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别出来,船外风冷。”
文卿沉默地盯了他一会儿,似乎很不习惯被人这样命令,饶是前两年,他想做什么,皇帝也没有强行管束的权力。
但是如今,被阿昭这样担心着,他竟觉得心头熨帖。
我的阿昭。
他这样想着。
他曾经完全地拥有过这个人,只是中途不走运,短暂地遗失了。
又或许是中途太走运,才能够失而复得。
“不是所有人都是需要被善待的百姓,阿昭,你应该学会分辨哪些是刁民。”
他像从前那样,用最温柔的语气教导公仪戾,循循善诱,说出的话却有些冷漠。
“你……”
那老者正要说什么,一眯眼,却勉强看清了船中人的相貌。
老者沟壑遍布的面容忽然呈现出一瞬间的空白,双眸混浊,神情有些茫然:“晚凝……”
隔着烟雨,文卿只看清了一个口型,并未听见他在说什么。
“阿昭,快些回来,别着凉了。”他隐隐有些不耐,催促着公仪戾。
公仪戾点了点头,却问老者:“什么晚凝?”
“晚凝……”
“等等!”
老者浑浑噩噩地往回走,连竹笼鱼竿也不带上,公仪戾按住他的肩,那老者却疯狂地挣扎起来,嘴里颠三倒四地吼叫着。
文卿最终还是出了船,轻轻牵住公仪戾的衣角,在朦胧的烟雨中闷声咳了咳。
长发微湿,莹白的脸庞氤氲着水雾,过分宽大的裘袍将身形衬得愈发清臞瘦弱,眼皮上那颗朱砂痣在晦涩的夜色下竟显出三分楚楚动人之姿,闷声一咳,便让人心都揪起来了。
“别管了,我们走罢。”
“好冷啊。”
公仪戾连忙放开那人,护着文卿回了船。
长篙一撑,原地只留下一根鱼竿,一个竹笼,和竹屉里用白布覆盖着的桂花糕。
那竹屉上刻着字,别的已经看不分明了,唯有朱砂涂抹过的凹痕清晰可见。
那是一个“许”字。
“是我多心了吗?”公仪戾给文卿擦拭长发,“方才那人,好像认识先生的娘亲。”
“嗯。”
公仪戾的动作顿了顿:“什么?”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文卿不甚在意地说着,目光中却有恨色。
“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船外雨声潺潺,文卿第一次向旁人诉说他所调查到的往事,关于母亲那短暂而不幸的一生。
原来当年许家在扬州只是小门小户,许晚凝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从小便才识过人,名动江南,曾在一场灯会上结识了孟迩,两人情投意合,互相引为知音。
然而孟迩还未来得及上门提亲,塞北的战事便猝然严重起来,朝廷急诏,一场长达三年的征战将两人分隔万里。
与此同时,文德雍找到了卦象所指的少女。
九机塔曾有预言:“江南雨伤地,有救生之兆。”
那时的文家,是京城德高望重的御史家族,也是许氏高攀不上的名门,许家家主欣然同意,许晚凝却以自杀相逼。
最后文德雍找到她,和她说了些什么,如今已经不得而知,总之她妥协了。
孟迩赠与她的那把龙泉剑,成为了她最珍贵的一样嫁妆。
有传言说,崇安帝当初是想诛尽孟氏余孽,之所以改变主意,留下旁支和公仪戾母子,不仅是因为孟迩未雨绸缪,还因御史文德雍四处走动,冒死直谏。
一切皆为因果。
只是代价太大了。
“等下次来,便把娘也捎上,若是不嫌弃的话,便留在孟氏宗祠。”
“我舅舅他……一生未娶。”
文卿喉中酸涩,闷闷地嗯了声,抬起胳膊搂住公仪戾的脖颈,依赖又眷恋地抱着人。
他记起来了,以前他就爱这样抱他的阿昭。
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一个太遥远的谎言,人活一世,幸福和意外总是后者先行一步,没有那么多被命运眷顾的人。
于是活下来并长相厮守便成为一个罪名,即使这件事本身无需愧悔。
他们一定会白头偕老,恩爱幸福,不仅是为了他们自己,也为了那些心甘情愿为他们牺牲的亡魂。
他们在这个世界过得很好,希望死去的爱侣走过黄泉路,轮回转世之后,能真正牵稳对方的手。
“雨停了。”
风也小了许多。
春阳点了两盏新的渔灯,将小船四角都挂上,河中越来越亮,来往的船只传来起此彼伏的吆喝声。
“买两袋桂花糕。”
“好咧!官人拿好!”
文卿喝了点酒,身子暖热,横卧在公仪戾怀里小憩,也不介意公仪戾衣裳湿冷,见买来了桂花糕,便就这公仪戾的手咬了一口。
比京城的甜很多。
很合他的口味。
或许是很久没有吃到这么甜的糕点了,文卿轻轻眯眼笑起来,眉眼弯弯,笑声清透温润,带着醺然醉意。
他凝望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许久不曾这样轻松地笑:“我喜欢这里。”
“我想和阿昭在这里定居。”
“每天傍晚出来游船,买甜甜的桂花糕吃。”
“阿昭就这样抱着我,直到暮夜……直到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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