了?”
“来救你。”元也看着李观镜的衣服,眉头一皱,催道,“你衣服在哪?快找出来。”
说话间,元也从怀中取出几个小包,对着镜子就开始往脸上涂涂抹抹,等李观镜从柜中取了衣服回来,看着面前的人,仿佛在看一面镜子,他顿时明白过来,问道:“你要冒充我?”
“闲话少说。”元也一把扯过衣服,一边瞟着李观镜学习仪态,一边将衣服穿上了,不过他到底没有李观镜瘦,想了想,又从衣架上扯下一件薄披风披上。
李观镜看着元也的动作,眉头越皱越紧,到元也系带子时,他一把按住,道:“不可。”
“我做足了准备,你就别操心了。”元也估摸着时候也差不多了,怕李观镜多动多说,索性点了他的穴,拎着人便上了屋顶,将李观镜藏在衡栿上,尔后落下,学着李观镜的模样坐到了榻上。
片刻之后,内侍在外边敲门问道:“世子,陛下在等着了,你好了么?”
元也没有说话。
内侍等了片刻,见里面依旧没有回应,打开了门,见人坐在榻上,已经穿戴整齐,心里松了口气,笑道:“是奴耳朵坏了,没听见世子应声。”
元也缓缓站起,挪着步子往外走,内侍便在前引路,屋子周围守着的禁卫上前来,将元也护在其中,一时叫人分不清到底是保护还是包围。元也见这架势,只得在心里暗自庆幸,好在李璟不愿有人日夜看到李观镜,因此屋中始终只留着一个净了身的内侍伺候,不然即便有杜浮筠破阵,又有阎姬挑选的替身帮忙混入行宫,他也难近李观镜的身。
一行人走后,这间屋子没了作用,也就没人看守了。过了一会儿,有二人从树丛中跃入屋内,谢翊之跳上衡栿,很快便看到了梁上躺着的人,他跳过去将人抱了下来。杜浮筠立刻扶住李观镜,等谢翊之为他解穴之后,李观镜这才得了自由,他看着面前两个人,一时百感交集,但此时不宜多说,因此只道:“快去帮元也。”
“你放心,我会去的。”谢翊之说罢,冲杜浮筠点了点头。
“我先送你出去。”杜浮筠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你……需要好好休息。”
李观镜靠在杜浮筠身上,脸色浮出苍白的笑意,安慰道:“我没事的。”
谢翊之看了他俩一眼,心中欣慰不已,道:“快走罢,我得去接应阿也了。”
杜浮筠点了点头。
那厢元也一边走一边观察周遭防卫,发现禁卫暗卫都在撤离,整个行宫的人顿时变得开阔起来,他心中暗忖阎姬的劝说果然奏效,李璟最终还是认为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最合适,给了元也他们救人提供了便利,但这样一来,营救的机会就只有一次,所以今日是只许成功。
一行人很快便来到了行宫正殿,所有的内侍和侍卫都留在外边,只让元也一人进了殿。
李璟坐在主座之上,眼睛紧盯着地上越来越来靠近的影子,这会儿却没勇气抬头看人。
两人无言相对,好在外间很快传来动静,有内侍回道:“陛下,阎妃来了。”
李璟直起身子,眉头一皱,道:“让她回去。”
“陛下,阎妃说有要事相告。”
李璟靠回座上,顿了片刻,忽然向元也道:“你也认得她,不必回避了。”
元也眉头一挑,只拢着披风站到殿旁。
“叫她进来。”李璟这才朗声向外边吩咐。
未几,阎姬一身宫装出现在门口,见到元也,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而向李璟道:“陛下,黔州方向来了消息。”
李璟闻言,立刻让所有人都退了下去,直到确认无人听见时,才问道:“李珏?”
阎姬点头:“他死在黔州了。”
李璟顿时一阵烦躁:“怎么这时候传来消息?”
“妾亦认为是有心之人为之,若是传出去了,恐怕有损圣誉,因此不敢耽误,斗胆来禀报陛下。”
“你做得很好。”李璟心不在焉地应付了一句,捏了捏眉心,陷入沉思之中。
阎姬微微转头,冲元也使了个眼色,元也便倒了杯水,上前递给李璟。
李璟初时有些惊讶,不过还是接过去喝了一口,道:“若是这会儿还在潜邸,我都以为你我之间未起龃龉了——阿镜,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们……”
说到此处,李璟忽然发不出声音,他下意识地松开杯子要去摸自己的嗓子,元也眼疾手快地将杯子捞了过来,这才不曾惊动外面。
看到这般身手,李璟顿时明白过来,他艰难地抬手指着元也,却说不出拆穿的话来。
元也见他惊惧,没好气地说道:“放心,只是软骨散,叫你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等我们平安了,你自然就恢复了。”
李璟没得到安慰,眼睛撇向一边,更是惊怒。
元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谢翊之领着替身从侧殿过来,离得近了,依旧叫人看不出替身和李璟的差距,心中不禁有些得意,指着替身向李璟道:“看到了罢,以后可别想着追杀我们,我们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面郎君。”
阎姬掩口一笑,道:“好了,千面郎君们还是快些离开罢,莫要耽误了时辰。”
元也连忙整顿身形,装作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跟在替身后面出门去,谢翊之在殿门后静心听着,等到替身遣散了禁卫,只带着近侍和元也走了,这才放下心来,他向着阎姬行了一礼,道:“我也要走了。”
阎姬点了点头,柔声道:“你们要多保重,此地……能不回来就别回来了。”
不必她说,谢翊之应当也不会回来了,因此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正殿。
水漏一滴一滴地走着,日头终于落了下去,人都走远了,李璟这才发出了声音——
“来……来人……”李璟挣扎着,渐渐身体能动了,可是肺腑却一阵阵绞痛,他心中恼恨,立誓要将元也他们千刀万剐,同时又担心元也说谎,因为软骨散不该会导致这样的疼痛。李璟奋起用力,终于大喊出声,“来人!”
声音在空荡荡的寝殿回响,却半晌无人回应。
“没有人,都走了。”阎姬缓步走到他的面前。
“贱人!”李璟怒气攻心,一口血吐了出来,腹中绞痛更加严重。
“是不是很奇怪,明明是软骨散,怎么药效散了,反倒痛起来了呢?”说到这里,阎姬不禁笑了起来,“杜竹言是个仔细人,给他的药,我可不敢轻易作假。不过要在你的午饭里做点文章,那就容易多了,这会儿毒发的感觉如何?”
李璟不明白:“你……你为何帮他们……”
阎姬停在李璟脸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李璟这份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改而更加愤怒,她不做解释,而是咬牙切齿地笑道:“别担心,我会让你的替身好好坐着这个皇位,什么都听我的。方才你也看见了,他们的易容术不错罢?不瞒你说,我已经找来了他们的易容师父,往后我想让谁做圣人,谁就能去做——愤怒么?自己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争来的位子,转眼就落入我这样的贱民手中,感觉怎么样呀?”
李璟目眦尽裂,怒道:“你休想!阿镜若是知道,他一定……”
“哦,对不住,李世子永远不会知道你死去的消息,而且他会一直被追杀,所以将要带着对你的怨恨,与杜浮筠远走他乡,快乐地生活下去,你呢……便独自在黄土里看着罢,直到蛆虫啃噬了你的双眼,你再也看不见了,但是你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再回来见你!”
李璟额间冷汗淋漓,一时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结局——一切都会照着阎姬的安排走下去,他费尽心机夺得一切,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如今孤零零地在这里痛苦等死,可是他最爱的人却永远不知道,反而会以为他过得很好。
“毒妇……毒妇!”空荡荡的行宫中盘旋着濒死之人的呐喊,最终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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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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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折柳
一个月后,忻州雁门关外。
此地距关隘已有二三十里路,从关内出发的人到了这会儿大多要寻个住处,宿在野外的也有不少,其中大多数搭伴儿,轮班歇在车旁看守货物,只有极少数游侠才会远离人群,寻找个清静地方歇息。
旷野一棵参天大树下升起了一个火堆,两人坐在火堆旁,一人盘腿而坐,在膝上放了一把古琴,调了一会儿音后,一首曲子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河边汲水的元也听得眉头直跳,忍了片刻,实在忍无可忍,问道:“这是什么曲子?怎么如此难听?”
谢翊之从石头上站起,回头看了一眼树下,迟疑道:“应当是……渭城曲?”
元也不信:“胡说,大名鼎鼎的阳关三叠我还是听过的,哪有这么难听?”
琴声断断续续又响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李观镜摇头轻叹:“我当真不是学琴的材料,林姑姑悉心教导那么久,我却鲜少能完整地弹奏一曲。”
杜浮筠的目光落在琴身的血迹上,道:“从现在开始练也不迟。”
“不练了,还练它做什么?”李观镜轻轻抚过琴弦,喃喃道,“不详之琴……难为你们还设法帮我找到了它。”
杜浮筠明白他的犹豫,温声道:“我想,你或许希望再看它一眼,至于以后如何安排,你自己决定便好。”
李观镜默默看着琴,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起身,将琴一端搭在石块上,另一端落在地面,尔后朝着中间狠狠跺上一脚,本可传世的名琴应声断成两节,将汲水回来的元也和谢翊之双双吓了一跳。
杜浮筠淡然地拾起琴身,投到火堆之中。
李观镜想了想,觉得有些不可置信:“这一路走来好顺利,他竟然没有派人追来。”
杜浮筠道:“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罢。你怎么想?还打算回去看望他么?”
“不了,一切都结束了。”李观镜大刀阔斧地坐下,与杜浮筠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释然的笑意。
元也回到了火堆边,听到他们的对话,趁机道:“从前我和翊之去五台山的时候,曾经想过有朝一日要出雁门关瞧一瞧,没想到如今兜兜转转还真的出来了。”
谢翊之会意,接着道:“你们要一路往鲜卑山去,接下来我们恐怕没办法再一路走了。”
李观镜觉得很突然,细想之下却不意外,毕竟元也早先就明确表态过不会与他走得太近,此番元也能返回长安帮忙,又一路将他们护送到雁门关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因此怔愣只是一瞬,李观镜便笑着点了点头,问道:“你们打算往哪里去?往后我若是想见你,该送信到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