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说时还跪下磕了个头。
众臣纷纷附和。
皇帝被这么一打岔,微微皱眉,还是好声好气地道:“此事怎么能怪阁老,你年纪大了,还是少跪的好。”
云阳明道了声“谢陛下”之后,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此时他身后的一名官员高声道:“陛下!”
“既然世子是回京述职,是否该将河务之事先交代清楚?”
隆景帝随后点了点头,丢给萧沐一个眼神示意。
萧沐冲皇帝微微颔首,面不改色地将坝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说了。
说完还交出一份档案递上,“这些是河务记录,各坝目前的情况,因何损坏,如何修缮,需要多少饷银,坝上欠款多少,亏空多少,本次水患动用劳工几何,牺牲者抚恤金等请款皆详录在册。”
“另有郑家堰附近各州府县户籍册,灾后流失人口,回流人口数悉皆记录详实。”
隆景帝从侍从手中接过档案,一目十行扫过后,满意地点点头,面色稍缓,道:“世子记录得十分详尽,辛苦你了。”
萧沐垂首,“不敢,臣并不懂河务,这些都是公主做的。”
“没想到五殿下竟有这份才识。”张栋之颇为惊讶地道:“或许是世子谦虚了吧。”
隆景帝暗暗高兴,嘴上道:“离儿确有些见识,不同于寻常公主。”
亦有官员义正言辞道:“世子怎么只挑无关痛痒的说?那萍水县大坝是怎么毁的,你怎么不提?”
萧沐闻言,似乎对这种言论早有所料,面容坦然地道:“炸坝的决定是我下的。”其实殷离已经叮嘱过他,一旦有人提起炸坝的事,实话实说便可。
但萧沐也不傻,炸坝这种事处理不好就是重罪,他来时的路上就做了决定要把这个责任担下了。
隆景帝挑了一下眉。
殷离给他的密信里早就写清楚了缘由,坝是殷离炸的,他本就没想提及此事,倒没想到萧沐竟然主动把责任揽过去了。
有功不揽,有过主动担着,这萧沐,难道果真如殷离说的一般……
萧沐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私炸大坝乃是重罪!”
“真是嚣张啊,仗着自己姓萧,连国之重器都敢说炸就炸。”
“呵呵,承认得这么干脆,不愧是萧家人。”
张栋之亦皱起了眉,世子就这样承认了,岂非落人口实?
却见萧沐仰头看着皇帝,面不改色,“洪峰过于汹涌,如若不炸坝,郑家堰将毁于一旦,当时萍水县百姓已撤离,炸坝是最好的办法。”
“胡说!”有官员立即驳斥,“雨报上提及最大的洪峰在五月初三,而萍水县大坝却是五月初四炸毁,那时郑家堰风平浪静,哪来的洪峰!”
萧沐微微蹙眉,扭头看向那名叫嚣的官员,后者被他那么一看,莫名就打了个寒噤。
此时队列中张栋之不屑嘲讽道:“上一回我可听是诸位说能保下郑家堰,全赖炸了对岸堤坝分流,并非世子之功,怎么如今诸位又说炸坝时风平浪静,那炸坝之举于保下郑家堰而言,到底是有功还是无功呢?”
“这正反话都让你们说了。倒让我等听哪句好?”
此话一出,在场不少官员都垂首发出嗤笑声,而叫嚣者则面容一僵,支吾了一会,强行辩解:“我上回那是……没看过雨报!自然还没弄清楚炸坝时的天气好坏。”
张栋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大人给人扣帽子时,连实情都不需弄清楚,全凭信口雌黄啊。”
“你……”
“够了!”皇帝打断了这无意义的争论,对萧沐道:“世子,你说。”
萧沐没想到这朝堂上竟还有替他说话的人,寻着声音望去,看见竟然是张栋之后,诧异地挑了一下眉,他也听殷离说了上回对方的幼子被太子挟持,才不得不陷害他,但他没想到此人死里逃生后,竟会转头来帮自己。
却见张栋之冲他微微颔首示意。
萧沐接下了示意,回过头来慢条斯理地道:“最大洪峰虽是在五月初三,可之后连续大半月都是强降雨,而郑家堰也早已在多次洪峰冲击下岌岌可危,若不炸坝泄洪,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强词夺理!这水患都过去了,自然是由得你怎么说。”
萧沐皱了皱眉,正思索该怎么反驳时,便听张栋之道:“非也!”
“虽然水患已过,但每日雨量多少,雨报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且郑家堰损毁情况如何亦做不得假,能承受住几次洪峰,一查便知,到底有没有必要炸坝,陛下派人核实便可。”
话落,便见皇帝的面容终于缓和下来,缓缓点头,“张栋之说的是。炸坝一事,休要再提。”
站在对首的云阳明全程不发一言,听到皇帝这一句,眸底微微一转,高声道:“陛下,此次萧沐治水有功,不仅救下了盛京与七州县,更是广获百姓赞誉,功在社稷,理应重赏。”
话音刚落,便有朝臣站出来:“臣附议。”
方才还在一面倒要治萧沐罪的众官员,在这一瞬间竟又纷纷转向,要给萧沐嘉奖。
隆景帝本有此意,但云阳明这么一提,倒令他起了点提防的心思,果然,还没等皇帝开口,便见那云阳明又道:“只是该怎么赏,微臣倒是没了章程。世子被百姓尊奉为神仙在世,连供奉香火,长生牌位都有了,封赏若是不足,连百姓都会有意见。然而萧王府又权势滔天,已是位极人臣,实在是赏无可赏。”
云阳明这么说着,故作哀叹:“真是难办啊。”
这话不是说给萧沐听的,而是说给皇帝听的,话里话外没有一句在说萧沐的不是,却处处都在指责萧氏有不臣之心,要皇帝提防。
这些话,在场谁又听不出来呢?
隆景帝听到这话脸色渐渐地变了。
张栋之亦皱着眉,话外音虽听出来了,可这话明面上又挑不出毛病。
不愧是控制了半个官场大半辈子的云阳明,根本就是头泥鳅,滑不溜秋,着实叫人无从下手。
隆景帝当然明白云阳明的意思,但远在天边的萧氏铁骑固然是个威胁,近在眼前的云氏又何尝不是肘腋之患?
更何况殷离还向皇帝一力保全萧氏,若是殷离能得到萧氏的支持,倒是对付云氏的好帮手。
想到这他轻笑了一声,“倒没有什么难办的,世子一向只得了个云麾将军的虚职,这河道巡抚亦不过是朕临时捏了个官职便宜行事,不若今后世子便领个御前参事之职,进宫听用吧。”
话落,便见云阳明脸色微微地变了,皇帝这是想要培养一个萧沐来抗衡他吗?
御前参事听起来官不大,可是每日跟皇帝打交道,大小政务都有议政权,说一句未来阁老的摇篮也不为过。
萧沐一愣,要他当官?
不要吧,当官似乎很麻烦,之前他担的是虚职,不用坐班,可是这个御前参事,听起来就很麻烦,大概每天都得跟皇帝打交道,光是这么一想,剑痴就有些郁闷了。
他每日清晨的时间是留给老婆剑的,可不是留着进宫点卯的。
于是他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立刻否决道:“治理水患乃是职责所在,臣只是做了分内的事,不需奖赏。”
有官员适时接话嘲讽道:“是啊,世子爷如今可是神仙在世了,又怎么看得上区区四品的御前参事。”
听见这句,萧沐忽然想起殷离提醒过他,朝堂上一定会有人拿“神仙在世”说事,如果不好好解释,恐怕引起皇帝不满,毕竟他不是别人,而是手握三十万铁骑的镇北王世子,别人被称为神仙没什么,他被称为神仙,就有大麻烦了。
虽然他不太明白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但决定听老婆的。
老婆让他怎么应对来着?
他想了想,回忆殷离教他的台词,终于在众人不善的目光中,一面思索着一面波澜不惊地道:“臣不过一时运气好,才安然渡过了洪峰,所谓‘神仙在世’不过是百姓为表达感激罢了,臣代表朝廷,百姓对臣的感激,便是对朝堂,对圣上的感激。那匾额臣亦不敢擅领,已经派人送至宫里,由陛下处置。”
皇帝听了,目光微微亮起,扬起笑来正欲说点什么,便听见有人接着道:“那‘一剑断水’的传言又是何故?难不成世子爷真有通天之力不成?”
萧沐听见这句,不仅不生气,反而眼里洋溢起笑意来,老婆真是料事如神,连这些官员的追问都料准了,竟然一字不差。
他脑海里立刻浮现殷离模仿这些官员发难时的神态,一幅义愤填膺又不屑一顾的神色,简直如出一辙。
老婆教他时,一人分饰多角,一会是云阳明故作坦然状,一会是官员义正言辞状,一会又饰演萧沐该如何应对,演得惟妙惟肖。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是推演得精准无比。
萧沐越是回想,目光里笑意越盛。
旁人见了他的笑具是一愣。
好一个萧氏,这种时候面对众人攻讦竟然还能笑?简直是不把他们这些官员放在眼里。
嚣张,太嚣张了!
却见萧沐努力学着记忆中殷离的神态语气,“百姓传言向来喜欢添油加醋,大人也是读圣贤书入仕,怎么连这种哄三岁小孩子的话都能听信了?”
萧沐学不来殷离那三分淡然七分嘲弄的语气,以他平静又认真的神态说出来,配上那双一向真挚的漆黑眸子,看起来倒不像是嘲讽,更像是在认真询问,可怜那官员没长脑子,还不如三岁娃娃。
听着让人更生气了。
张栋之垂首微微一笑,他方才还想着该怎么帮腔,现在看来世子根本不需要他帮忙。
也对,那可是多智近妖的萧沐啊。
“你……”那人还欲说点什么,便见萧沐继续遵循着脑海中殷离的表演,开口道:“与其纠缠在这捕风捉影之事上,不如说点正事。”
他说时,从袖中掏出一本账簿呈上,“陛下,方才提到臣此次回京遭遇数次刺杀,那的刺客目的,就是这本账簿,还有账簿的主人,前任河道官吴晋。”
云阳明看着萧沐掏出账簿,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闪过一抹异色。
在场一众官员亦不少人变了脸。
甚至有人瞪大了不可思议的双眼,怯怯地扭头去看云阳明。
“哦?”皇帝故作讶异地挑眉,“你详实说来。”
萧沐便当着满朝官员的面,将吴晋的口供以及这账簿的由来一五一十说了,他越说,众人越是心惊。
立刻有人面露心虚之色,还有人伸长了脖颈望着递到皇帝手中账簿,仿佛要看出点什么来似的。
末了,萧沐又道:“吴晋及那名刺客作为人证已安全抵京,现下正在关押在诏狱。这本账簿,将大渝往年赈饷银的去向一笔一笔记录得清清楚楚,人证物证具在,还请陛下明察。”
隆景帝看着呈上来的账簿,意有所指地看一眼云阳明及其一众党羽,勾了一下唇,对萧沐道:“做得好。”
看着方才还大言不惭义愤填膺的一众官员,如今都安静乖巧得如同鹌鹑,心里头怕是担心这些罪证牵连到自己身上,不知正怎么惶惶不可终日呢。
皇帝心头冷笑一声,道:“此案本就着三法司审理,这重要物证就交给他们吧。”
云阳明适时接话,“圣上英明。”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稀稀拉拉的附和声。
“陛下。”萧沐的声音在这些声音中显得异常突兀,“此前陛下着太子协理此案,然此案牵连云家,太子与云家有血亲,应回避。”
此言一出,立即有人驳斥:“萧沐,你不要信口开河,尚未查明的案子,凭什么说与云家有牵连?”
萧沐淡然道:“账簿中明明白白写着大部分饷银的去向,刺客的口供亦提及云氏。”
皇帝意味深长看一眼云阳明,后者面不改色,垂首道:“世子说得不错,既有血亲,确实应该避嫌,相信三法司定会秉公办理。”
萧沐看一眼云阳明,此人果然如殷离所料,危机当前亦神态自若。
比起喜怒形于色的皇后与太子难对付得多。
他的话没有说完,又道:“云阁老门生遍天下,现任大理寺卿,都察院左都御史皆是其学生,也应避嫌。”
这一回云阳明终于皱起了眉,抬头瞥了萧沐一眼。
这话正中隆景帝下怀,只见皇帝睨向云阳明,“阁老,世子要这两位避嫌,你可有异议?”
云阳明面色沉沉,目光始终盯着阶下,须臾,对着高阶躬身一礼:“身为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大家都是同僚,为圣上分忧,何有师生一说。”
云阳明说时,看一眼萧沐,便见萧沐站在阶前,始终腰杆笔挺,目不旁视,根本没有多看旁人一眼,他花白的眉心蹙紧,心头冷哼一声,不愧是萧氏,黄口小儿,竟也有此等手段。
若他坚持,必定落人口舌,且不知萧沐还留着什么后手,倒不如先退一步,于是他话锋一转,又道:“但老朽身为百官表率,确应以身作则,二位既然与我有半师之谊,确该避嫌。”
他的话音刚落,朝堂上立刻有人色变,甚至还有人面露惊慌地看向云阳明,却被后者一幅坦然表情无视了。
众人心头犯怵,不愧是擅于权术的萧沐,不仅安然无恙地返回朝堂,还三言两句就把云阁老的人都给撤换了。
云家树大根深,未必容易撼动,可他们这些从赈饷中拿了好处的小鱼小虾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