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都没有人回话,林白梧紧张的将包袱往上背了背,手指捏住衣边,又问道:“可有人在?”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传来一声沙哑的应:“年节了,做不得活儿了,得早早家去,陪娃儿过年呢!”
这熟悉的声音叫林白梧一下顿住了脚步,也不知道为何,他只感觉喉咙发紧、眼眶发酸,似乎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汇聚成了一声:“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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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21章
林大川一愣,拄拐的手不由的颤抖,可是很快他便冷静下来,梧哥儿连村子都没出过,不该是他。
过了不多会儿,那道声音又响了起来——“阿爹?!”
林大川心口都颤起来,他伸着颈子、试探着问:“梧哥儿?是你吗?”
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白梧自门口冲了进来。
四目相接,林大川赶紧将拐杖往身后藏,他又惊又喜,声音发颤:“你咋来了!”
林白梧却没应,他发愣的看着他爹缠着白布的腿、佝偻的身躯、如杂草般蓬乱的胡须,仰起头“哇”的哭了出来。
他爹伤了腿,挺结实一个汉子忽然就瘦骨嶙峋、山倾了似的。
“哎呀呀你咋哭了哎,莫哭莫哭,阿爹没事儿。”林大川手忙脚乱的拄拐过去,越是急脚下步子越乱,走了没两步,就“啪”的一声响,仰摔过去,手里拐杖扔出去老远。
林白梧心口骤缩,赶紧扶人,可他又瘦又矮,手上没劲儿,就算用尽全身力气去扶,林大川也纹丝不动。
这一下摔得林大川生疼,额上登时冒了一层冷汗,可他怕娃儿担心,生忍着道:“阿爹没事儿,没摔疼。”
林白梧扁着嘴呜咽:“我一点用都没有,扶人都扶不起呜呜呜!”
“胡话,谁说你没用,只要你好好的,阿爹就高兴,快别哭了。”
林白梧点头如捣蒜,抬手抹了把眼泪。
许久后,还是林大川自己缓过劲儿,撑起手臂爬起来,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费劲的往屋里挪。
木匠铺子不比家里,屋子简陋,连个窗子也无。
林大川回不去家,就窝在工作间隔壁这小房间里过活,好在屋子里能生火,不至于冻得下不去脚。
林白梧扶林大川坐炕上,跟着在边上找了个地方坐,猫儿见状,安静的卧在了他脚边。
他一直担心着阿爹的腿,见缠着白布,话在口中打了好几个囫囵,终于开口问道:“阿爹,你的腿……”
林大川摆了摆手,苦涩道:“不碍事。”
林白梧眼里噙着泪:“咋可能不碍事,都走不了路了!”
林大川轻轻拍了拍腿面:“只是瘸了。”
过了这些日,林大川已经不如先前愤恼了,或者说,愤恼也无用。
他不过平头百姓,就算占了天大的理儿,也说不过人家官商勾结、沆瀣一气的。
他这一身硬骨头,除了作得一身伤,叫家里娃儿担惊受怕,再别无他用。
算了算了,都算了。
林大川痛苦的呼出口气,就瞧见林白梧那手背,被风吹裂开许多小口,他心疼问道:“大雪都封山了,你咋来的啊?”
林白梧垂着头:“就那么来的。”
“那么来的是咋来的?”
林白梧支支吾吾:“云山哥带我来的。”
“周小子,他人呢?”林大川下意识往门口看,没见着人才又转了回来。
林白梧嚅嚅开口:“他没来。”
“怎么,你俩吵架了?”
林大川故意用寻常的语气说话,却让林白梧心里更加难受,他阿爹以为他还蒙在鼓里,有意营造出一处舒服的、温暖的、安全的天地,全力的保护着他。
林白梧吸了吸鼻子,可眼泪却扑簌簌往下落:“阿爹你别瞒我了,我都知道了,他要成亲了。”
林大川一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开嘴又闭上。他不敢像娃儿小时候那样给他擦眼泪,不敢安抚的摸他的手掌心,只得这么僵硬的、难忍的坐着。
许久后,林大川低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爹没想瞒你,只是怕你、怕你……”
“没事儿的阿爹,我已经不难受了。”林白梧含着眼泪笑起来,一张小脸乖巧巧,“这回来镇子,他家夫郎也来了。我瞅着是个挺好看的小哥儿,眉心那孕痣也深,好生养、有福气。”
他越是笑林大川越是难受,心里小刀子刮似的丝丝拉拉的疼,他好汤好水养大的娃儿,就因为个不好生养,被东家推西家拒,拖到十八了都配不上人家。
林大川塌下背,沉声道:“是爹没本事,手里没大钱,才让你受这委屈。”
“没有的阿爹!”林白梧抬起头,“我身上这毛病和阿爹又没有关系,阿爹肯捡我回来,把我养大,已经是天大的恩,要么我早冻死在外面了。”
他温温软软的笑起来:“我都想好了,就不嫁了,我给爹养老送终。”
“胡话!你咋能有这个想法啊!”林大川急的瞪圆眼,“你知不知道那嫁不得人的哥儿、那寡着的人家,多挨欺负啊!爹能活多久?爹走了你咋办!”
林白梧扁着嘴不说话,手指一下下的抠着衣边:“可是没人愿意要我。”
忽的,一直安静趴在地上的大猫儿“嗷呜”了一嗓子,扒着林白梧的小腿站了起来。
渊啸肥厚的毛爪爪拍拍小雌的手,急的都要讲人话。
小雌既说过喜欢它,又亲过它,这便是定下了,怎么还说没人要?!它要的!它欢喜着呢!
林大川瞧着大猫儿低低惊呼:“哪儿来个猫儿?这大个儿!”
林白梧将大猫儿抱到腿上,将它身上裹得厚实的小毯子解开来:“我在村口梧桐树下捡的,就阿爹捡我那棵。”
取下毯子,露出大猫儿油亮顺滑的长毛,随着它的抖动,银色斑纹逐渐显现。
林大川凝眸,谨慎问道:“梧哥儿,这不是猫儿吧……”
林白梧微微点了下头:“云山哥说是小老虎,三两个月大。”
“猛兽……可不兴养啊。”
林白梧赶忙将大猫儿抱紧紧,急着解释:“它从没咬过人,可乖呢!而且、而且方才在镇子口,我不识路,还是它找来的!”
“不是周家小子?”
林白梧自知说漏了嘴,赶紧闭住口,低头去抠衣边。
林大川气的拍腿:“他就放你一人在街巷?就走了?!”
“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他那个夫郎在,我总不好一直赖着不走。”
林大川悔的直叹气:“怪我啊怪我!当初若不是我,也不会叫你俩相识,谁知道搞成这样!”
“不怪爹。”林白梧摇头,“他若真认定了我,便是千难万险也会来迎我,可他没有。”
他咽了口唾沫:“说是他阿爹阿娘不准,其实他心里也看低着我呢。他是个不能托付的,没了便没了。”
林大川看着林白梧顶认真的脸:“你是真这般想,还是为了开解爹呢?”
“真这般想。”林白梧担忧的搓了搓手,“可村里知道这事儿的还不少,我怕爹回去挨他们说闲话……”
“让他们说去!只要你好,爹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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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个看文和催更的宝子,我手速太慢了,在努力复健了!
第22章
阿爹就是那挡风挡雨的墙,有他在,林白梧心里踏实。
林大川认真道:“我们梧哥儿是顶好的,他们都不识货,阿爹定给你寻个好人家,绝不叫你随随便便嫁人。”
林白梧红起眼:“我都听阿爹的。”
正说着,就听见“咕噜”一声响,两人皆作一愣,转而又都笑了起来。
林大川道:“饿了吧?爹瞧瞧有啥能吃的。”
他腿脚不利索,一日三饭全指望着隔壁药铺的伙计,人家若是忙的紧了,他便只得随便垫上一口。
林白梧将猫儿放地上,包袱拿到腿面来,他带了些吃食的,还有要给王家的蜜红薯干,人家不要,他一并拿了回来。
林白梧将东西掏出来,放林大川手上:“爹你饿不?先垫垫肚子,我去做饭吧。”
他站起身:“阿爹,哪里好做饭啊?”
“出门去左拐有灶堂。”林大川想了想,又道:“你饿的紧了吧?要么就别忙了,隔两道街有家面馆,去买两碗热卤面,吃完再把碗送回去就成。”
林白梧脚磨了磨地:“成,我去买!”他还没吃过镇子上的面呢,可新奇。
林大川正要给林白梧拿铜板,他却躲开了,伸手进棉袍子里,掏出个叠的四四方方的雪白帕子,摊摊开捧宝似的给林大川看:“阿爹你瞧。”
林大川随声看去,就见里头是几把铜板钱。
林白梧彤红着小脸,舒展着眉眼:“之前让爹帮我卖帕子,攒了这许多呢。”
林大川也笑起来:“梧哥儿能干,可真厉害!”
林白梧挑出数枚攥手里,其余的裹进帕子再揣回怀里,所谓财不外露。
“阿爹你等我回啊!”说罢叫上大猫儿,小兔儿似的蹬蹬蹬跑走了。
林大川看着他那欢快的背影,轻轻勾了勾唇。趁着这时候,他得赶紧将药换了,免得被娃儿瞧见了难受。
林大川反身进炕里将膏药罐子摸出来,他腿脚不便,东西全放在趁手的地方。
这顿打狠毒,不仅叫他折了腿,浑身上下再没一块好地方。只庆幸多是皮肉伤,当下死不得人,可他上了年纪,一动就疼,只能咬牙硬挺。
他打开膏药罐子,轻轻叹口气,又开始心疼起那没要来的一两银子。
他家梧哥儿的棉袍子都穿了好几年了,肩膀连着前胸还破了口,要是多些银钱,也好做件新的。
他瞅镇子上的哥儿、姐儿的,都穿带花纹的布,上头印着山山水水,他家梧哥儿漂亮,穿上定也好看。
正想着,外头传来敲门声,林大川赶紧用白布将残腿裹好、药罐子收起,问道:“谁人啊?”
“林伯是我,周云山。”
周云山没有带秦锦,是孤身一人来的,他被叫进来,可屋子实在太小了,只能局促的坐在小马扎上。
林大川低头看他,“梧哥儿没丢,找来了,你且放心吧。”
周云山宽大的肩膀缩起,不安的搓了搓手:“实在对不住,没给他送来门口。”
“瞧你说的什么话,你肯冒风送他上镇子,林家已经要谢你了。”
“不用林伯。”周云山挠了挠后颈子,“我俩这么熟了,这都是小事。”
林大川垂头瞧向周云山,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子,如今也英姿勃勃、顶天立地了,他沉声问:“什么时候成亲啊?”
外头起了风,打得没关严实的门“啪啪”作响。
周云山道:“年后吧。”
“不是说也带了夫郎上镇子么,怎么不见他人?”
这一句“夫郎”听的周云山心里一咯噔,脸色刷的涨了个满红,他不敢看林大川的眼睛,道:“他不大舒服,在医馆歇着。”
“你是人家相公,得陪着。”林大川算算时辰,估摸着梧哥儿该回来了,“我这儿地方实在小,没办法招待你,等回去了,再带上你梧弟上门答谢。”
已经是“梧弟”,再不是“梧哥儿”了。
林大川的话平平和和的,可每一句都和针扎似的往周云山心窝子里去。他缓缓抬起头,正对上林大川沧桑的眼,心口不觉一凛,这双平静却深邃的眼,仿佛能一下看进他心里,看穿他所有的想法,让他无地自容。
周云山仓皇的点头:“那便不多打扰您了。”
林大川道:“我这腿脚实在不方便,就不送了。”
“不用不用。”周云山伸出两手,生怕他起来,忙打开门出去了。
他缓缓走进巷子里,心里堵的难受。
这一趟没见着林白梧,周云山不知道是他故意躲着自己,还是他真的不在。
夜幕低垂,月光冷冷寂寂,北风卷地。
忽的,一道声音顺着墙根传了过来——“猫儿,你冷不冷呀?”
周云山一下顿住了足,就见漆黑巷子的尽头,跑进来个影子。温凉的月光里,林白梧手里端着两只大海碗,脚边跟着通体雪白的小老虎,这小老虎跑得快,便一步三回头的等他。
天太黑,周云山没有出声,林白梧也就没有察觉他在,只自顾自的追老虎,他那步子又小又碎,一摇一摆的像是家养的大笨鹅。
光影交错,与林白梧小时候追在他身后跑的影子渐渐重叠。一阵冷风吹过,周云山忽觉鼻子一酸,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他抬手擦了把脸,再抬眼看去,林白梧已经进了木匠铺子,他正要走,却见铺子的大门口,那只银纹白虎驻足未动,正吊着双黄金瞳,一瞬不瞬、幽幽的看他。
周云山莫名觉得背脊一凉,浑身发寒,这小兽看他的眼神犹如在看仇敌,冰冷的吓人。
周云山僵住,久久未动,忽然听见隔着道墙,林白梧软软糯糯的声音顺着风传来:“猫儿回来了!外头冷呢!”
门口的小虎听见唤,毛耳朵一动,仰头“嗷呜!”一嗓子,急箭般蹿进了门里。
夜里风起,掺杂着冬冷的寒,周云山垂头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才缓缓拾起步子,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炕上的小木桌已经架好了,林白梧将碗放到了桌面,天太冷,冻的他小脸红扑扑的,他伸手揉了揉:“阿爹,我和卖面的伙计说好了,明个儿再去还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