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山……”我缓缓开口。
“呦,不错,这次竟然是醒着的,”那个人笑起来,声音压在嗓子里,像隆冬时分降下来的寒雾,“我还以为你不记得我了呢?毕竟上一次见面……有些仓促。”
“喜欢用这种方式见面的,只怕也很难找到第二个了。”我试着从棺材里爬出来,刚一动头又疼起来,活像往里头塞了个秤砣。
从棺材里出来我就近坐到桌边,提了提桌上的水壶,只可惜,里头没水。
我认命放下,忍着嗓子里的血腥味问他:“小莺儿呢?”
“我对小孩子一向是很温柔的,”陈楚山道,“你看,我还给她准备了个礼物。”
可不是嘛,小莺儿中的是迷香,我却是被人砸的后脑勺。
我摸了摸后脑勺,果然见血了。
“你怎么敢?”我咬着牙道。
“怎么敢什么?”陈楚山又轻声笑起来,“怎么敢到长安城来?怎么敢在宫城门口动手?怎么敢在宫里安插人手?我敢的还多着呢,你想不想知道?”
他从暗处走过来,那张脸慢慢呈现在灯光下。说得上是舒朗倜傥的一张脸,笑起来的时候甚至是带着一点温良的样子。可笑意没到了眼睛里,那双眼睛像鹰,压迫感十足,死死盯着猎物的时候让人胆战心惊。
许是我坐着的原因,看着他的身形异常高大,等人一步步来到桌前,影子甚至被烛火拉着盖住了半间屋子。
我咽了口带血味的唾沫:“你抓我过来想干什么?”
陈楚山轻提唇角:“你不是神童吗?猜猜看。”
我又四下里看了看,一转头脑袋就开始疼,只能作罢,道:“你们挟持我的地方离着城门不远,今天晚上又没有宵禁,出城其实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我在棺材里的时候听到了长安城特有的梆子声,说明我其实还在长安城里。所以,要么是你太过自负,不怕暴露就想在皇城根上搞事,要么……就是你根本没打算抓我走。”
我看着他,试探着开口:“你会把我放回去的,是吗?”
陈楚山居高临下笑了,这才在我对面坐下来,“还算聪明,那咱们就接着往下谈。”
我舔了舔干渴的唇,问他:“那如果我不够聪明呢?”
陈楚山笑了:“那就明天护城河上见喽。”
我生出一阵后怕,想想自己如今的处境,到底是没作声。
“你今天是去赴的皇上的宴吧?”陈楚山道,“他倒是挺在乎你,家宴还叫上你。”
我一边不动声色,一边暗自心惊,距离席散不过才几个时辰,陈楚山就已经把席上的情况都摸清楚了。这不是一个小宫女就能办到的,陈楚山在宫里还安插了更厉害的角色。
“哎,我很好奇,你们是如何相处的?”陈楚山挑了挑下巴看着我,“他下旨杀了你全家,你却还对他感恩戴德。你帮他养了十多年的孩子,他回头一声不响就要回去了,你落着什么好处了?还心甘情愿为他肝脑涂地。”
我看着他冷冷道:“柳家当年的罪名是伙同你谋逆,谋逆大罪,理应株连九族。”
“那如果我告诉你,”陈楚山轻轻挑起一边唇角,“我根本就不认识你爹呢。”
我怔住:“什……什么?”
“你爹是叫柳俞英是吧?出了名的大才子,治世能臣,年纪轻轻就官拜中书,美名远播,我一直想拜会,只可惜,却一直没能如愿。你小舅舅我倒是熟……”
陈楚山突然隔空伸过来一只手,堪堪停在我的眼睫上,“你这双眼睛,尤其像他。”
我只觉得自己呼吸难以为继,胸口疼得厉害,开口都变得艰难:“你说……你不认识我爹……那他为什么会有跟你的书信往来?为什么要替你屯地,为你招兵买马?”
陈楚山笑了笑,收了手,“这你就得问咱们那位皇帝陛下了。”
“你觉得你冤枉是吧?那如果我再告诉你,无论是我,还是莱阳侯、魏国公,根本没有反叛之心呢?”
我只觉得嗓子眼里漫出一股子腥甜:“怎么会……”
“我姐姐是皇后,我手握重兵,在天高皇帝远边镇,吃香的喝辣的没人管,我脑子有病吧我去造反?”陈楚山冷哼一声,“想当初弟兄们帮他镇守边镇的时候他看不到,每一年罗、奚、契丹、室韦犯关的次数数不胜数,那么多弟兄们为他流血流汗他都看不见,为了一个小小的刺史就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这就是他们皇室的做派,卸磨杀驴,鸟尽弓藏。”
我皱眉:“那不叫‘一个小小的刺史’,那是朝廷从三品的官员,皇上钦点,你们杀了他,就是目无法纪,挑战皇权。”
陈楚山冷冷笑道:“你竟然还帮他们说话?”
我抿了抿唇,“我只是就事论事。”
陈楚山垂下目光看着我,眼底的杀意弥漫开来,就在我以为明天真得护城河上见时,他却又笑了,只不过笑里带着嘲讽:“好,就算这件事莱阳侯做的不对,所以他就派了徐明那个死太监来监视我们。我们的一举一动那个死太监都汇报给了皇上,魏国公和莱阳侯早就看不惯他了,想给他点苦头尝尝,可你小舅舅硬要保他,说他身为一个残缺之人,却有过人胆识,一直暗中护着他没让人得手。可这个死太监,他利用群玉对他的信任,窃取军印,伪造了我要造反的证据。”
“那些书信都是伪造的?徐明伪造来,交给韩棠,让他嫁祸我爹?”我自己想着便摇了摇头,“韩棠他是我爹的学生,对我爹敬重有加,他不会这么干的。”
“可如果有人逼他这么干呢?”陈楚山道,“一个徐明,一个韩棠,自然不可能扳倒三个节度使、一个中书令,只有可能是幕后之人看我们不顺眼了,想要一举铲除我们这些个眼中钉。”
房间里一时间陷入了死寂,我指尖深陷在掌心里,掐出了红紫一片。
“不是,不对!”我猛地站起来,“就算是皇上设计了这一切,可他为什么要牵连上我爹,我爹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过不臣之心。”
陈楚山:“要怪就只能怪那个不该出世的孩子。”
我愣在原地。
“我姐她身为皇后,入宫多年却一直不曾有孕,你当真觉得是我姐的问题吗?”陈楚山冷笑一声,“是他不想让我姐留下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会有一个手里有兵的舅舅,还有朝中重臣的支持,会威胁到他的皇位!”
我脑中一阵锐痛,像是一根绷紧了许久的弦,突然断了。
我想起了林琼手里的那封陈皇后的懿旨,我家与陈皇后交好,又怎么会去毒害她?就算真是我爹干的,可当时柳家已经倒了,陈皇后为什么还是执意要让林琼把大狗子带出宫去?
因为真正的威胁根本就不在宫外,而是在宫里,是那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不想让这个孩子活下来。
他用一封伪造的信,平了三个手握重兵的节度使,抄了一座相府,杀了他的皇后……
我撑着桌子,不敢想当年跟我打雪仗,抱着我掏鸟蛋的人能有这样的铁石心肠。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当年景行止出兵,不是将你斩于马下了吗?尸身说是皇上验过了之后才落钉下葬的。”
陈楚山看着我,“那个陈楚山摔落马下,面目全非。”
“那当年死的到底是谁?”
陈楚山还是目不转睛看着我,或者说是看着我的眼睛,他不再笑了,可那双眼睛里总算有了情绪,非要说的话,应该算是怜惜。
我忽然明白了,“是我小舅舅。”
“群玉是我的副将,我俩一起参战过百十场战事,配合天衣无缝,他是最了解我的人。被围困的那天,我俩还一起喝了酒,约定要配合最后一场。可他在我酒里下了药,然后划伤了自己的脸,带上面具,代替我上了马。”
陈楚山以笑遮掩住眼底的情绪,他是真的很喜欢笑,嘲讽的时候笑,吓唬人的时候笑,难过了也还是笑。我搜寻了一下记忆里的小舅舅,也是一个爽朗的人,两个志趣相投的人能一起并肩作战,应该算是一种幸事吧。
“景行止知道我没死,皇上也知道,可他为了他那点虚伪的名声,他不敢说。这些年来他一直派人追查我的下落,他也知道我一直在等着跟他算一场总账。”
“你让霍伦帮你从杨鸿飞那里弄到了朝廷的军饷,组建了自己的军队。”我道,“那霍伦又是怎么回事?王庭也是你的人?”
陈楚山笑着点了点头,“霍伦是把好刀,只可惜,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要把刀口对准自己人。”
“那王庭又是怎么回事?那批有问题的火炮也是你给他的吧?”
“那就是个不堪大用的棒槌,留下他也迟早要坏事,不妨就一块送给你们了。”
我咽下了嘴里的血味,直视着他:“所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不过是想讨回公道,”陈楚山靠着桌子也看着我,提了提唇角:“当今皇上一心想让我死,自然不会为我平反,既然这样,咱们不如换一个皇上。说起来我还没谢谢你呢,替我把我那个好外甥养到这么大。”
我狠狠皱了下眉:“你不要打大……四皇子的主意!”
“你不想让他当皇上吗?你想过要是李钰当了皇上,当真容得下你跟我那大外甥吗?”陈楚山挑眉看着我,“咱们里应外合,杀了老皇帝,扶我那大外甥当上新皇帝,让他为咱们平冤昭雪,你做你的辅政能臣,我继续回我的河东逍遥快活,有什么不好。”
我摇了摇头:“如今这种时局,边关未平,吏治未清,皇上一死,天下必乱。”
“你根本就不是为了洗冤,你是为了泄私愤!”我道,“我不会跟你合作,我要用我自己的办法还柳家一个公道。”
陈楚山眼神陡然一狠,一只手隔着桌子伸过来,一把攥住了我的脖子。
“既然如此,那就明天护城河上见吧。”
第195章 牵连
再醒的时候我是被饿醒的。
好像是新鲜出炉的芝麻烧饼,金黄的烧饼上撒上一层烤得焦香的白芝麻,咬一口,外焦里嫩,薄脆香酥。我心里头还在纳闷,护城河的水怎么是这个味的,接着就被地动山摇之势给摇醒了。
首先入眼的是小莺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然后是胸口莫名其妙出现的水渍。
小莺儿问我:“玉哥儿,咱们怎么在这儿啊?”
我四下打量了一下,日头刚升起来,晨光熹微,我左边是个脂粉铺子,右边是个茶叶店,对面就是梦里情饼——芝麻烧饼摊子,摊子貌似刚支起来没多久,新鲜出炉烧饼刚摆上货摊,呼呼冒着热气。
我咽了下口水。
接着就见小莺儿毫不客气地拉起我身前那块布料也擦了擦嘴……
于是我俩一人捧着一个烧饼慢慢往回走。
小莺儿还在追问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了想,问她:“你还记得什么?”
小莺儿想了想,道:“说要去西市吃浮元子。”
我点点头,“对,我们之后就来西市吃了浮元子,猜了灯谜,然后坐在这里看烟花,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
小莺儿一脸不相信:“咱们吃浮元子了?还猜灯谜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的兔子灯呢?”
我:“灯谜没猜对,赔给人家了。”
小莺儿:“……”
若不是头上的钝痛还提醒着我昨晚发生的事,我倒是希望这就是现实。昨天的人、我听到的事都是噩梦,好像这样这世上就少了一个操弄权术的帝王、狠心杀子的父亲、逼死发妻的丈夫。
说来可笑,即便是陈楚山亲口所说,即便有陈皇后的懿旨为证,即便除了那个人没人能指使韩棠污蔑自己的老师谋逆……我还是没法把那么恶毒的形象安插在那个从小对我视如己出的人身上。
这个时候只要有个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怕我立时就信了。
老相爷……对,我得找老相爷求证。
领着小莺儿急匆匆赶回家,刚进院门我就察觉出了家里的异常。
往日平静的院子里进进出出都是人,这些人身上大都挎着个大木头箱子,站在院子里或亭廊下,三两一组,悄声说着什么,但大都眉头紧蹙,还有几个叹着气摇了摇头。
我心里一凉,松开小莺儿就往房里冲。
刚到门口就跟里头的人撞了个满怀,我拉了那人一把,还没等看清人,又要往里走,却被那人一把拉住了。
我皱了皱眉,一愣:“景……二哥?”
景策点了点头,拉着我来到外面,把一张方子递给了门口候着的药童:“李太医说按照这个方子拿药煎药。”
那小药童接过方子躬了躬身,跑开了。
“二哥,你怎么在这?”我探头往房里看,“老相爷怎么了?”
景策脸上竟然带着几分薄怒,反问我:“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景策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叹了口气:“老相爷昨晚突然病重,阿福叔找不到你人,就找到了我府上。又加上昨天晚上是上元节,太医院里值守的太医就两个,还是刚进来的两个新人,再去找人费了些功夫……差点没救过来。”
我胸口猛地一滞,像一把薄刃尖刀直直楔了进去,冰冷漫过全身,恐惧后知后觉才跟了上来。虽然我一直知道老相爷对这个尘世所留的眷恋不多了,更多的是病痛和相思之累,可这一瞬间我才知道我有多舍不得他离去,甚至想的是不顾老相爷本人的意愿也要把人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