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公公吩咐,”门外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一个侍卫折了回来,“给他找两身低等太监服换上。”
挺好的,这下不醒目了。
红色太监服脱下来换了青绿色的粗布太监服,长靴也换成了布鞋,宫中规制,灰衣及以下等级太监,不可穿靴。
回到监栏院被安排的第一件事是劈柴。
麻公公则搬了条椅子坐在一旁和我唠嗑。
“谢公公真是奇人,先前私逃出宫被抓回来也没掉脑袋,这回隔了这么些日子再见,竟然都换了身红衣上御前当差去了,着实能耐。”他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能教教我怎么短短一个月内从低等太监升到御前去的吗?”
我一斧头将柴劈开两半,看了他那张又是麻子又是痦子,长得十分丰富招摇的脸一眼,问:“我若告诉你,中午能让饭房给我发饭吗?”
麻公公和气地笑:“这可不能,御前总管亲自吩咐的事,监栏院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我叹口气,诚恳道:“算了,我这人大方,还是告诉你吧,御前当差呢首先得五官周正,刚才带我来的管公公,人家都五十多了,麻公公,您觉得是您看着顺眼,还是管公公看着顺眼?”
麻公公脸上和气笑容瞬时一收,伸手捋了捋他唇边痦子上的一根长毛,从鼻子里哼出气来,起身走了。
真不是刻薄,我也是为了他好,他这长相要是真升到了御前去当差,按赵煜风那神经病的行事风格,估计第一眼见着他就会想砍他的头。
我做了件好事,正对自己乐于助人的行为感到非常满意,一个小太监过来对我道:“谢二宝吗?麻公公让你去后院刷恭桶。”
我:“……”
恩将仇报,这绝对是恩将仇报。
天色渐暗,监栏院上灯了。我一个人坐在后院,刷干净的恭桶在我面前堆积成一座小山。
这都是我一个人刷的,别问我为什么不偷懒,我偷过了,但被麻公公看见,转眼告到管福那儿去。
管福那贼老太监便使了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灰衣太监过来,什么事都不用坐,只搬条板凳坐在我旁边,手里一支细长竹板,我一偷懒就在我背上抽一下。
“你累不累?无不无聊?你我年纪相仿,我们来聊会儿天吧?你身上有吃的吗?我可以给你讲迪迦奥特曼和数码宝贝的故事。”
我曾试图和他建立友好关系。
他却板着张稚气未脱的脸,“啪啪啪”在我背上连抽了六七下:“管公公交待,如有闲聊和讨要吃的,要多打。”
我便再也不想和他说话,被一个小孩打,太丢脸。
正是各宫开始上灯的时辰,我被灰衣小太监领着回含章殿,从偏门进去时,门内东一个西一个站着好些太监,假装路过,实则看我热闹。
绿衣在监栏院合群,在含章殿则又打眼了,因为含章殿是没有低等太监的,膳房里烧火的太监都穿的灰衣,地位却比监栏院里同为灰衣的管事太监要高。
我忽略他们的视线,回房收拾了一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刚坐下想休息一会儿,来人传我去御前伺候晚膳。
赵煜风在起居厅里用膳,一个人吃饭,传菜的司膳太监们排成长列,都排到了门外院子里。
我站在离饭桌最近的一根柱子边上待命,但一直到他吃完饭,也没我什么事。
我唯一的事就是饿着肚子看着饭桌上渐渐摆满了好吃的,数了数,好家伙,有三十几道菜,有的赵煜风只吃了一筷子,有的则甚至从头到尾没动过便撤了下去。
饭后又有点心果子送过来,也摆了小半张桌子,有桂花糕、蜂糖糕、栗糕、梅花饼、金丝党梅等等。
晚膳终于用完,领班太监带着值晚上班的太监们来换班了,我管他三七二十一浑水摸鱼混在下值的人里退出起居厅直奔饭房而去。
“哪儿来的小火者,怎么跑进含章殿里来的!”在饭房门口遇到一个没见过的灰衣太监,伸手便拦住我不让进去,“还不快出去,等会儿若是让管公公瞧见了,少不得挨顿打!”
“确实是在含章殿当差的,早上穿的还是红的呢。”靠门的那桌,正在吃晚饭的太监道,“你可以不让他进来,但千万别把他赶出去,否则咱们都要遭殃。”
拦住我的人打量我一遍,眼里现出复杂神色,鄙夷有之,不敢招惹有之,继而让出了路:“原来是谢公公。”
我内心稍感刺痛,有些明白了我在他们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我迈过门槛,沉默地走进饭房,感觉到我进来的一瞬间,原本气氛松弛的饭房发生了一些变化,说话的人不说了,吃饭的人吃的好像也不香了。
其中一张桌子,正是早上因为我挨了板子的几个侍卫,他们正端着碗站着嗦面,见我进来,直接撂碗走了,其中一个经过我时肩膀重重撞了我一下,我身上没多少力气,登时便被撞得扑倒在了地上。
我爬起来,拍拍灰,道:“我没事……”
一抬头才发现,人已经走远了,像是根本没撞到个人似的。
我走到灶边,看见今晚吃的是丝鸡面,正想领一碗,发饭的太监冲我摆摆手:“管爷吩咐了,不发你的晚饭。”
又没饭吃?我内心稍稍受到一阵冲击,原地站了一会儿,争取道:“公公,我干了一天的活……”
“谢公公,我也是按吩咐办事。”发饭的太监严肃道。
“谢公公别为难人了,咱们只是宫里普普通通的内官,学了多少规矩才能进含章殿来当差,可不像谢公公长了这么一张俊脸,听说进宫还没有半年呢,就蒙圣上眷顾上御前伺候了。”
“是啊,三天两头便能在含章殿里闹出番大动静来,也没见受过什么重罚,反而怪咱们这些奴才没看住,连带管公公一起都罚了一月俸钱。”
“罚月俸算得了什么,那几个侍卫好歹是正六品,还不是说打就打了,然而原以为跑了的人也根本没跑,几个侍卫白白挨了顿罚。”
饭房里用晚饭的太监们突然间讨论了起来,聊着聊着,越说越不好听,仿佛我本人已经不在这儿了似的。
我想辩驳两句,可是细想想,又觉得他们说的比较占理。
溜了溜了。
没有饭吃,我坐在屋里节能,但没坐一多会儿,便有太监来敲门,说管公公让我去御前上值。
我鼓了鼓气,戴好帽子,去了主殿书房。
还是磨墨的活,我不阴不阳磨着我的墨,赵煜风不紧不慢批着他的奏折,一直到奏折批完,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眼神。
赵煜风要就寝了,卧房里一群太监宫女围着他伺候,洗漱完了之后,他站在床前两臂展开等人宽衣,周围的太监宫女却没一个上前去的,有活的干着手上的活,没活的袖手站在一旁。
我看着赵煜风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忽然一动,上前去,先解开他的腰带,立马就有宫女过来接住解下来的腰带,我又脱他外袍,也有人来接过去,叠在木托盘里。
我便明白,这是他刻意的安排。这么近的距离,我有一点想小声和他说些什么,说些能改变我生活质量的话,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第二天早饭吃到了,两个馒头,一小碟酱菜,饿了一天一夜,吃得那叫一个香。
我竟然有点儿惊喜,至少没有把我一整天的饭都给扣了。
也许我能坚持过这段时间,一天好歹能吃一顿,也不会饿死,也许过一段时间赵煜风会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念在我们以前友情的份上,不再折腾我。
可是很快我发现,比饿肚子还更严重的事情出现了。
含章殿所有的人都不再搭理我了,一看见我就远远躲开,连管公公,我和他行礼打招呼时也像没听见似的,御前上值时,赵煜风也不再找我茬了,只把我当空气一般看也不看一眼。
监栏院那边也是,人人避我如瘟疫。
除了含章殿和监栏院,他们哪儿也不让我去,也没法去找刘双九。
一连半个月,我都没和任何人说过话。
其间有一天傍晚,我对着莲花缸里的鱼说话,结果第二天,缸里便没有鱼了。
第52章 你的将来全得仰仗朕,是死是生皆由朕予夺
“有虫子在叫,你有听见吗?”
监栏院里,刷了一上午恭桶后,我朝边上监督我的那个小太监说话。
他却坐得板直,手执竹棍,置若罔闻。
“可能在那边的草里,我去抓过来让你看看。”
我放下刷子刚要起身,背上便被狠狠抽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忍着疼,道:“这虫子叫声还怪好玩儿的,你知道是什么虫不?”
他不说话。
见他不感兴趣,我自己起身了,随即小腿肚子又挨了一下抽,疼得我差点儿跳起来。
我走,他又连抽了我几下,下手狠准稳。
“再打我我要和你打架了!”我痛得不行,忍无可忍道。
他继续抽。
我一边躲一边吓唬他:“还打?我让皇上砍了你的头信不信!”
他总算停了手,坐在板凳上仰视着我,还是不说话,但一向严肃的神情流露出一丝慌乱和惧意。
我却瞬间觉得没意思了,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一切麻烦,皆由我而起,难道他想每天都来监栏院这臭地方吗?
我老实坐下,继续刷我的恭桶,不再找他说话了。
晚上回含章殿,赵煜风不在,去宝慈殿陪太后用膳了,我得以休息不必去御前伺候。
但不去给赵煜风磨墨,我反而不知道干什么了。
一个人躺在屋里太冷清,外面时不时传来热闹声音,每每赵煜风不在,殿里就是这氛围,赵煜风对太监宫女们其实要求并不很严格,只要别在他眼底下犯大错,空闲时间玩耍聊天他向来不会说什么。
我起身出去在院里逛了逛,只见含章殿内灯火通明,宫女太监们都十分放松,有人在院里玩投壶,围廊下甚至有几个太监围成一圈在摇骰子,殿内传出宫女笑声,我走到侧门往里一望,几个宫女正坐在窗边一边吃着蜜饯果子有说有笑地对蜡烛剪纸花。
好想进去要东西吃,或者和她们说说话,女孩子心比较软,我装装可怜会有用吗?
算了,谁给我吃的就是违抗圣意,还是别害了人家。
我离开侧门,溜溜达达地往后院去,路过井边时见一个宫女在打水,很费劲的样子。
“姐姐。”我不敢走得太近,离着还有段距离,轻声问她,“要我帮你不?”
她闻声抬头,我才发现是那个很凶的宫女碧珠,心中一凛,怕挨她骂,正要转身溜掉,却听她压着声音叫了一声:“喂!”
我脚步立马停住了,回身看着她,这是半个月来第一次有人朝我说话。
碧珠神情有些紧张,左右看看,拎着半桶水从我旁边经过时停了脚步,低着声音道:“你看看你的脸色,再饿下去,人都要没了,听姐姐一句劝,你也不必就彻底听圣上的话,先态度软些,给他点儿甜头,就能让自己好过,你在犟些什么呢?他是皇帝,他是想要你的人,但不代表他在乎你的命。”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快步走了,生怕被人看见。
殿里笑声依旧飘出来,我站在殿后暗影里,四周只有我一个人,我无所事事,转身绕到了假山后面找了块大石头坐着。
这里处于烛光照不到的地方,地上月光便显得清晰起来。
我抬头看见月亮,今天正好是十五前后,一轮圆月悬在漆黑半空,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千里共婵娟,我爸妈今晚看到的月亮,会和我看到的是同一轮吗?
“妈……这里没人跟我玩儿。”我对着月亮道,“也没有饭吃,我好想回家。”
说完又想,又不可能被我妈听到,对着月亮傻几把说什么呢?
我低头,把脸埋在膝盖上擦了擦,抓了块石头无聊地挖地上的泥巴玩,也许能挖出个虫子来呢。
妈的,去他妈的虫子!
我忽然一下胸中充满了怒气,脑袋发涨,把石头用力扔到了前头的灌木丛里,抱着膝盖闷声哭起来。
哭着哭着,附近有脚步声靠近,两个侍卫出现在我身前,管公公则手挽拂尘站在一侧,不发一语。
但我知道他是来叫我去御前的,这会儿赵煜风兴许和他妈吃完了饭回来了,但管公公不会说出来,他只是站在这儿,一炷香的时候之内若我没有起身去殿里,他会让这两个侍卫把我拖进去。
拖着走就太难看了。我攥着袖子擦擦眼泪,呼了两口气,扶着假山起身,自己走在前面进了主殿,一路经过四根红漆楠木柱,迈上浅浅的台阶,站在罩着明黄罩衣的书案一侧轻车熟路地给他磨墨。
今日殿里十分安静,只听得见赵煜风翻开奏折又合上的声音,和墨条在上好的砚台上研磨的细微声音。
毫无预兆的,赵煜风合上一本奏折后突然开口,声音不冷不热:“谢二宝。”
殿里空气仿若凝滞,连周围人的呼吸声都感觉不到了,原本正要去给赵煜风添茶的宫女收回了脚步,静静站回了原处。
原来他还记得我的名字,我以为这半个多月我对他来说已经成了含章殿里的一根柱子一块地砖般的存在。
我仍低着头看着手里墨条在砚台里磨开一圈圈墨黑的汁,墨汁上沾着点儿烛火的光,每磨一个圈,那点幽幽的光就脆弱地被打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