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有多久,抬头的时候看见原本挂在树梢的月亮已经走到西边去了。这才想起来赶紧把带来的纸钱都点上,祭品拿出来摆好。
看着一坛子的杏花村,我突然想跟爹喝上一杯。
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喊我我始才睁开眼,第一眼是景策的脸。
我愣了愣,有点不知道身处何处,打量了眼周围,还是那个土坡上的老榆树,这才愣过神来,我还在爹娘墓前,靠着他们的墓碑睡着了。
那景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景策有些无奈道,伸出一只手来要拉我,我想伸手却发现自己动不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冻僵了。
“好了,没事了,”景策把火把递给身后的下人,把身上的斗篷罩在我身上,作势就要下来抱我。
我急忙挣扎着起来,活动了下筋骨才找回了点知觉,冲景策道:“不用了,我能走。”
景策也没再坚持,只是看了看我身后的石碑,对我道:“先烤烤火,等身子暖和了再下山。”
我问景策怎么会找到这儿来,景策道:“是小莺儿奉了老相爷之命来找的我,那小丫头说你入了夜了还没回来,都快急哭了。我派人把你能在的地方都找了一边,还是没找到人,后来是问了阿棠,才知道你可能到这儿来了。”
我揉了揉鼻子,不好意思道:“我出城的时候就已经挺晚了,想着反正宵禁了也回不去了,索性想在这儿待到天亮了再走。”
又一愣:“宵禁了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景策看了我一眼,道:“老相爷向皇上请了旨,特准我今夜可以出入各城门坊门。”
我顿时都惊呆了:“那岂不是连皇上都知道我失踪了?!”
景策点了点头:“可不是嘛,现在谁都知道你在老相爷、皇上心里的分量了,看谁还敢招惹你。”
我犹豫了好半天,才对景策道:“你能不能不要告诉皇上是在这里找到我的?”
这是欺君之罪,我知道自己这个要求确实有些难为人了,景策却笑道:“我只告诉皇上是在城外荒野上找到你的,至于你是来干嘛的,你自己解释吧。”
景策确实是个聪明人,我点头笑道:“好。”
回城的时候城门都已经开了,因为我的一点疏忽连累了景策一晚上没睡,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拉着他在城门口喝一碗热乎乎的黏豆粥。
景策这次也没推拒,坐在小板凳上跟我一起喝粥。结果刚一入口就险些烫了舌头。
“这个得这么喝,”我给他示范了一下,贴着碗边先吸溜一口,再转着边,一圈喝完,粥就下去了一多半。喝几口再吃一点店家准备的小咸菜,感觉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景策照葫芦画瓢学着喝粥,喝完了抹嘴一笑:“这个真有意思,下次我叫上阿棠咱们一块来。”
我轻轻笑了笑,心道韩棠能有那个闲情大半夜爬起来喝粥才怪。
喝完了粥韩棠还得赶着去上衙,顺路把我送回了老相爷家。
小莺儿估计是守了一夜,从我一进门就开始哭,一直到出了门眼睛还是红的。老相爷精神看着倒是还好,我谢天谢地老相爷没跟着一起熬夜,不然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我把韩棠跟我说的话一五一十都告诉了老相爷,老相爷听罢点了点头:“看来当年的事,确实是有些隐情在里面的。”
我道:“我忽然觉得,韩棠当年那么做,好像是迫不得已,是有人逼他这么干的。”
老相爷道:“这个状元郎的性子我也知道一些,能逼他做事的人只怕不多,他是你爹的得意门生,你对他应该比我清楚。”
我点点头:“他对我爹惟命是从,除此以外我就不知道还有谁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老相爷叹了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圣命,他不敢不从。”
第180章 往来
在前几天我收到了二狗子的来信,这孩子不负众望,在秋闱中顺利上榜。刚好陶然书院的院长要进京见友人,他可以跟着一块过来,预计下个月月中就能到了。
如今白水城那边兵荒马乱的,二狗子要一个人来我还真有些不放心,能有个作伴的自然是最好不过。
这些天我没事就去永平坊那边的宅子看看,院子里的杂草都收拾干净了,屋里也打扫了一遍,重新盘了灶台,窗户上也重新糊了纸,赶在入冬之前在窗子底下屯好了木炭,总算有了点能住人的样子了。
但我思前想后,二狗子还得筹备明年开春的春闱,我也不能时常过来,所以还是得给二狗子找个做饭打扫的仆人。
找的这个人得家世清白,忠厚老实,手脚得勤快,还得会照顾人。二狗子从小都是他照顾别人,给他找仆人他肯定不习惯,我有点担心他被人欺负了去。最简单的办法还是找牙行,但这样必然又得生出一笔不必要的开支来,我决定还是先自己来物色吧,反正时间还早,赶在二狗子入京前找到就是了。
这些天我下了衙就去西市走一圈,西市的牙行有两三家,但也不乏有一些跟我出于同一目的的散户,这些散户大都在西市市门两侧零散候着。我一去就被几个人围上了,问我是不是要盖房子、需不需要抬轿子,也有会做饭打扫的……我越过这些人群,却看见了个熟人。
当初牛角山下卖蜂蜜的老头,如今的林琼林将军也混在一众人里头,正眯着眼晒太阳。
我打发了这些人,慢慢上前。老头因为阳光被挡住皱了皱眉,又过了会儿确定这挡光的玩意儿没有移开的意思才睁开了眼,看样子已经是恼了。
不过在看见我那瞬间,老头眼里的恼怒还是变成了诧异,随后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起来了,问我:“你小子怎么到这儿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老头自打回京之后苍老得有点迅速,当然也可能是当初在白水城的时候受了罪,之前还是半花的头发现在基本全白了,靠墙坐着就跟身边这些劳碌了一辈子的人一样,哪里还有半点金吾卫大将军的影子。
我也笑道:“因为一点私事。”
老头问:“急吗?”
“也不是很急。”
“那坐下说会儿话,”老头从屁股底下抽了一缕稻草给我,“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知道老头可能是有话想跟我说,便没开口,等着他先说。
老头倒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事,一开始先是问我过得怎么样,又接连问了几个孩子的现状,后来才说到自己自己身上。
老头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上哪儿都不招人待见。皇上仁慈,还让我继续在禁军中任职,可是如今那里头早就换过好几茬人了,谁还记得林琼是哪个。”
我联想到自己在翰林院的现状,大概就能想到老头在禁军的情况,物是人非,当年并肩作战的好兄弟大都不在了,而他也已经老得快要握不住枪了,怎么跟那些虎背熊腰精神奕奕的青年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
“再见着皇上,我帮你提一嘴,看看能不能换一个清净适合养老的衙门。”
“不必了,”老头掏出自己的烟杆子来点上,靠在墙上吸了一口,“我已经跟皇上告老了,皇上已经准了。”
我略微吃惊:“你要走?”
老头点了点头。
我好半晌才想起来问:“那你去哪儿?”
“这个问题我也想了挺久,”老头抬头看着天慢慢说着,“老不死的我孤家寡人一个,如今把你们一个个送回来了,也就没什么挂念了。我想了很多地方用来了却残生,可是思来想去,也就只有那一个地方能睡得安稳。”
我已经知道他说的地方是哪里了,可还是震惊他这个决定:“你要回牛角山?”
老头看着天点了点头。
“说来也怪,以前在那儿的时候觉得那里千般不好,可真的走了,又觉得不漏风的房子憋得慌,没有蜂子在耳边嚷嚷就睡不踏实。人呐,可能就是贱,永远觉得身边的不是自己想要的,没得到的想争取,失去了的想追回,不到临死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我有些不忍心地提醒他:“现如今牛角山也不是当年的牛角山了,战火烧过的地方大都十室九空,镇子上现在都没人了。”
“山还在吗?”
我愣了下:“……还在。”
“山还在就行,”老头咧开嘴笑了,“柳铺人靠山活,只要山还在,柳铺就没不了。”
我也跟着笑了:“也是。”
老头笑完了又慢慢叹了口气:“你老实说,你这些年有没有恨过我?”
我也慢慢地敛了笑:“有。”
老头拿胳膊肘杵了杵我,“说说,什么时候?”
“……在你把大狗子送到我身边的时候,在我们被那个乳母敲诈的时候,在我拿着把破菜刀在破庙里拼命的时候,我都恨你,恨得牙根痒痒,恨不能拿刀砍的是你。你就那么轻易地把一个活生生的孩子送到我这儿来,然后就不管了?你是真不怕有一天我过不下去了,带着大狗子去投河啊。”
老头还是笑,被烟叶子呛到了,边笑边四处漏烟,“可你到底还是把他养大了,不经历过这世上的险和恶,你怎么能独当一面?既然你当初选择活下来,走的就不可能是康庄大道,我拉得了你一时,拉得动你走一辈子吗?”
“所以这次也是,你把我们带回来了,又不管了,自己一走了之?”
“现在你们都比我有本事了,还指望我一把老骨头能帮你们什么?”
我点点头,站起来打拂了一下身上的稻草屑,冲他伸出一只手来:“走吧。”
“去哪儿?”
“你走的时候我不一定有时间去送你,今日就算给你践行了。”
“臭小子,”老头抿着嘴笑了,“那我要喝杏花村的酒。”
“行。”
“还要吃清风楼的红烧狮子头。”
“你知道我一个月拿多少俸禄吗?”我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你要吃御宴呢?”
“不请就不去了。”
“请!”我伸手拉他起来,“走吧。”
老头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是自那天之后就没在长安城再见过他。
二狗子倒是赶在冬天第一场雪下来那天进了京。
我一大早就去城门口等他,从第一片雪花落下一直等到大雪没过脚踝,还没见着半个人影。
眼看着城门要关了,从暮雪深处又来了几个人,全都身披斗篷,头戴箬笠,身上白茫茫的一片。
有个看身形还像半大少年的刚进城门就开始四下张望,口中呼出的白气模糊了面部轮廓,可那双眼睛在暮色中犹亮。
视线与我一错之后便移不开了,我慢慢起身上前,那个人裹着一身风雪迎面扑来。
冰霜冷雪沁入脾肺,我将人牢牢抱在怀里。
“二狗子,回家了。”
第181章 家人
相比于大狗子这几年来猛蹿个子,二狗子还是瘦瘦弱弱的一小个,隔着厚重的斗篷我都能感觉出来他身子骨纤细,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激动,整个身子都在轻轻颤抖着。
我不敢说对哪个孩子有更多的偏爱,但要说亏欠,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狗子。
大狗子因为身份使然,又是第一个跟着我的孩子,我自然是费尽了全部心思。而等到二狗子出现,我几乎是抱着养一个是养,养两个大不了多一张嘴吃饭的心思才把他留下的。
他们小的时候日子过得苦,那时候小莺儿还小,没有奶到了夜里就饿得鬼哭狼嚎,大狗子不胜其烦蒙着被子睡觉,二狗子却会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小心翼翼看着我。
我到后来才读懂那个眼神,他是害怕他睡着了我就会把他丢了。他的过分早慧让他很小就知道大狗子才是这个家里的原住民,而小莺儿还太小,如果真的撑不下去了非要丢一个的话,他一定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他这种担惊受怕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我能跟着大人们上山,能带回来银子。等日子好过一些了,吃穿不再成问题,小孩子们又学会了新技能——撒娇才会又糖吃,小莺儿更是一个活脱脱的践行者,到了二狗子这里却变得迟钝了。过分早熟让他早早就当起家来,他第一次做饭的时候甚至还不及灶台高,而那个时候大狗子也还只是个在院子里和尿泥的小娃娃。我在山上回不来的时候家里基本就靠二狗子操持,还要帮着大狗子和小莺儿闯了祸善后。
我知道他心里那份担忧一直就没放下过,他只有把自己变成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才不会被抛弃。
他几乎没什么事情是让我操心的,到了读书的年纪我也只是负责把他领进门,至于他后面的求学、步步上来的科考,我其实都没有参与过。
威严壮丽的长安城,大狗子本就属于这里,小莺儿是因为跟着我,而二狗子却是一步一步凭着自己的本事走到这里的。
我俩也不知道抱了有多久,我试图用自己那点薄弱的体温来融化掉二狗子身上的积雪,结果雪越下越大,反倒将我俩都快盖住了。我这才松开他,转而拉起他的手来替他暖手。拿笔作文章的一双手却长满了冻疮,我把手拉到嘴边哈气,皱眉问道:“这一路上冷吧?”
“还好,”二狗子还是嘻嘻笑着看着我,“玉哥儿,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我愣了愣,这才意识到我身上穿的常服是阿恒还在的时候帮我置办的,不是什么稀罕的料子,但也比打了补丁的麻布衣裳好了不知道多少倍。二狗子没见过我这身打扮,一时看着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