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恒看似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目光却又总往这边瞟,我有点担心他看成斜眼,赶紧又往皇上身边靠了靠。
“一切听景策和景朔的安排,这边就交给你们了。”皇上脸上倦意明显,由徐明搀扶着慢慢转身。
“臣领旨。”阿恒从地上站起来,景策迎上前去,两个人一块商量着什么。
我这才收了目光,刚要转身,却被拉进了一个怀抱里。铠甲冰凉,带着潮湿的水汽,也就是一个弹指的功夫,还没等我缓过神来,身前已经空了。
阿恒冲我一笑,回头跟景策结伴走了。
大狗子:“是真的吗?”
我恍恍惚惚开口:“是真是假你没看见吗?”
大狗子:“他又没抱我。”
我:“……”
凌崖子吩咐云台山众人留下来跟阿恒他们一起作战,自己则护送皇上进了行宫。我跟在凌崖子身后,宫门将关,听见外头有人喊了一声——父皇!
“你还说你不想我们自相残杀,可你直到如今也还在算计!你明明留了后手,却用我来试探李玦会不会来援,也是在试探我这位四皇弟,看看他会不会临阵脱逃!”
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笑声,经久回荡在密林间,“我没错!错的是你!是你把我们变成这样的!”
皇上对此竟然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朕总得给大周留一位靠谱的皇帝。”
宫门缓缓合上,将那个刀光剑影的夜晚一并关在门外。
就在缝隙阖上的那一瞬间,皇上身子一垮,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皇上!”徐明惊呼一声,“太医,快宣太医!”
一群人把皇上护送回飞霜殿,临近殿门,发现一旁的石阶上还站了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正是刚才去追陈楚山的凌霄子道长。
徐明跟看见救星似的:“凌道长,皇上晕倒了,您快给瞧瞧。”
凌霄子轻点了下头,慢慢上前来。
“师兄,你怎么来了?”凌崖子热情地迎上去,在凌霄子肩上拍了拍。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瞥了眼地上,凌霄子道长的道袍下摆有点脏了。
我刚要提醒,凌崖子已经一掌推了出去:“什么人,竟敢冒充我师兄?!”
那个“凌霄子”差一点就要碰到皇上了,被凌崖子这一掌打断,只能后退了两步,足尖一抬,稳稳落在殿前的白玉螭头之上。那个人沉声笑起来,脸上的皮肤一寸寸掉落,显现出原来的样子来——竟是先前凌霄子道长假扮的方士明月笙的模样。
“先送皇上进去!”凌崖子道。
众人这才大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急忙进殿,关好殿门,只留下凌崖子和明月笙在外面对峙。
太医们早就候着了,一见皇上进来就重重围了上去,我一时插不上手,便从窗缝里看外面的情形。
黑暗之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两厢对立,庭中草木纹丝不动,两个人却衣袍翻滚,好似周身有一道常人看不见的气劲萦绕,所有近身的物件顷刻就能灰飞烟灭。
凌崖子一个掠身上前,带着呼啸的劲风,我甚至没看清他的身形,他便已经到了明月笙面前。眼看着明月笙避无可避,可下一瞬,那个身影一闪,竟然凭空消失了——紧接着出现在凌崖子身后,冲着凌崖子毫不设防的后心就是一掌!
只听见“锵”的一声响,一道寒光一闪,凌崖子竟像是早有预备,一把利刃从袖口滑落出来,向后凌空一刺,明月笙急急后退,却还是被削下了一块袍袖。
这把匕首我记得,当初在鬼市我还想拿金笔跟凌崖子换来着,凌崖子当时说这是杀人的刀,名叫雀翅,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这刀薄如羽,却锋利至极,若是方才明月笙再慢一步,如今地上就该是他的手臂了。
这一击不成,明月笙又消失了,再出现时稳稳落在九龙池正中。一缕旋风自他脚下盘旋而上,卷起池中水,绕着他周身围成了一条水龙。
明月笙提唇笑了笑:“好师弟,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就凭你还想假扮我师兄?先把身上的腌臜味洗干净吧。”凌崖子把雀翅一甩,刀锋上亮起一层幽蓝的火光。
明月笙嘴角一抽,他竟然被一个全身烟灰味,头发还炸着毛的臭道士嫌弃腌臜,恼羞成怒一般挥手一甩,那条水龙直冲着凌崖子而去。
凌崖子半步不退,刀锋一横,雀翅迎上水龙,滋啦一声,周围水汽弥漫。但刀上的火却没熄,一路劈开水龙,直冲着明月笙而去。一举逼到池心,层层水汽散去,那里却没有人。
一道声音从正上方传下来:“我没看错的话,你是刚受过天雷劫吧?”
我隐约听见隆隆的雷声,抬头看天,那轮半隐在云雾之中的圆月没了踪迹。顷刻之间大风凭空起,墨云翻涌,堆积在我们正上方这一片天空,我竟然隐约从中听到了一声龙吟。
大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手里还提着他那把陌刀,问道:“凌崖子道长能行吗?”
我登时一激灵:“你干嘛?别出去。”
大狗子无奈地看了看我:“我倒是想去,可这也不是人打的架呀。”
明月笙凭空画了一道符,挥手向下,竟真的将一道天雷引了下来,直冲着凌崖子而去!
“又来?!”凌崖子登时大骇,可他位于池水中间,避无可避,眼看着那道亮白色的闪电直直劈了下来!
隐约间好像有一道金光一闪,片刻之后整个院子都为之一震,池水四溢,我跟大狗子急忙往窗后一躲才避开这一击,待水退下,整个飞霜殿外一片狼藉。
池边的紫薇花枝叶凌乱,花瓣全都被水打落在地,一地软红。庭中的地砖也被掀起来不少,碎得到处都是。
可是池子正中那个人,毫发无损。
倒是池边岸上,明月笙狼狈躺在七零八碎的地砖之中,侧身吐了一口老血。
等所有飞尘水渍落地,一席白衣自半空缓缓而下,轻盈落在明月笙面前。
“凌霄子道长!”没等众人反应,大狗子已经跳了起来。
“师兄!”凌崖子紧跟着上了岸,还没凑近凌霄子,就被一个冷冰冰的眼神拦了下来。
“得,”凌崖子无奈扫了扫自己灰扑扑的道袍,“我不靠近你。”
“谁让你来的?”凌霄子冷冷道。
“我渡完劫就过来了,”凌崖子双手抱胸道,“谁想到这小子竟然有两下子,真能引下天雷来。”
凌霄子眸光清冷地看着明月笙,话却是对凌崖子说的,“你的劫数不在云台山,而是在这儿。”
“什、什么?”凌崖子当场愣了:“那劈我的是什么?”
凌霄子:“你是不是打雷天站在树下了?”
凌崖子:“……”
明月笙阴恻恻地笑起来:“我不过是借天之势,替天引雷……三道天雷,你都要替他扛吗?”
我这才注意到方才翻滚的阴云并没有就此散去,而是依旧轰隆隆压在半空,甚至比之前还又迫近了几分。
凌霄子面色分毫不变:“是又如何?”
凌崖子上前一步:“师兄,我不用你扛。”
明月笙又偏着头笑起来,直到笑地咯出一口血沫才停下来,恶狠狠地盯着凌霄子:“我不信!哪怕你真是天枢转世,也不可能替紫微星扛住三道天雷!”
天光又是一闪,将整片山头都照亮了,一道闪电破开层层云霭,几乎将整片天幕破成两半。
一声巨响紧随其后,落在院子里,我和大狗子被晃得完全睁不开眼,只觉得整个大殿都晃了一下,房顶都要被这声动静震塌了。
待一切散开,凌霄子道长翩翩落地,还是那一身白衣如雪,只是落地的时候脚步顿了一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
“师兄!你放开我!”凌崖子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在原地动弹不得,脖颈抻直,青筋毕露,眼角通红宛如泣血。
“我没事……”话音刚落凌霄子便埋下头咳了几声,几滴嫣红滴落在雪白的道袍上,又被人随手一扫,那片载着血色的布料便随风而去了。
第三道雷紧随其后,甚至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我只觉得那道雷是压在头顶上下来的,大殿里的门窗全部洞开,狂风暴雨涌入,哪怕躲在窗后也被糊了一脸水。
雷声刚过我便赶紧攀着窗台往外看去,凌霄子道长刚落地,便咯出一口鲜血来。
凌崖子不知道怎么挣脱了束缚,手脚并用爬了过去,将凌霄子道长接下来。
凌霄子轻轻摇了摇头,凌崖子近乎喜极而泣,我也跟着松了口气。
猛然间有什么从黑暗之中破风而过!
“小心!”我一声惊呼还没发出来,只见一段方才被雷劈断的花枝直冲着凌崖子后心而去!
我破门而出,只见……只见凌霄子半跪在地上,身后是盛放的紫薇花,身前……身前一段腕子粗的花枝破体而出。
“师……师兄……”凌崖子试图以手去堵住伤口,可那么多的血,还是汹涌不决地涌出来,很快就将那一身雪白的道袍染红了。
“太医呢?太医!”凌崖子大喊,“快来救救我师兄啊!”
哪怕是太医们也已经束手无策了,那一截花枝近乎刺穿了所有脏器,没有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活下来。
明月笙咯咯笑起来:“是我赢了,还是……”
话没说完便被大狗子一刀敲昏了过去。
“师弟……”凌霄子轻轻抬手,那双手还是那么干净,细白如玉一般,轻轻点了点凌崖子的额心:“天劫灾祸都过去了,剩下的,都是福寿绵长了。”
作者有话说:
死了,真死了,都说了救不了了……
第210章 回京
阴雨雷电全都散去了,只留下一轮皎月挂在天边。我坐在殿前石阶上,看着满地残红,看着大殿里忙进忙出的太医,看着不远处凌崖子抱着凌霄子道长的尸体,突然觉得这天道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
凌霄子道长那么好的人,那个像谪仙一般的人物,连天雷都扛下了,却扛不住阴险小人的暗算。
皇上那么宽厚的人,一辈子为国为民,身子都熬废了,却落了个父子离心、刀兵相向的下场。
还有我爹,把柳家十几口人的性命全都赌上,陈楚山还是逃了,现如今还在逍遥法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色将明时阿恒回来了,看着满院子狼藉愣了愣,我实在无力再站起来,冲他招了招手,阿恒这才过来贴着我坐下了。
“这是怎么回事?”阿恒皱眉问道。
我把昨晚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阿恒听完也沉默了。
我把头轻轻靠在阿恒肩上,阿恒揽我入怀,一句话也没说。
第一缕晨光透过山岚落在庭院里,徐明出来告诉我们,皇上醒了,让阿恒进去。
阿恒在我肩上拍了拍,这才起身进去了。
阿恒一走,凌崖子也站起来了,折断凌霄子道长身后的花枝,把人抱起来往外走。
我赶紧上前,问他:“你要去哪儿?”
凌崖子好像一夜之间老了许多,我竟然从他炸毛的头发里看见了一缕灰白。他的目光还是落在凌霄子道长身上,认真又缱绻,认识他这么久了,这个人始终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似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露出这样的眼神来。
凌崖子边走边道:“这里没什么事了,我先送师兄回云台山。”
“我让他们给你备辆马车吧。”
“不用,”凌崖子脚步没停,“那个明月笙,把他留给我。”
我点点头,看着凌崖子抱着人一步步走远了。
又过了会儿,皇上在大狗子和阿恒的搀扶下出来了。
“您怎么起来了?”我看着皇上只觉得人好像又憔悴了不少,皱眉道:“不是刚醒吗?再休息会儿吧,有什么事吩咐下来就是了。”
皇上笑了:“知道你心疼朕,可有些事朕得亲自去做。”
经过一夜激战,李钰带领的叛军被清剿干净了,残兵败将由阿恒带来的玄甲营接管押送回京,李钰单独关押,陈楚山下落不明。
皇上要去见的就是李钰。
相较于昨晚李钰风光的样子,如今的他头发散了,金甲也裂了,脸上灰尘血迹都有。人被关在一间偏殿里,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双手抱膝看着窗外某一处地方,我们进来了都没回神。
徐明搬来一张凳子让皇上坐下来,皇上看了看一旁的桌子,问道:“送膳了吗?”
看守的侍卫赶紧回道:“送过了,但献王殿下不吃,都给打翻了。”
皇上并没有责难,只是顺着李钰的目光看向了窗外,问道:“看什么呢?”
李钰头没动,只是道:“那片树叶后头有一只蝉,刚还在叫来着,你们来了,它就不叫了。”
“好听吗?”
“好听呀,”李钰歪着头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吵吵闹闹地聒噪一夏,入秋就死,多好。哪来的什么父子啊兄弟的,从土里爬出来就是独自个儿。”
又看了一会儿,可能是确认蝉不会再叫了,李钰总算收了视线回过头来,冲着皇上笑了,“父皇,你赢了。”
“如何算赢?”皇上问道,“朕打赢了一场仗,却输了一个儿子,这样算赢吗?”
“你反正有那么多儿子,少我一个不少,觉得李玦不好了还也可以传位给我这位四皇弟,再不济还有五皇弟呢,”李钰歪着头笑道,“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也像丁一一样凌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