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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萧沐从恍惚中醒来,他抬了抬眼皮,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床幔。
他下意识摸了一下脖颈,再垂首一看,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他又伸手摸了一下亵裤内,是干净的。
看样子阿离已经给他清理过了。
他撩开床幔,茗瑞正倚靠在床榻下守夜,似乎在打瞌睡,脑袋一下一下地往下掉。烛火将整座寝殿照得昏黄。
殿内布置得很像是他的世子院,却又有些差异,房间更大,各种器具也更奢华,他扭头去看,见殿门外院子里的布景,也与他的世子院几乎一样。
妃色的枫叶被月光镶嵌上一道银线,秋风吹来,微微地抖动发出沙沙声。
他有些恍惚,这是他的世子院吗?还是……宫里?
茗瑞听见动静,打了个哆嗦清醒过来,连忙一骨碌爬起身,“世子爷,您醒了。”
“我……”萧沐刚开口便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哑。
茗瑞叹了口气,转身去给他拿水,一面嘀咕:“陛下也真是的,也不等世子醒来,就火急火燎把您送进宫了。”
萧沐揉了揉太阳穴,他果然是进宫了,他依稀想起此前,殷离在眼前起伏,额间都是晶莹的汗水,说等不及要把他抱回宫里藏起来,问他愿不愿意马上就走。
他的意识飘在云端上,浑身的筋骨都软了,耳边只听见殷离带着喘息的暗哑又好听的嗓音,便什么也思考不了,只能点头。
所以……他是刚睡过去就被送进宫了吗?
可阿离到底是什么时候准备好了这样一间跟世子院如此相似的宫殿?
这绝不可能是一夜之间就完成的。
难道是怕他不适应宫中生活,才一早就开始准备,特意把宫殿收拾成世子院的模样吗?
萧沐心下一暖,微叹口气,自己恐怕这辈子都得被殷离拿捏得死死的了。
他接过茗瑞递过来的水,温润了嗓子后道:“阿离呢?”
“方才张大人求见,陛下去宣政殿议事去了。”
又是议事,萧沐睫毛抖了一下,望向空空荡荡的院落,心头忽然升起一点寂寞感来。
“世子爷,您饿不饿?”茗瑞一面服侍他起身,一面冲侍从们招招手,不多时,晚膳就被端了上来。
萧沐点点头,问道:“我就这么进宫了,父亲母亲知道吗?”
“知道。”茗瑞一面给他盛了碗银耳羹一面道:“王爷还很高兴呢,终于把陛下送走了。”后面半句是他加的,萧衍当然没有说这句,但是谁都能看出来,殷离搬走,整个萧府上下都不由松了口气。
萧沐这才放下心来,在餐桌前坐下道:“阿离可用过晚膳?”
茗瑞嗨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您就放心吧,宫里饿着谁也不敢饿着陛下啊。”他话音刚落,就接到萧沐扫过来的目光,不由一噎,小心翼翼道:“我去问问?”
萧沐点了几样菜肴与糕点交给茗瑞,“你给他送过去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茗瑞“哦”了一声,悻悻地用餐盒装好了,扭头去送饭,走时心里头嘀咕世子爷还真是满心满眼都只有陛下一个人,一顿饭都舍不得陛下饿着。
他暗暗叹了口气,真是羡煞旁人啊。
萧沐见茗瑞走远,这才开始用饭。没多久,却听见翅膀扑腾的声音,扭头去看,竟是海东青落进了院子里。
“小白?你怎么来了。”
海东青飞入清殿,落在桌案上,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脑袋凑过来蹭萧沐的手指。
萧沐挠了挠海东青的脑袋,忽而眸子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对海东青道:“小白,我有件事放心不下,借你的翅膀用用,好不好?”
海东青歪着脑袋发出一声:“咕噜?”
萧沐一声轻笑,返回床榻上盘膝而坐,随后闭上眼,分出一缕神念附在海东青上。鹰隼漆黑明亮的眸子忽地像是染上了一层薄霜。
海东青扭头看向窗外,倏然振翅腾空而上,高亢的鸣啼划破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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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寺庙无比宁静,长明灯照亮了大雄宝殿及门前的石阶。
海东青的灰羽如闪电一般掠过报国寺上空,高空中,那双漆黑的眼珠转动了一下,锁定了方丈的寮舍后,便俯冲而去。
鹰隼的灰影在漆黑的夜空划出一道斜线,然而就在它掠过大雄宝殿殿顶时,一道无形气场急剧扩散开,直接将飞驰而过的海东青震开。
鹰隼发出一声哀鸣,直直从高空坠落。
此时遥远的宫城内,尚在殿中盘膝而坐的萧沐,眉心瞬间皱紧,并似是被冲撞似的剧烈地呛咳了几声,他不得不加大了念力,才没有直接被震出海东青体外。
海东青翅膀扑腾了几下后才终于挣扎着摇摇晃晃起身。
萧沐控制着海东青缓慢靠近大殿,从它的视线看去,偌大的大雄宝殿就在眼前,然而却有一道肉眼不可见的无形屏障,在萧沐的神念中被具象,形成了一道透明的金色光晕。
那光晕形成一个半球体将大雄宝殿笼罩起来,表面如水波一般一层一层泛起涟漪,涟漪的中心,正是方才海东青被撞击的方位。
在萧沐神念的视线里,那些涟漪影影绰绰显现出符文的模样,皆是梵文。
萧沐立即看出那是某种佛修的法阵,且拒止一切灵体,所以方才海东青靠近时,因为附着他的神念,才会被震开。
那气场屏障范围之广,直接将大殿后方的寮舍也笼罩在内。
看来海东青是飞不进去了。
萧沐收回神念,海东青黑色的眸子立刻恢复了清明,仿佛有些诧异自己会出现在这里,海东青四处张望了一下,旋即张开羽翼飞向高空。
此时的宫城内,萧沐缓缓睁眼,微微拧起了眉。
为什么报国寺要设这样一个法阵?就他方才受到的冲击来看,那个法阵着实不弱,他的神念都几乎要被震伤了。
他上一世的修为几近飞升,能伤到他的法阵绝对不一般,便是在修真界也很难见到。且这种法阵隐秘性极高,若非他今日用神念窥探,根本发现不了。
在这样一个世界,居然能造出这种程度的法阵吗?
萧沐心头疑惑更甚,报国寺,不,应该是国师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与他们的重生有关系吗?他望着漆黑的夜色,沉吟不语,片刻后二指捏诀召剑而出,化作一道流星驰入夜色里。
这些疑问萦绕在他心头,务必要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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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禅房内点着一盏微弱的油灯,十分安静,唯有从窗外传来的虫鸣声响彻夜色。
老和尚侧卧在床榻上,呼吸起伏均匀。
忽而,一道森寒冷意随着大门破开席卷入房中,国师被冻得打了个哆嗦,忽地睁开眼,见一道人影踏着斜照进房中的月光走了进来。
“谁?”国师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借着微弱的烛火只能看见那人的侧影,然而对方周身萦绕的锐利剑气却让国师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不由一怔,“世子?”
萧沐手中提剑嗖地一声指向国师,“你寺中法阵有违天道,说,你到底是何人?建造此阵又有何目的?”
国师面容一僵,尚未开口,便见那剑锋逐渐靠近,且一道剑意早已锁定他的眉心,他仿佛被定住了似的,浑身动弹不得。
他尴尬又无奈地一笑:“被世子发现了。”
萧沐举着剑缓步上前,“方才我去查验过,那是某种巨型法阵的阵眼,且已经被使用过了,即便如此,这道法阵残留的能量余波依然强大无匹。”
“这种法阵绝非凡人之力所能及,若非有大罗金仙驻扎此间,便只能是某种逆天而为的邪魔外道。”
萧沐的剑尖已经抵在国师脖颈处,“说,你到底干了什么?”
国师仰头望着来人,面上渐渐收起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苦笑道:“我可以不说吗?”
剑尖提高半寸,萧沐森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试试。”
国师看着萧沐那副表情,明明白白写着“试试就逝世”,不由打了个哆嗦连忙摆手,“别,老衲身子骨弱,一点也不想试。”他长叹了一声,心道,陛下啊,这可就不怪我喽。
他笑得眉眼弯弯,一脸无辜:“我说。”
“其实——”他拉长语调,“这法阵是陛下让我设的。”
第86章 (二合一)
“你说什么?”萧沐握剑的指尖忽地收紧。
他心乱如麻, 为什么会跟阿离有关系?
国师垂眸瞥一眼剑锋,小心翼翼后退,试图和剑拉开点距离,讪讪道:“要不您先放下剑, 咱们再好好说说?”
但萧沐的目光并未松懈分毫, 手中之剑也未放下。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国师终于忍不住了, “看样子, 老衲是不说不行了,不过,世子爷可要替老衲保密啊, 若是被陛下知道了这件事,老衲怕是没好果子吃了。”
萧沐怔愣了一瞬,所以昨日国师一幅吞吞吐吐的模样, 是因为阿离在场的缘故?
萧沐疑惑道:“阿离为何要隐瞒?”
国师闻言,心头无奈:不隐瞒能怎么办?我能说是因为这法阵是以陛下的生魂献祭为阵枢设下的,怕你担心所以不让我说吗?
他想了个说辞, 道:“毕竟这法阵有些逆天,怕你怪他胡闹吧。”
萧沐微微拧眉思索片刻, 倒也有点道理。
只是这个阵法太过强大,也不知凭阿离与国师是怎么做到的?难不成真是用的什么邪魔外道吗?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阵法恐怕与时光回溯有关。
为了得到真相,他浅浅颔首道:“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自然会替你保密。”
国师轻笑了一下,“我信世子。”
嘴上这么说着,他的心头却一直在犯嘀咕, 萧沐直觉敏锐, 若说假话, 怕是瞒不过。可若要说实话,让萧沐知道了殷离为启动阵法被阵法碾了生魂……
嘶……
国师暗暗吸了口凉气。
就凭这两人如胶似漆的感情,真要让萧沐知道了这种事,那还不得心疼死啊?更何况,就凭萧沐这单纯的心性,届时在殷离面前怕是都瞒不过一个时辰,不,一炷香时间估计都够呛吧!
不行不行。
万一走漏了风声,他报国寺一门上下可就全完了。
他凝神思索了一会,决定掩饰关键信息,避重就轻地道:“这阵法是由雕刻在佛像座下的莲台铸成,报国寺只是其中一座阵眼,而这样的阵眼,在大渝共七七四十九座。”
“七七四十九座?”萧沐瞳孔一缩,“你们想用这法阵做什么?”
国师见眼前的剑尖落下了半分,连忙并指一推,将剑锋小心翼翼地推开。
见萧沐并未阻止,老和尚松下口气,整理了衣襟恢复从容站起身来,走到桌案前将油灯拨亮了些,昏暗的禅房被灯火照亮。
他在桌案旁坐下,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茶,一杯推给萧沐,“上一世,他曾来问我,可有逆天之法能让一切重头再来。”
萧沐听见这句,心头一沉,果然如此,他竟猜对了。
便见国师轻啄一口茶,润了润嗓子,道:“我本是让他去佛前祈愿,只要心诚,来世或许能有缘与你相见。”
听见这句,萧沐立即猜到殷离绝不可能接受这种回答,沉声问:“他拒绝了?”
国师颔首一笑,“世子真是了解他。陛下说他不要来世,他就要这一世,所谓的来世再见,都是些安慰人的幌子。而且……”国师顿了顿,抬头看他,“他说他要为你逆天改命。”
萧沐闻言,眉心一拧,这确实是阿离会说出来的话。同时也能理解为什么殷离要瞒着他了。
这种事情绝对不简单,怕是付出的代价不小。
“所以是你运转了这法阵?”萧沐打量了国师一眼,“我看你的修为应该还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正在饮茶的国师轻轻呛咳一声,感觉有被侮辱到。
然而他无法反驳,毕竟运转起法阵靠的又不是他的法力,而是殷离的生魂啊。
然而这话他不能说,只得厚着脸皮摆摆手,“世子也未免太小瞧老衲了。”
萧沐微微拧了一下眉,竟真是国师?一时间他倒是对此人有些刮目相看了。
见萧沐这幅摆明了怀疑却又强行按捺住的表情,国师:……
“好吧好吧,”国师强行挽尊,“事实是我遍寻古籍,研究了十数载,才在外邦的上古密文里,找到关于这个法阵的寥寥几句记载,后又修潜心钻研多年,又拉上了不少外邦的同修,才大致恢复了法阵上的咒文。”
他没有说的是,在他苦心钻研,屡屡失败无果的那些年,殷离广招各方术士,亦招来不少沽名钓誉或半吊子的江湖骗子。那些人欺骗皇帝的下场可都不算好。
一想起上一世那个杀伐果断,暴戾恣睢的殷离,国师就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收回思绪,又道:“于是陛下在大渝境内纵横四十九处阵眼之地建造了寺庙,寺庙之间彼此相距数百里,报国寺的大雄宝殿便是正中心的一座,铸成了逆转时空的法阵。”
听到这里萧沐面露狐疑,“就这么简单?”
一座能逆转时空的法阵,靠建了几十座寺庙,就这么成了?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阿离有必要瞒着他吗?
国师觑见他的表情,估摸不出萧沐是信了还是没信,心说当然不这么简单,是殷离用自己的血雕刻的咒文,用自己的肉铸成的莲台,将生魂献祭到阵法中生生撕扯成碎片,制成阵枢供给运转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