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悄悄抬眸,自以为隐晦地打量男人,见辛钤面色如常,高悬的心脏才落回去。
辛钤应当不太了解大晏礼制吧?或是,辛萨族没有这种说法?
小插曲并没有让燕泽玉忘了这顿饭的目的,注意到辛钤放下筷箸,少年斟酌着开口。
“辛钤……你能帮叶涟重新安排一间帐房吗?”这回,他没听叶涟的话。
闻言,辛钤轻飘飘地觑了他一眼。
燕泽玉骨子里的高傲藏得不算好,望向他的眼神里,坦然大于祈求。像是笃定他会答应。
男人偏不让他轻易如愿,好整以暇抿一口清茶,茶盏放下时磕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茶水晃动荡起圈圈涟漪。
“等年节后,迁都中原之事便提上议程了。”
辛钤忽然换了话茬,燕泽玉愣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拒绝的说辞——节后迁都,这时候重新安排帐房,也住不了多久。
“可……”少年面露迟滞,衣袖下的手握了握拳。
“你刚才叫我什么?”
“嗯?”
“求人可不是你这么求的。”
意思显而易见,但燕泽玉不想叫对方哥哥,敛眉耷眼地沉默不语。
辛钤竟也不着急,拂了拂茶碗,气定神闲的样子简直像深山茶亭中品茗的深藏不露的高人。
燕泽玉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过了很久才调整好语气,呐糯地开了口。
叫出口的却并非钤哥哥——
“阿钤,你能不能帮我表哥重新安排下?”
明明是辛钤先出言撩拨的,真让他放下身段,软糯糯地喊了,男人却又不开口,狭长且凌厉的眸子定定望着燕泽玉,里面是化不开的黑雾。
雾气之后似乎还藏着什么别的情绪,燕泽玉看不懂。
男人从鼻腔里发出轻哼声,也没说同不同意,不知从哪儿拿出油纸包裹着的物什,剥开来,竟是串晶莹剔透红彤彤的糖葫芦。
大概是被一路捂着回来的,辛钤的体温将糖衣微融,半凝固的糖液欲滴未落,看上去黏糊糊的,不脆。
但这并不影响燕泽玉的惊喜。
糖葫芦,好久没吃了。上次尝到,应当是太子大哥微服出宫时偷偷给自己带回来的。
思及此,燕泽玉一阵恍然,一幕幕画面闪过眼前,竟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嫣红山楂外裹着糖霜,味道甜滋滋的,燕泽玉耸动鼻尖闻了闻。
“糖葫芦、给我的?!”
少年肉眼可见的兴奋,杏眼微睁,清澈眼底像是落满星星的湖面。
辛钤目光在他上半张脸停留的时间格外长,就连沉浸在兴奋中的燕泽玉都察觉到。
男人犹如实质的目光一寸一寸划过,甚至比父皇曾经描摹丹青中母后的眉眼时更慎重。
少年紧张地眨眼,密密匝匝的睫毛盖住那深棕色的瞳孔。
好半晌,燕泽玉听到男人应答。
“嗯,吃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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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湖底沉尸
燕泽玉没想到自己会撞见辛钤杀人的场面。
冬末寒天,日头落得早,皎月当空,挥洒碎冰晶般的白霜。
辛钤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攥着那人的后衣领冷漠地将人按进刺骨冰水。狠戾、冷血,黑沉沉的瞳孔泛着寒光。
气泡咕嘟咕嘟上升浮出水面,氧气耗尽,那人死死扣住石台的手泛青泛白,终于开始扑腾拍打水面,周围溅起无数水花,甚至滴落到辛钤华贵精细的黑袍上。
男人不躲不避,骨节分明而修长的手仍旧牢牢按着那人的脑袋上,直到挣扎的力道逐渐微弱,才扯着头发将人拽出。
燕泽玉躲在柴火堆后,死死捂住口唇,连丝毫呼吸声都不敢泄出。
借着孱弱的月光,依稀看出那个要死不活瘫倒在地上的人的脸。
是那日议事帐外对他百般阻挠的侍卫头子!
刚喘过一口气,这人便红着眼眶爬跪起来,满头白雪,毫无尊严地以头抢地,歇斯底里,“太子殿下,小的说!我全都说!”
寒风冷冽,那人皮肤上的水珠结成冰霜,刺茬茬地挂在脸上,嘴唇乌青不停发抖,说话却一点不含糊,生怕迟一步就会被活活溺死。
“都是二皇子!二皇子给了小的一箱金银珠宝,让小的试探……试探您和那小倌的关系!奴……奴不是有意偷看,也不是有意得罪!求求太子殿下饶奴一命啊!”
原来先前辛钤回来时余光后瞥竟是有人偷看。
燕泽玉心乱如麻,却听见一声惨叫,他浑身打了个哆嗦,应声望去。
那人被辛钤重新提着衣领按入水中,水花四溅,用了十成十的力道。
大概是没想到自己招供也是死路一条,那人爆发出濒死的剧烈的挣扎和闷哼。氧气迅速耗尽,挣扎徒劳,只会死得更快。
不过片刻,水花渐渐微弱、趋近于无,水池里的人彻底没了动静。
散乱似杂草的发丝漂浮在水中,远远望去,水里黑影晃荡,如怨气深重的恶灵水鬼。
不远处便是那片终年不冻的湖泊,月华静悄悄洒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闪烁着细碎的光。
辛钤接过金戈递来的手帕,慢条斯理地将手上沾染的水渍擦干,惨白的月光亲吻男人的手指,剔透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妥帖,像是块完美无缺的美玉。
那无名侍卫被绑在大石头上,顺着岸边推进湖里,一点水声都没溅起,悄无息地沉入了湖底。
再看辛钤,面无异色,望着湖面的神情平静自然得仿佛他只是出来赏月观景。
燕泽玉虽然早就知晓辛钤手中必然沾过人血,却没料到他会把一条人命看得如此轻,像无意间踩死一只蚂蚁,眼底并无悲悯,也无可怜,有的只是平静下暗藏的邪肆。
凉薄得可怕。
“出来吧。”
男人薄唇翕张,漫不经心的朝燕泽玉躲避的方向侧目,一半脸迎着月光,一半则隐没在黑暗,有些不寒而栗的邪气。
燕泽玉不自觉滚了滚喉结,两人似乎隔着杂乱柴堆的缝隙对视了一眼。
燕泽玉接不住那眼神,胆战心惊地闭上眼,屏息凝神,像是被人拎住后颈似的,一动不敢动。
脑海中不断回忆着,自己应当没弄出什么动静啊。
辛钤是真的发现他了?还是在诈他?
脚步声愈发接近,一步一步,仿佛脚下踩的不是雪地,而是燕泽玉疯狂跳动的心脏。他一手捂着口唇,一手捂着胸口,急速跳动的脉搏像是下一刻就要爆炸。
但辛钤并未走到柴火堆后面来,脚步声在柴堆后戛然而止,停顿片刻,向远处走了。
男人领着手下的人从另一条小道离开。似乎刚才那句话真的只是诈一诈附近是否有人偷听。
知道脚步声远到听不见了,燕泽玉高悬的心才骤然回落。他撑着膝盖站起身,却没成想,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腿酸麻得紧,踉跄一步才勉强站稳。
明明寒冬凛冽的天气,少年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凉飕飕的。
燕泽玉深吸一口气转身,涔凉的冷气让肺腑都发僵。
离开前,少年最后望了眼波光如镜,能透出美好的湖面,打了个寒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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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小玩意儿
雪突然下大了,寒风凛冽,地面的积雪没等到晴天融化,反而有越堆越厚的打算。
夜路难行,燕泽玉不敢原路返回怕碰到辛钤,只得走了另一条小道。
少年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绵软雪地中,发出疏松的踩压声。
他得赶在辛钤之前回到帐房才行……
老天仿佛在跟他开玩笑,骤雪忽降不说,风也大得离谱。
燕泽玉的脸颊被呼啸寒风刮得生疼,迫不得已往衣服内埋了埋。
努巴湖距离太子帐的距离不算远,但也不能说近,燕泽玉走的小道又不好走,他尽全力跑回来,却也没赶得及。
帐房内隐隐透出烛火的暖光——辛钤已经回来了,在他之前。
辛钤肯定会盘问他外出的缘由,好在燕泽玉在回来的路上准备好一套说辞,在心中反复默念练习。
定了定神,他提步进去。
辛钤倚靠在外室的软榻,小木桌上温着茶,男人那双方才溺死了人的、无瑕白玉似的手覆上茶盖,轻轻撇去茶水上浮的沫子。
一举一动如同画中仙人,雅致而不失贵气。
可燕泽玉完全没有细细欣赏的精力,脑中那根弦已经绷到最紧。
果不其然,辛钤放下了茶盖,瓷器磕碰发出声脆响,询问紧随其后。
“怎么现在才回来?”
这话问得平淡,语气中一点责怪的意思也听不出来,但燕泽玉不敢放松。
他注视着辛钤那张生得极好看的脸,抿了抿唇,强装镇定地回答道:“我方才去找叶涟,聊得兴起,忘了时辰,这才回来晚了。”
少年的手藏在剑袖之下,紧握成拳,手心被冷汗浸湿。他仔细回忆刚才自己的一番话,声线略微有些紧绷,但还算正常范围内。心下稍松。
辛钤扫过少年肩头细雪融化后浸湿的痕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叶涟没给你拿把油纸伞?”
“呃……叶涟哥哥那儿只有一把伞……我、我担心他明天没有用的,就没要他的伞。”
也不知道辛钤信没信。
男人面色不辨,朝他扬扬下巴,示意燕泽玉坐下。少年照做,在男人对面落坐。
半晌,温好的热茶被推到了燕泽玉面前。
青凤髓特有的清淡雅致的茶香扑面而来,随着茶叶沉浮澄澈茶水的色泽逐渐加深,呈淡棕色。
茶香味并未让少年放松下来,燕泽玉还是有些坐立难安,捧着暖烘烘的杯盏呆愣愣的。
辛钤抿了口茶,少年的视线随之而去,望着那双凉薄的唇被茶水滋润,泛出些通透水光,煞是好看。
“不尝尝这茶?”薄唇翕张,语调慵懒。
燕泽玉勉强回神,将视线从男人唇上收回,垂眸啜饮。
青凤髓的口感醇厚清雅,向来是大晏御用茶品,母后偏爱这味道,建安上贡的茶饼大半都被送到了坤宁宫,是以,母后宫中总是飘散着这股子茶香。
御用茶品自然也金贵,对煮茶温茶的手法极为看重,稍有不对,便是暴殄天物,良茶有瑕。宫中煮茶的奴仆都是经过长年练习,而后纯熟的。
只是没想到……辛钤,堂堂辛萨太子,煮茶的手艺居然不错。
茶香纯粹,恰如其分,浓淡适中,水温足够暖胃又不会把茶气冲散。
饶是挑剔如燕泽玉,也说不出这盏茶有何不妥之处。
“你怎么还善茶艺?”
辛钤微顿,再啜了口凤髓茶才开口:“母亲喜欢,便跟着学了。”
这倒是意料之外,辛萨太子的名号凭借杀伐果断阴晴不定而响彻九州,却从未听人提起过辛钤的母亲。
鬼使神差地,燕泽玉接了话:“我母后也喜欢品茶。”
辛钤没再追问他晚归的原因,将茶具用热水滚烫几遍后收好,整齐统一、连茶盏外花纹的朝向都精确一致。
燕泽玉站在一旁颇为无措。
上去帮忙吧……又怕自己把上好的茶具摔了;不去帮忙吧……总感觉辛钤堂堂太子,像是在服侍自己似的。
燕泽玉的视线在茶盏上停顿片刻后才挪开,金戈进来将整齐放置于茶台上的器具小心收了出去。
“听说凤髓茶饮后不燥,反而能安眠助睡。”
燕泽玉点点头,民间虽少有凤髓茶,但传闻也有些道理。
“凤髓茶的确适合傍晚饮用,助眠安神,在众多茶品中独树一帜。”
辛钤颔首,起身往室内走去。
“更衣就寝罢。”
分隔内外室的提花帘飘忽悠悠,燕泽玉的心也跟着晃荡,等了半晌,估摸对方已经换好衣服后才掀帘进入。
辛钤一身米白色单衣,玉冠拆解,没了束缚的青丝如墨如瀑,落拓披散在身后,衬得那张锐气逼人的脸柔和不少。
男人正立在烛台前挑灯芯,烛火摇曳,低垂的眉眼如山峦,暖光跃动其间。
这一幕太稀松平常,似是普通人家才会出现。
燕泽玉没忍住,往辛钤的高挑却不清瘦的背影看了好几眼,仿佛天神下凡,只可远观的仙气沾染了几片人间烟火。
可他又想起努巴湖波澜不惊恍若平镜的湖面。
烛火映衬下,愈发显得这双手骨节分明,干净有力,每一片指甲都打磨得整齐圆润。
杀人的时候却最是狠戾、果决。
——辛钤可不是什么圣洁的天神啊,披着洁白羽衣的煞阎王还差不多。
燕泽玉收回视线,任由脑子里杂乱的思绪飘荡,敛眉垂眼安安静静地换好了寝衣,爬到床榻内侧躺好。
脚踝从寝衣宽敞的裤脚露出白皙的一截,红绳系的玉铃铛晃动着响了几声。
男人的视线似乎在少年右脚踝处停留了半刻,直到白肤红绳缩进衾被中。
辛钤拿起铜雕花纹的灯盖,烛火晃动一瞬,熄灭了。
倏尔接触黑暗时,视线些许模糊,燕泽玉眨眨眼等了片刻才能看清逐渐往床榻走来的辛钤。
他看不太清男人面上的表情,又往内靠了靠,让出床榻大半的位置。
黑夜似乎对辛钤的活动并无太大影响,瞧见少年的动作还轻笑了声,尔后轻车熟路地掀开被子躺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