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不会杀你,”皇上道,“一会儿朕会找一队侍卫护送你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去打扰你,你在那里好好反省吧。”
李钰笑得眼睛都弯起来了,“也就是终身囚禁,比起凌迟来是要好受多了,需不需要我跪下来叩谢隆恩?”
皇上已经不欲多说了,起身站了起来。父子之情做到这种份上已经仁至义尽了,对于一个起兵谋大逆的人来说,甚至说得上是破格了。
“父皇,其实我这次来,无论是输、是赢,是生、是死,就是想求证一件事,这些年来,您还把我当儿子吗?”不等皇上回答,李钰又说道:“如今我知道了。”
“不用费心费力把我藏起来了,就把我和丁一一样,挫骨扬灰了吧。我欠他那么多,黄泉路上他看不见,我去陪陪他。”
我走在最后,忽然觉得脸上一热,阿恒上前一步,把我挡在了身后。我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脸上,温热,微腥……是血。
李钰慢慢滑落在地,手里捏着一块碎瓷片,汩汩鲜血还在从他颈侧喷溅出来,在场的所有人,无一幸免。
徐明张大了嘴,刚要喊太医,却被皇上抬手制止了。
他愿意走,便不强留了,算是父子间最后的成全。
皇上一步一步出了殿门,对着李钰看过的那棵树又看了良久,也不知道找没找到李钰说的那只蝉。
末了,皇上对阿恒道:“整顿队伍,咱们今天……算了,明天吧,回京。”
阿恒抱拳领命:“是。”
整个行宫里最开心的当属小莺儿了,没心没肺地睡了一觉,醒来皇上没死,坏人都清算干净了,她的阿恒哥哥还回来了。
小莺儿捧着她的小黄莺四处显摆,还说要带回长安去给老相爷作伴,后来考虑到跟着老相爷有秃毛的风险,只好又改了主意要藏起来不能让老相爷看见。
阿恒自打领了命就出去忙了,一直到入了夜才回来。
吃饭的时候我还问他:“咱们就这么回京能行吗?不是说李玦封锁了京城,京城的常备军有多少?咱们这点人够吗?”
阿恒冲我卖了个关子:“京城有定海神针。”
再问他就不说了,只道是让我安心就行,那是十个李玦也动不了的定海神针。
吃到一半景策来了,看了看阿恒,笑了:“我还以为你跟我一块吃呢。”
阿恒抬了抬头,又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我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团聚,我干嘛要跟你吃?”
景策:“……”
大狗子和小莺儿捂着嘴直笑,景策嘴角抽了抽,“你还记得你长安城里有个二哥吗?”
阿恒理直气壮道:“我哥哥多的是,可玉哥儿只有一个。”
景策:“……”
我忍着笑站起来又拿了一副碗筷,问道:“二哥一起吃吧?”
景策笑着摆摆手,“你没听人家说嘛,你们是一家人,我一个外人,怎么好搅了你们的团聚。”
我看看阿恒,本想着让阿恒赶紧说两句好话把人留住,谁知道阿恒直接摆了摆手:“哎,这就对了,慢走不送。”
景策都给气笑了:“臭小子,回京再收拾你。”
阿恒头都没抬,继续大快朵颐。
等景策走了,我摇摇头笑道:“也就是二哥脾气好,换个人早揍你了。”
阿恒边吃边道:“二哥这人吧,你看他脾气挺好,可他也只对他在乎的人好,其实他在刑部,底下的人还挺怕他的。”
“是吗?”我想了想,自认识景策以来他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温润如玉、谦谦公子都不足以形容。可又想到他在朝堂上为了韩棠大杀四方的时候,刀刀见血、锋芒毕露,满朝文武都不敢轻易招惹。
他的父亲兄弟都在外,留他一个人在京中料理一家老小,同时又是最坚强的后盾,这个年纪能在朝中做到如此地位,想来也是有些手段的。
他有柔软的一面,全都给了在乎的人。
阿恒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字玉成吗?”
我摇了摇头。
“校场上长大的孩子,哪个不喜欢舞刀弄枪,二哥的穿云枪耍得最好,连大哥都不是对手。但是后来因为需要留一个人在京中,二哥就弃武从文了,再也没有碰过枪。”阿恒吃完把筷子放下,继续道:“他对家里人总是很宽容,为了成全别人可以牺牲自己。小时候我闯了祸大哥就在一旁看热闹,二哥看不下去了会来给我解围,我就没怎么见过他发脾气。不过有一次,他倒是跟大娘闹得很僵。”
大狗子和小莺儿收拾碗筷,我跟阿恒来到院子里坐下来,吹着山里的夜风,我问他为什么。
阿恒神秘兮兮地四下环顾一圈,趴在我耳边悄声道:“因为大娘给他说了一门亲事。”
我:“……”
阿恒道:“本以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二哥又那么好的脾气,这件事应该很快就促成了。谁曾想我二哥反应那么大,连着在外面住了几天没回家。你知道越是这种温和的人闹起脾气来越吓人,吓得大娘以后再也不提这档子事了。”
“那你爹呢?”我问他,“也由着你们这一个两个的不成家?”
“我爹这个人吧,有些方面特别固执,有些方面呢,又特别看得开,”阿恒道,“他固执的事就两件,一是军营里的事,二是我娘坚持的事,其他事对于他来说都是能商量的。比如成家,他就觉得像我们这种天天跟刀枪打交道的人,指不定怎么突然就没了,留下一群妻儿老小没人照料其实也是件很残忍的事。”
“不会的,”我皱了皱眉,“不管有没有家事,成没成家,每个人都会好好的。”
阿恒在我肩上拍了拍,“再者说还有我大哥呢,我那小侄子如今都能提得动枪了。等日后安定下来了,我带你去看看我们景家的独苗。”
这两天经历了这么多事,我突然觉得“日后”其实是个奢侈的词,多少人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所有的“日后”,所幸我身边还有阿恒。
我跟着笑了:“好。”
第211章 砥柱
回京的那天就跟来时一样,也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只是相较来时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了。
途中还看见了之前那片避暑的树林,只是这次没停,也没有冰凉的葡萄可以解暑了。
早晨出发得早,又加上是行军的队伍,走得比之前要快一些,刚过晌我们就到了皇城根下。本以为是李玦带兵严阵以待,没成想竟然城门大开,老相爷由二狗子和阿福叔搀扶着,带领百官来迎。
皇上下了御辇,赐百官平身,又赶紧上前将老相爷扶起来,担忧道:“您怎么还亲自来了?”
老相爷笑着摆了摆手:“老胳膊老腿了,难得还动得了,咱们君臣两个还能见上一面。”
说着接过阿福叔手里一直捧着的盒子,双手递上前去:“有些东西,也该还给你了。”
连皇上都目之所及地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将那盒子郑重其事地接了过来。
那上面罗列的竟然是一枚枚足以调动大周境内百万兵的虎符。
“世人都以为王权与兵权是在一块的,其实并不是,”阿恒在我耳边道,“早在先帝还在位时,兵权就一直是老王爷接管,后来先帝驾崩,老王爷也病逝了,兵权就交到了我外公这里。李玦他们以为皇上在骊山行宫就调不动京城的兵了,其实兵权一直就在京中,能调兵的不是皇上,而是我外公。”
我这才明白阿恒说的京城有定海神针是什么意思,只是还有一点不解:“这件事李玦不知道吗?”
“这种事怎么可能随随便便什么人都知道,那不得天下大乱了。”
我看了看他:“那你怎么知道?”
阿恒冲我抬了抬下巴:“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
我看着他一脸神气,无奈摇摇头笑了。
老相爷接着道:“你的太子,我给你幽禁在东宫了,要如何处置你看着办吧。”
皇上点点头,回头吩咐阿恒:“你先护送老相爷回府。”
这一行的队伍至此分作两路,皇上銮驾先行,我带着小莺儿上了老相爷的马车,往长乐坊的苏宅而去。听着长安城里热热闹闹的人声,我心生感慨,总算是回来了。
老相爷看似靠着马车闭目养神,却慢悠悠地开口问我:“你家的事情都解决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想到老相爷说的是当年柳家谋逆的案子,点了点头:“我们在行宫遇上陈楚山了,当年的事情也都清楚了,是徐明和我爹为了扳倒陈楚山做的局,我们柳家没有谋逆,皇上也许诺会还柳家一个清白的。”
老相爷睁开眼睛慈祥地笑了笑:“如此甚好,我最后一桩心事也总算了了。”
我心里没由来地一紧,听见老相爷缓缓道:“你陪我去个地方吧。”
听完了老相爷要去的地方我愣住了,盯着看了良久,直到从平静的面相下看见老相爷的决绝,终于收回视线埋下头来,拿手背使劲按了按发酸的眼眶。又缓了一会儿等一腔情绪稳定下来才探头出去对阿恒道:“咱们不回长乐坊了,去兴庆宫。”
兴庆宫大门紧闭,高墙林立,雍容华贵亦或是苍茫大气都被圈在里头,不容外人侵扰。直到看见老相爷下了马车,守门的侍卫才将两扇宫门大开,就地跪下,像是在迎接许久未回家的主人。
老相爷这次没有驻足在门口,而是缓缓步上台阶,临近宫门,回头冲我们道:“玉哥儿和阿恒随我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等吧。”
阿福叔领着两个孩子在门外停下,目送老相爷一步步进了门。我略一回头,只见老人家站在门口泪流满面,对着老相爷有些迟缓的背影跪了下来,深深一拜,竟像是诀别。
我赶紧收回视线,不忍再看下去了。
我平生第一次进到这个地方,兴庆宫自打老王爷病逝后就没人住了,里面却打扫得一尘不染,雕梁画栋精妙绝伦,花草林木欣欣向荣,不见半分颓败之意。
老相爷自打入了门就不用人搀扶了,走得虽慢一些,腰杆却挺得笔直。他仔仔细细看过了兴庆宫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脸上的每一条褶皱里都沉淀着一份从容,他就像一个在外漂泊了多年的浪子,总算回家了,这里承载他的一切,也包容他的一切。
我和阿恒默默跟在后面,一时间连脚步都放缓了,生怕惊扰到什么。
绕过前殿的花萼相辉楼和勤政务本楼,画风一转,映入眼帘的是一顷碧波的百亩荷塘,如今正值荷花花期,正应了那首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老相爷看着满池荷花笑了:“世人都说宁亲王杀人不眨眼,杀完了往龙池里一扔就了事。其实这池子里没有尸骨,藕节倒是有不少,留待秋天结莲子吃的。”
再往前就是一座亭子,从岸边一直连接到湖心。我们陪着老相爷登上亭子,在靠近水面的围椅上坐下来,微风浮动,满池荷花竞相低头,拂起一阵荷花香。
老相爷看着我道:“你呀,跟当年的我很像,也是追着一件事就不撒手,不弄明白不罢休。如今多年的冤案总算沉冤得雪,以后便不用畏手畏脚了,挺直了腰杆干你想干的事,让他们瞧瞧咱们的小神童不是方仲永,即便长大了本事也还在。”
我使劲攥了攥拳才勉强做了个笑出来:“谨遵老相爷教诲。”
阿恒上赶着追问:“玉哥儿像您,那我像老王爷吗?”
老相爷哈哈一笑,残忍地如实道:“不像。”
阿恒:“……”
老相爷继续道:“不要叫他老王爷,他生平最忌讳别人说他老。不过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他不是怕自己老,只是害怕不能陪我走到最后罢了。”
老相爷看了看龙池里的满池水华,轻轻笑了:“哪怕最后老眼昏花,耳朵也聋了,他也是一身的风骨。”
“我只恨自己生的太晚,没能陪他一起经历过那些苦难,君生我未生,吾生君已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了,倒是我,一直承他的庇佑。”老相爷看着我俩笑了笑,拉过我和阿恒的手交叠在一处,“所以啊,你们要好好珍惜,所有一起经历的,无论是悲是喜,是福是祸,能一起走下来,都是不枉此生。”
我忍着眼中酸涩点了点头,看看阿恒,眼眶也红了。
老相爷轻轻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阿恒,你帮我去取样东西吧。”
阿恒赶紧站起来:“什么?”
老相爷道:“在后殿王爷寝宫,他给我留了一封信,我怕是走不到那里了,你去帮我取来吧。”
阿恒点了点头,动身去取,刚一转身我就见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估计也是实在忍不住了。
老相爷坐在这里,目光却好像放到了很远的地方,他轻轻道:“濯儿是个好皇帝,当今皇上也是个好皇帝,只是他们李家的皇脉向来寿数不昌,如今两个成年的皇子都不堪用,五皇子太小。四皇子还朝时日尚短,咱们大周必定要生祸端了。我们这些老东西们都不行了,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玉哥儿,你记得,一国之本,在于根,根繁则叶盛,源清则流长。远小人,觅贤者,巩固国本,除内忧,安边境,则民可安,国可兴。吏部能识贤否,刑部可辨枉直,户部直系民生,礼部明典颂仪,工部泽川浚水,兵部秣马厉兵,贤臣良将上下一心,人人不为私利,则天下大同。这是王爷和我都为之努力过的盛世,只是要到这种程度,咱们大周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