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长飞喉结动了动,嘴唇微微张开条缝,正要说话,下一瞬,我撩开车帘布扭头看向了外面。
雁长飞:“……”
这时辰街上行人不很多,沿街做生意的摊子也才支了几个,几顶青布大伞在太阳底下撑开阴凉,摊主坐在矮凳上,摇着蒲扇懒懒地叫卖着甘豆汤、姜蜜水、紫苏饮之类的凉水。
马车拐下御街,又转过两个街角,终于在城南绿水巷苡橋巷口停下。
“枫儿,到了。”雁长飞终于出声,将一定带遮阳帷纱的笠帽扣在我头上,“外边晒,戴上帽子。”
此人十分擅长得寸进尺,主动和他说几句话便又开始与我装熟叫枫儿了。
我下了马车,一手撩开帷纱,只见巷口边上是一家酒楼,酒楼门首缚着彩楼欢门,绯绿的帘子,梯檐下垂着流苏,门口置一纸灯箱,因是白昼,里面没点蜡烛,惨白的纸上三个黑字:银月楼。
这银月楼并不在之前探明的雁长飞名下的几家铺子饭店里头。
雁长飞带我进去,一楼还有几桌客人在吃饭,掌柜一见我们进来便过来招呼:“几位客官,吃点儿什么?坐大堂还是雅间?”
“雅间,要僻静点儿的。”雁长飞道。
掌柜手臂一让,亲自带路朝后头去,撩起隔开后院与大堂的布帘让我们通过。
这里实则是一方天井,穿过两边的檐廊,后边还有个院子。
“枫儿,你在这处等我,待会儿我来寻你。”雁长飞道。
老头掌柜笑眯眯的:“千户大人,请随老仆来。”
这掌柜是认得我们的,他是雁长飞的人。
再要跟着他就太明显了,我接受了这安排。
雁长飞他们从檐廊下走,去往后院了,掌柜则带我去另一条廊下,进了间卸了窗的凉快屋子,进去之后掌柜竟不走了,跪坐在门口的竹垫上静静待着,一待就是小半时辰,他不走,雁长飞也没回来。
我看着面前空空如也的案几,出声道:“有凉水么?渴了。”
掌柜闻声抬头看向我,神色却犹疑为难,朝外头看了看,也没见有人经过,道:“王爷待会儿应当就回来了,千户大人,不如你稍稍忍……”
“你要渴死我。”我冷声道,“我在这儿坐了这么久,没有茶水也没有吃的,雁长飞让你这么对我?不给吃不给喝,枯坐在这儿,你拿我当犯人?”
“老仆不敢!”掌柜的额头上登时淌汗,一边抬手一边擦汗,仍是朝外边张望,似是指着有人来救他似的。
我没好语气:“还不去拿?还是你要等雁长飞回来亲自给我去弄喝的?”
“不敢不敢!”他又是一阵擦汗,到底还是起身了,道,“大人,您对此地不甚熟悉,还请您不要出去乱走为好。”
我:“热得要死,我懒得动,出去干什么?”
掌柜的终于离开了这间屋,我看着他背影一消失在帘布后面,立时起身去了后院。
后院不临街,远离前面略吵闹的大堂,目之所及不见一个人影,静悄悄的,只听树上偶尔几声拖得老长的蝉叫。
我一间一间房间看过去,里面却都没有人。
雁长飞和边洲消失了?还是为了避免被我发现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之后离开去了别的地方?
应该不会,若是换地方,就没必要让那掌柜老头看着我了。
再一思索,应当是哪一间屋子里藏有暗室,他们藏进去了。
我随手推开一房间的门进去,放轻脚步,迅速在四面墙上查看有无暗门。
这间没有,我转身出来,轻轻关上门,走到下一间房间门前,伸手正要推门,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
门内站着个卷头发络腮胡的高个汉子,正是雁长飞。
雁长飞:“……”
我:“……”
为何我没听见他脚步?现在轻功飞走还能假装成我没出现过吗?
“我迷路了。”我理直气壮,虽然心里清楚这话简直是在骗鬼。
完了,我心想,他安排人看着我,自然是因为怀疑我是董君白的眼线,可能会探听消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让他把怀疑变成了确信。
雁长飞拧着眉,沉默不语,从门里跨了出来。
我盯着他的脸,心里猜测他待会儿开口第一句话会是什么,而我要如何狡辩让他再相信我,若我暴露是大魏的细作,他就是将我一剑捅死,明面上都是说得过去的。
雁长飞转过头来,终于开了口:“吃不吃?”
我:“?”
他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朝我一递。
栩栩如生晶莹透亮的鳞片微微折射着午后阳光,闪了闪我的眼睛。
“冰镇过的糖鱼,甜的。”雁长飞道。
第36章 君白,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马车摇摇晃晃,我吃着粘在签子上的糖鱼,唇间冰凉,嘴里丝甜,脑海里仍在回想方才在银月楼后院里被雁长飞撞见的一幕。
他竟然什么也不问我,只问我要不要吃糖?
但我认为他心里绝不是毫无怀疑的,比如他从上马车开始就一直盯着我,视线偶尔挪开片刻,又转回来。
若换作平常,我早已一句“看什么看”出口了,但今天实在是心里有些发虚,不敢说话,只能默默吃糖鱼。
“好吃么?”安静的马车里,雁长飞突然开口问。
我:“……还行。”
这糖鱼与平时在街市上能买到的不同,里头裹着一团咸味的红豆泥,外面的糖被舔化了之后里面微咸的红豆泥慢慢渗出来,正好中和了糖壳的甜,吃着一点儿不嫌腻。
我甚至还想要一个,但是雁长飞好像没有了。
“只有这一个?”我问,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吃了吗?”
“我不大爱吃。”雁长飞掀开手边的食盒:“还有一支。”
食盒里面有个装满碎冰块的青绿瓷深盘,碎冰上只放着一支糖鱼,肚子里也包了红豆泥。
看来是稀罕物,也许是出自哪位名厨的手。
食盒里那支糖鱼自然是青霭的,她吃得嘴唇沾满糖汁邋里邋遢的,咂摸味道:“好吃……好多年没吃过这种糖鱼了,哥,你在哪儿买的?”
“小时候吃过?”我疑惑,“我怎么没印象了?”
青霭没心没肺道:“好像是公主给的吧,可能让我瞒着你,我就没和你说了。”
“……”
我起身出了门,门外雁长飞还在等我一块儿回瀚王府。
回了府,我在后院月门处与他道别:“我回房了。”
说完观察他脸色,心想这会儿回府了,周围没人了,他会不会说些什么敲打我的话?
然而他没有,他只点头:“我也回书房了。”他最近一直睡在书房。
竟然连问都不问一句?我感到琢磨不透眼前这个男人,想起和董君白的约,试探道:“我傍晚的时候能出去一趟吗?”
雁长飞这时脸色才终于有了一丝变动,皱眉道:“出去做什么?”
我扯谎道:“书院的一个同窗,前两日托人捎信给我说今日进城来,约我去茶馆听说书。”
雁长飞仔细看了我两眼,那神情像是不想答应:“喜欢听说书?我带你去听成不成?”
和董君白见一次不容易,我顾不得他会不会不高兴,道:“可我今日已经和同窗约好了。”
话音落,雁长飞嘴角便开始朝下了,我及时挽救道:“下次咱们一块儿去?”
雁长飞这才松口:“去吧,晚饭之前回来。”
-
傍晚时分,边洲替我牵马出府,我翻身上马后,他道:“千户,王爷让我叮嘱你,千万不可乱跑。”
我一听就知道是让我不要逃走,心想青霭如今都搬了过来,我怎么可能逃。
“知道了。”我策马离开了王府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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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净寺,悬崖边的禅房,董君白长身玉立在夕阳里,一见我就问:“枫儿,听说你昨日大闹了一场?”
我本不想提这事,但想起董君白在瀚王府里安插了眼线,这么大的动静他不可能不知道,便简短告诉他事情经过。
“那药必是瀚王下的,”董君白目光森冷,“小人行径。”
我回想雁长飞当时的反应,摇头道:“我倒觉得他并不知道这事。”
董君白:“这怎么说?”
被雁长飞扒了衣裳扔进冷水里听起来实在有些丢人,我不太想说,道:“直觉吧。”
我把雁长飞去了银月楼,以及银月楼里有暗室的事都同他说了。
“只是不知道他去那里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酒楼迎来送往,人多杂乱,”董君白分析道,“应该不会是藏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我猜可能是去见人。”
“应该是吧……”我只负责把消息报告给他,不负责分析解释,现下说完便已算完成任务了,我想和他聊别的事。
我把下巴搁在他肩上,看着他。
董君白叹气,手指撩我下巴:“委屈我们枫儿了,那晚你一定吓坏了。”
我确实是感觉很委屈,忍不住倾诉道:“我是吓坏了,第二天我甚至想逃走……可他把我抓住了,还说要把我先送去漠国。”
董君白抚摸我头,神色愧疚又愤怒:“有朝一日,我定要他百倍奉还。”
我看着他静了片刻,感到心里并没有得到安慰,言语上的安慰似乎已对我无用了,我甚至觉得董君白的反应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对于我差点儿和雁长飞做了那档子事,他不够生气。
如果今天换成是雁长飞在这里听到我和董君白差点儿成了事,一定会暴跳如雷,直接过来找董君白打一架我都不奇怪。
是因为董君白已经把我看做是雁长飞的人了,所以不那么在意了吗?
“枫儿,你怎么了?这种眼神看着我?”董君白道。
我胸口发闷,呼出一口气,扯了扯他袖子:“君白,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自然可以。”董君白嘴角勾起浅浅的笑,低下头,嘴唇在我脸上碰了一下,“一下够么?”
一下不够,我又道:“我看话本上,别人谈情说爱……都是亲的嘴。”
董君白短短愣了一下,似乎是惊奇我说的话。
我被他这么一看,整张脸都烧了起来,坐直了身体:“算了,当我没说吧……是我太轻浮。”
“不轻浮。”董君白揽住我的肩膀,道,“是哥哥没察觉,枫儿已经长大了。”
说罢,他脑袋凑近了,闭上眼,嘴唇慢慢往我嘴唇上凑。
我心脏狂跳,又期待又害怕,一动不敢动,只盯着他温润的嘴唇看,在他脸凑得很近,下一瞬嘴唇就要碰到我嘴唇的时候,我紧张地闭上了眼。
然后就听见一声惊雷般的声音骤然出现:“主子!有人上来了!”
我和董君白冷不丁被这声音吓了一跳,分开了老远。
只见穿着寻常粗布袍子的王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我们身前,正单膝跪地,一脸严肃。
第37章 不去吃饭就把你送回漠国,每天在草原上放牛放羊
我和董君白私会是不能让人知道的,王涟一说有人来,我和董君白就躲进了禅房里。
“应该只是普通百姓。”董君白道。
“嗯。”我观察着窗外,透过幽静的林子,隐约可见林外山路上有香客和僧人上下往来,没什么不寻常的情况,王涟也已经去截刚才靠近悬崖这边的那个人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
董君白不知为何,一直打量我。
我:“?”
“枫儿今日与往常有些不同。”
我:“……哪儿不同了?”
今天唯一的不同就是发现了雁长飞的一个秘密……还有吃了他的一支很好吃的糖鱼。
那糖鱼实在好吃,可惜只有两支。
脸颊被一根手指刮了刮,我从脑海中的糖鱼滋味里回过神来,看见董君白眼里浮上揶揄的笑容,道:“枫儿今日胆大、主动。”
刚才主动索吻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我后知后觉害臊起来,道:“我……我下次不这样了。”着实是有些轻浮。
“其实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董君白语气忽然变得认真起来,眼神确定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怕我不喜欢你了,怕我会辜负你。”
他竟然看出来了?我心里一凛,撇过头:“没,没有……”
“枫儿,你多虑了。”他揽住我肩膀,将我往他怀里带,“你曾为我杀董君清,现在又为我嫁给雁长飞,都是为了我,我怎么可能负你?”
董君清……许多年不曾听到这个名字了。
我垂下眼,听见他胸腔里平稳的心跳:“嗯。”
“还亲么?”他手掌抚摸我脸庞,将我脸朝上抬了抬,低头下来。
距离越来越近,我本应期待激动,然而刚才被王涟一打断,慌乱躲避间,暧昧气氛已经全没了。
我手肘在他胸口一顶,两人之间瞬间隔开了距离。
“枫儿?”董君白诧异。
“我,我得回去了,雁长飞不让我太晚回,我怕他起疑心。”我道,“下次吧,下次……”
在这禅房里躲着亲吻也怪憋屈的,倒真像是在偷情了。
“不,等我拿到对你有利的消息,等我离开瀚王府,休了雁长飞,到时候咱们清清白白的,再做这件事。”
董君白沉默一阵,温柔道:“你说的有道理,听你……这是什么?”
他视线忽然落在了我胸前某处,我低头一看,原来是衣襟上沾着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