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安儿且愁臭得吃不下饭,到了放饭的时刻,才知实在是多虑了。
原来,这梁山泊也同外头一样,人分三六九等。最上头是那聚义厅里扯大旗、挂名号的英雄好汉们,往下是没名没号、但与好汉们颇有渊源的小喽啰,最底层则是他两这样走投无路、落草而来的毛贼逃犯、酒鬼赌棍。
好汉们在外劫夺来的财宝,并不会如说书人讲的那般,平分给众弟兄;“大块吃肉、大口喝酒”自然也轮不到他们这些蝼蚁。相反,“梁山不养懒汉闲人”,不出去劫掠时便没人管你温饱。每日两餐放饭从不论人头,一间瓦棚里数十口人,送来的餐食却只有一笸箩粗面窝窝,能不能吃上,全靠抢。
接连两顿,玳安儿与陈敬济都一口没捞到。眼见着一屋子人为口吃的互相撕扯斗殴,为争块窝窝往死里打,陈敬济唬的缩在玳安儿背后直哭。玳安儿看这养蛊似的贼窝儿实在难待,便带着陈敬济往山下去。到了水边却无舟可乘,他两个连夜绕着岛转了一圈,连个船影儿也没见着,只得又回到瓦棚将就了半宿。
第二日,午前放饭时,玳安儿扑进人堆里发奋拼抢,叫人打得鼻青脸肿,终于抢出一块荞麦窝窝,分作两半与陈敬济吃了。陈敬济又哭,玳安儿便带他往山里逮野物,可这片山头早被饿极的人们挖地三尺,莫说是活物,连棵能吃的草儿也没有了。
玳安儿下定决心,下回出山抢掠,他便带着陈敬济跑。眼下只能靠拳头勉强度日,只盼上头早日寻到新肥鹅,他们才能有机会逃出生天。
捱到第三日,夜里玳安儿正发梦吃席,忽而被陈敬济推醒。他睁眼一看,陈敬济发髻散乱,神色怪异,前襟兜着一团东西。陈敬济一声不响,将那团东西一把把抓出来,直往玳安儿口里塞。
是肉,猪头肉!玳安儿囫囵吞完,方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问道:“哪儿弄来的?”陈敬济咧嘴笑得难看,笑完眼泪哗哗直淌:“玳安哥,对不住……我饿得遭不住了……山顶上那些人,吃酒哩……”
玳安儿这才瞧见他衣衫凌乱,身上一股子邪腥味,于是伸手往他屁股后头一摸,他便“嘶”的一声弹跳起来。玳安儿胸中倏地燃起一股无名业火,正待要骂他,话却堵在嗓子里出不来。
我火甚么?玳安儿问自己,他卖屁股干我囚事。我不是骗他的吗?又没真看上他。
第133章 打死奸贼西门庆
玳安儿心中纷乱,不知如何说他,便气哼哼一头躺倒,背过身去不愿搭理。陈敬济只道他吃醋恼了,慌的眼泪汪汪没处下脚,杵了半天才晓得躺下去。又不敢大声儿嚷,两手揪着他背后衣料只哭。玳安儿闻见他身上生人的臭味儿,愈发恨得牙痒,便硬挺着死不回头理他。
次日天一亮,玳安儿睁开眼,却见陈敬济与他并头交股紧搂在一处。想是半夜风凉,睡里不觉便抱上了。他正愣神,偏巧陈敬济张开两眼,与他四目相接。
“玳安哥,你不喜欢,我再不去了,休恼了我,可把人疼杀了。”
玳安儿仍不知拿他怎的,只得依计作伪道:“不怪你,是我没用,养不活你。”陈敬济撇嘴又抽噎良久。
这日像是时运到了,午前未及放饭,外头忽然进来几个手提大刀的壮汉。瓦棚里立即开了锅,原本窝在地上打盹儿、凑成一堆扯闲篇儿的喽罗们纷纷跳将起来,一个个昂首挺胸直往前挤。
来人为首的是个扎绛红头巾的大胡子,他振臂开嗓叫道:“今日该我寨赤发鬼刘唐哥哥做东,尔等随我一同下山打秋风去也!”喽罗们应声爆发出一阵欢呼怒吼,有人带头,没几下便齐齐喊成一片:“替天行道!杀富济贫!替天行道!杀富济贫!”
大胡子用刀柄凌空在各人头上点画:“你,你,你们几个!你,那个!新来的!”玳安儿未及反应,便被推搡着加入队伍。他伸长双臂欲拽陈敬济,陈敬济却早被人扒拉到后头老远的地方。
玳安儿盘算好一有机会下山,便带陈敬济逃跑,哪能轻易撇下他?可刚迈出队伍一脚,寒光闪闪的刀刃便已横在他颈前。大胡子一把掐住他脖颈儿,凑近喷着一嘴臭气切齿道:“有人叫我关照关照你!崽种,休要不识好歹!”
如此玳安儿便随着这班贼匪下山,杀到水泊东面十几里外一户庄院。天晚时分,百来号贼摸黑包围住院墙,听得一声哨响,便齐齐跳墙而入,明火执仗抢杀起来。
玳安儿不是没杀过人,却没见过这样杀人。刀锋飞舞,鲜血泼溅,不大工夫便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人仿佛不再是人,而是一头头在圈里乱窜的猪猡,就连哭喊声,也同挨宰时的猪叫一个样儿。
贼杀光了男人,又冲妇人下手。丫头媳妇们被赶到各处扒衣脱裤,稍有反抗便一刀攮了。玳安儿在四下狰狞的淫笑与尖叫哭号声中无处可躲,他趁乱想跑,才往外冲,却见那几个扎红头巾的守在院门口,刀尖儿直指着他,逼着他步步退回院中。
最终这伙匪徒抢得数十石粮、金银财宝两大箱,意气风发乘船回到梁山之上。
玳安儿方始明白,为何这群臭叫花子宁肯饿肚子挨打,也不想办法逃出这贼窝。此番下山参与抢劫的一百多人,一进山门便受到敲锣打鼓、夹道欢迎,沿途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打山脚一路耀武扬威游行至山顶。
草厅之上,“聚义厅”三个大字昭彰夺目。二十来桌酒肉大席,从厅里一迳摆将出来。玳安儿落座于最末一张桌上,同桌贼们不等人叫开席,便使脏手端酒抓肉,狼吞虎咽吃喝开来。厅里一个黑脸、矮矬矬的汉子举杯发话,说了甚么玳安儿没耐心细听,身旁众人则又是一阵欢呼吼叫:“替天行道!杀富济贫!”
玳安儿心道,你们光杀富了,哪里济贫?抢来的粮食、金银,我一个子儿也没分到,一顿酒肉便把人打发了?!
这时,厅里那黑厮两手朝空里按按,众人立即收声,只见他手抚胸口,作痛心疾首状,朗声道:“诸位哥哥,诸位兄弟,今日我等聚义于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好不痛快舒畅!可天下且有不平之事,不义之人,每思及起,我宋江便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昔日我于柴进柴大官人庄上,识得一位天神样的打虎英雄,名唤武松,诸位可曾听闻?”
底下人纷纷交头议论,提起武松个个竖起大拇指,玳安儿不由得咯噔一下,心里毛燥起来。
宋江又道:“如今我武松兄弟遇赦还乡,有心报效朝廷,却又为奸人所害!山东提刑千户西门庆,原是清河县一泼皮无赖,使两臭钱与奸佞蔡京勾结讨好,恬列武职。那厮与淫妇潘金莲使得手脚……”
玳安儿听他说书样的将西门庆与武松的恩怨详述一遍,又听见西门庆诬陷武松拦路抢劫,逼得武松走投无路、已往梁山来奔,不日即将上山。最后,宋江双手端起酒碗,高高举过头顶邀道:“宋江恳请诸位义士随我惩奸除恶,与我武松兄弟报此血海深仇!”
厅里有人应声呼道:“打死奸贼西门庆!为武松兄弟报仇!”随即领得山呼一片:“打死奸贼西门庆!为武松兄弟报仇!替天行道!杀富济贫!”
玳安儿跟着敷衍呼喊几句,便闷头抢菜扒饭。
桌上一年龄稍长的贼汉打个酒嗝儿,兴高采烈道:“你们可知,西门庆这厮家财颇丰!俺听人说,全清河县的铺面都是他家的,每日赚的金银拿斗量!”旁人纷纷咂舌艳羡,有贼恶狠狠道:“这等富贵,皆是不义之财!咱们杀将进去,拎这畜生两脚,叫他连屎带尿全吐出来!”
玳安儿心道,臭叫花子好不要脸!老子打十三岁起便随西门庆上铺收账,“这等富贵”全是伙计们起早贪黑、买进卖出,一分一厘点滴积累而来,分明是你们这班臭蛆,想不劳而获、劫夺不义之财!
一贼淫笑道:“欸?你说那淫妇潘金莲,长得啥样?咱杀进去,能上手弄弄不?”年长汉子搓着大腿道:“谋杀亲夫的毒妇你敢沾?呸,晦气!人说西门府里有上百姬妾,个个俊俏又骚浪,不够你弄?弄不死你!”一桌人闻言个个两眼放光,有人按耐不住,竟伸手搓自个儿裤裆,可把玳安儿膈应得,好险没啐他脸上。
“嗬,你们也就这点儿出息罢了!”另一贼剔牙道,“那班臭淫妇我一个也看不上眼儿。你们不知,人说西门庆家里小厮也都是戏班里买来的,会弹会唱会含鸟,不比娘们儿好玩?去了我只抓俩小厮耍耍,不同你们抢。”
玳安儿闻言胃里一翻,掩口打着呕离席跑了。人都当他吃多了撑得吐,指着他背影儿只笑。
玳安儿想起陈敬济这一日不知如何捱过,拔足奔回山腰瓦棚里,却不见他踪影。他在棚里问了一圈,人都说那白脸小郎晌午便被人叫走了。玳安儿心里升起极不好的预感,却无处找寻,急得在一排瓦棚门口踱步乱窜。
直到月上中天,凯旋吃席的贼们纷纷回来歇了,夜深人静之时,打山上小路飘飘荡荡下来个人影儿。玳安儿撒腿冲上去,见陈敬济身上罩着个麻袋样的长白褂子,两腿空空连裤儿都没穿。
“玳安哥——”陈敬济面红似火,痴愣愣叫了一声,便软倒在他怀里。玳安儿手托他腰身,隔着层麻布,都觉他肌肤烫手。
第134章 他偏相中了我
玳安儿将陈敬济驮回瓦棚里,掀开褂子看了,见那屁股门子肿出两指来宽,皮儿都红破了,里头一层血湿。身上倒不甚脏污,想是清洗过了。玳安儿眼中甚是冒火,咬牙骂道:“你不是不去了?没遭道的贱骨头!一日不浪汉子便过不得?”
陈敬济两手抱他膀子委屈道:“那道士传话,升你往东山酒店跑堂儿,叫我去,我当有甚好事……谁想得到,原是叫一家三兄弟一道儿弄我!玳安哥,我后头好疼,身上也疼,你抱抱我……”
玳安儿心道,这鬼话也就骗骗你个蠢材,酒店是他们的招子,汗邪了也不能用我这来历不明的外人。又不好说他,只得一把搂了,与他贴身睡下。到半夜,玳安儿捂了一身汗热醒了,摸他额头,烙铁似的滚烫。这傻子怕是要不好了,玳安儿悲从中来,再没心思怪他怨他。
好容易捱到天亮,陈敬济烧得口唇爆裂,呻吟不止,人已叫不醒。旁边儿一贼见状嚷道:“小崽种得了瘟病!还不抬出去埋了?”瓦棚里立刻吵吵起来,两壮汉推搡着玳安儿,非要把人抬走。玳安儿只得背着他出得瓦棚,将他放在山间背阴处一块大石上,又拣破瓦盆儿掬了湖水喂他,盼望他身子能凉下来。
又守了一日,到晚夕陈敬济仍高烧不退,双目冥息说起胡话来。
昏沉中他又回到陈府东厢小楼,扑在他娘腿上哭诉:“娘,他们叫我‘三丫头’,我不答应,他们便扯我裤子!娘,我好好儿的没招他们,怎的紧着欺负我?”他娘手卷帕子替他擦泪,强作笑颜道:“不能够,都是你亲亲的兄弟,那不叫欺负你。他们喜欢你,同你玩哩!休得乱咧咧,仔细你爹听见了,又嫌你……”说着也吸了下鼻子。陈敬济两只小手捧住他娘脸蛋儿道:“娘,你哭了?”
“我哭甚么?我瞧见我儿,且欢喜着哩。三郎乖,娘教你的曲儿,你唱一个娘听听,消消烦闷……”
玳安儿被陈敬济紧紧攥着手,听他拿捏嗓子咿呀哼唱:“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叫着你把那挺脸儿高扬着不理,空教我拨着双火筒儿等到你更深半夜……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
从前听府里婆子们议论,说这大姐夫是院儿里婊子养的偏房孩子,打小不得陈老爹心,也是个没根基的。那时玳安儿一心拿他当对头,少不得在西门庆面前明里暗里与他较劲,挤兑他、提防他。如今看来,这实心儿货哪有心思与他争抢,分明是他以小人之心,把人家想歪了。
“三郎,你好生歇养,等你好了,咱们想辙逃出去,我送你回家。”玳安儿心知希望渺茫,眼下也只能这般宽慰他了。陈敬济却募地挥舞两手挣扎大哭,口里“亲汉子亲达达”叫着讨饶:“要不得了,疼杀我了!可怜见饶了罢……不成!不成!你两个不成!奴死了!啊!”随即四肢一瘫,再推不醒。玳安儿颤抖着探他鼻息,所幸仍有气儿进出,便将他从冰凉大石上抱下,搂在怀里摇晃着拍,心中无限哀凉懊悔,心痛莫名。
玳安儿背靠大石,坐着抱他一夜,天蒙蒙亮时,忽听陈敬济唤道:“玳安哥,玳安哥——”他一惊而醒,见陈敬济两弯秋水盈盈望着他笑,面上竟恢复了血色,格外粉白可爱。
“玳安哥,你可记得去年上元佳节,府里放花儿?爹叫我点那金盏银台儿,我才打了火折,你便劈手夺了去。那时我只庆幸,我怕那劳什子,叫你抢了去正好。如今方才懂了,玳安哥,那时你心里便有我了,总在背后默默呵护于我……”
玳安儿自然记得,可彼时他抢那花儿,是因张松只穿件夹袄便出来看焰火,他嫌陈敬济缩手缩脚紧着磨蹭,怕张松在风口站久了冻着,想着赶紧放完了,好叫张松回屋里去。
玳安儿见他眼里火花跳跃,不忍浇熄,只得继续圆谎,点了点头。陈敬济伸手摸他脸道:“怎不早说,嗯?若早知世间竟有人一心爱我……”玳安儿叹气落下泪来,哄他道:“不迟,往后的日子多如树叶儿,赶明儿你好了……”
陈敬济摇头笑道:“我好不了了。玳安哥,人都笑我‘嫁’入西门家,我死了,你烧化了我,带我回他家,也算有始有终。当初他上我家挑女婿,我兄弟六个,个个比我出息,他偏相中了我。他也不嫌我蠢笨,一力教我、看顾我。是我贱皮子,涎脸要了他女人,他打我骂我,我也不冤枉。我不要那些箱笼珠宝,我只想回府里……我好想你们,你带我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