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叹了口气:“想那塞北客从前也是一代大侠,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叫人心里难受。”
与他同桌的那群江湖人亦有此叹,他们还在说些什么,裴翊却没工夫再听。
他直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陆卓死了?怎么可能?他不信陆卓会这么轻易死去。他怎么会信?这些消息他从前难道没听过吗?他难道没担忧过吗?但是结果怎么样?
陆卓还不是逍遥自在地活着,还有工夫到处招惹风流债。
这七年里难道只有江玉泽一个在江湖上找他的‘裴翼大哥’吗?这七年里,亦有另外一个少年在江湖上苦苦追寻着这人的踪迹。
只是那少年没有江玉泽自由,不能得到一点消息便亲身赶往查探,但是他一直相信着,相信有一天那人会遵守承诺——平安回到塞北。
裴翊的脑海充斥各种杂乱无章的思绪,他一时理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等到被姜二一声呼喊唤醒神智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跃上了马,连马鞍都来不及套,就要驾马而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裴翊茫然回头,见到姜二跨出酒家门口担忧地看着自己,轻声唤道:“将军!”
他身后站着不明所以的青州府吏,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们,裴翊霎时想起自己的责任——即便离青州只有十余里路,也要倍加小心才行。
他走不了,与过去七年一样,他哪里都去不了。
裴翊重新在桌旁坐下,麻木地往嘴里塞了口牛肉,太大块的牛肉哽得他喉咙生疼。
姜二再次担忧地唤道:“将军……”
裴翊打断姜二的话:“二哥快些吃吧,吃完我们好赶路。”
均州并不算远,若是能快些赶路,或许他还有时间去看看那被拍碎的脑袋到底是不是那人的。
他是说……或许会有时间。
他的表情仍旧平静,只是声音中有股奇怪的凝滞感,叫姜二听得心酸不已,眼角瞥到邻桌那位仍一无所觉的江公子,姜二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什么也不知道难道不是件令人羡慕的事吗?至少此刻不会担忧,至少心里还有希望。
用过午饭过后,众人再次上路。
裴翊面无表情骑马跟在队伍中,队伍中最为关心他的李劼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却看不出他有何异样。
他在酒家时的异常举动仿佛只是众人产生的一个集体幻觉。
李劼忧心忡忡地收回视线,心里琢磨着怎么也要让裴翊在青州休息一段时间。众人在路上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青州。
远远望着熟悉的城门,李劼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众人忙加紧脚步。离城门越来越近,众人才发现城门口不知为何停了辆马车。
那马车也不进城也不往另一方向走,只是停在城门前,马车的车辕上还躺着一个男人,那人正闭着眼睛枕在自己的手臂,跷了个二郎腿,嘴里叼着根野草在哼着歌谣。
这场面看上去十分之古怪,众人警惕起来,
唯有塞北的三人在看清那男人的长相后变了神情,宋三更是热情地大声喊了起来:“陆兄弟,我就知道你早晚要来找……找我们!”
裴翊早在宋三开口前已经驾马跑了上前,当他勒马停在马车前时陆卓正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那人也不起身,就躺在车辕上含笑上下打量了裴翊一番,问道:“许久不见,将军可还安好?”
话音未落,裴翊已经丢开马鞭,从马上跳到车辕上,跪在陆卓两侧,提起拳头狠狠地对着他那张好看的脸揍了上去。
好你个大头鬼!
第41章
与赵元明的比试, 绝不是陆卓这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凶险的一场比试。
他经历过更凶险的——死里逃生的那一种。
但他不会自大到认为如果赵元明真心想取他的性命,他能活下来。
他不过是在赌,赌他师父虽然已经仙逝多年, 但是赵元明还会卖他些面子。
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自杨傲死后他就不喜欢赌博这类事情, 但或许就像杨纯说的那样,他和杨傲一样是天生的赌徒,他比杨傲还高上一级, 因为杨傲总是输,而他……
陆卓笑了笑,有点想回去跟裴翊炫耀——他每次在生死关头都能赌对的运气。
江湖靠的不就是这点运气吗?
不过在这之前, 他要赢过赵元明。
他虽有自信能护住裴翊,但他做事向来喜欢从源头解决麻烦。
半招,保那爱招惹麻烦的小将军后半生不再受细雨楼的侵扰。
即便他日后有什么不测, 也不用在死前还担心裴翊会死在哪个不知名的二流杀手手中。
他傲气十足的小裴将军, 即便死也该死在塞北的战场上,不然奈河桥头陆卓不知又要听他多少牢骚。
逸仙楼中的人早已退让出去, 独留陆卓与赵元明二人。
陆卓长剑出鞘攻向赵元明, 并不像当日在京城拿剑砍晋王时的花哨剑招,对战赵元明这样的高手, 再多的花招都是白费,想要赢就要在一开始使出全力。
这一剑蕴含了陆卓全部的功力, 那暗淡无光的铁剑似乎也发出淡淡的光芒,剑身传出虎啸龙吟之声。
他步步逼近, 眼见剑招将至赵元明却不慌不忙,手拿一把软剑轻轻抬手一架, 架住了陆卓的攻势。
陆卓叹息一声。
一招不成, 那他只有拿命去赌了。
这属实有些耍无赖了, 赵元明以拳脚功夫闻名江湖,今日却拿软剑与陆卓对战,摆明是想放他一马。
只要他认输,随时都可以离去。
想来这是赵楼主看在他师父的面子上,想要饶他一命。这十余年来陆卓头一次感受到,他虽从不以天峰道人徒弟的名头在江湖上行走,但他师父的遗泽始终惠及着他。
只可惜事关裴翊的性命,他绝不会认输。
陆卓把住楼梯的栏杆,一旋身闪到赵元明身后,剑尖直取他的肋下,赵元明翻身跳上栏杆,躲过他这一剑,大笑道:“好轻功!”
而后回身软剑挥舞,霎时剑光大作,迷住了陆卓的眼睛。他知道危险已经临近,却根本无法从漫天的剑招中分清哪一招是赵元明真正进攻的那一招。
真像逗弄小孩的把戏,陆卓咬牙,可惜他早就不是小孩了。
他举剑硬抗上去,凭着直觉对上其中一招,忙乱之间竟还有心思去想,裴翊不是能通鬼神吗?
若他真能通鬼神,就保佑陆卓赢下这一战吧。
若陆卓能赢,必回到裴翊身边,叫他骂上两个月也绝不还一句嘴。
‘当’的一声,陆卓大笑起来,向着对面的赵元明笑道:“好招式!”
两人的剑同时有了裂痕,赵元明的脸色微微一变。
陆卓是个天生的赌徒。
陆卓从黑暗中醒来,望着眼前的帐子失神了许久,才发觉自己应是在某个客栈的房间中。而后慢慢复苏的记忆,让他想起了陷入昏迷前留在他脑海中的,那一张愤怒悲伤的脸庞。
陆卓闭上眼眸叹息一声。
这大概就是他逃离塞北七年的秘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裴翊有一天会因为他而露出那样的表情。
悲伤,愤怒,绝望的裴翊,他在塞北见过许多,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裴翊悲伤的源头。
“为什么叹气?”
床边突然响起的声音,把陆卓吓了一跳。他差点从床上弹起身来,但是胸口猛烈的疼痛止住了他的动作。
陆卓半坐起身,脸上露出个龇牙咧嘴的表情。
出声那人显然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也吓了一跳,只怕他胸膛的伤口被扯开,忙扶住他的身子,问道:“你的伤口怎么样?”
说着要扒开陆卓的衣服检查,却被陆卓一把拿住手腕。
裴翊抬头望向陆卓,只见那人面含笑意,向他说道:“我的伤口无碍,只是将军这样热情,我怕我招架不住。”
见他还有力气贫嘴,裴翊知道他应是没什么大碍,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坐回床边的矮凳上。
陆卓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只见外面一片漆黑,想来已至深夜,屋中也留了一盏如豆的油灯照明。
见裴翊此时还在此处,知他是为了照顾自己,陆卓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向裴翊问道:“我们已经进了青州吗?”
他可记得自己是在青州城门口,被裴翊一拳打晕的。
想起这茬,陆卓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痛,抬手摸了摸才发现右脸已经肿了起来。
看来裴翊那一拳着实没留情。
看他摸着脸上的伤口,裴翊似乎有些难堪,低下头去回答:“我们现在青州的一处客栈中,赈灾银已经由二哥他们送去青州府衙,你不必担心。”
说完裴翊又抬头看了陆卓脸上的伤口一眼,抿唇说道:“对不起。”
陆卓闻言,瞧稀奇似的看了裴翊好几眼,把裴翊看得有些恼怒,抬眼瞪过来以后,陆卓才摇头感叹道:“真稀罕,我才离开塞北不过七年,我们的裴大公子竟学会说对不起了。”
话中的调戏之意不言自明,裴翊无奈:“我一直都会说对不起。”
只是不会同陆卓说就是了。
陆卓做了个怪表情,裴翊白他一眼:“因为那些都是你自找的。”
说完裴翊突然反应过来,陆卓竟是在以塞北客的身份与他交谈,怔了怔,望向陆卓迟疑道:“你……”
陆卓微微一笑,结果扯动了脸上伤口忍不住‘啧’了一声。他无奈地抬手摸了摸眉头,向裴翊递来一个尴尬的眼神。
裴翊抿着嘴唇,凑上前来替他检查了脸上的伤口,说道:“应该过几日就会好。”
两人此时挨得极近,但裴翊一心照看他的伤口,却没有多少旖旎心思。
陆卓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再次忍不住微微一笑。
裴翊皱眉,低头问道:“你笑什么?”
陆卓笑道:“没什么,只是我原以为我会不适应这样的日子,但是我现在觉得很好。”
“什么?”裴翊没听明白。
陆卓柔声道:“以后慢慢告诉你。”
以后以后又是以后,裴翊起身离开这满口都是敷衍之词的人,生怕自己忍不住又给他来上一拳。
他生硬说道:“厨房有粥,我去给你端来。”
说罢抬步去了厨房,实则是不想这人伤上加伤。
陆卓含笑看着他的背影,想了想起身穿好鞋子,随意拿起床边的衣服披在身上,跟着他往厨房去。
还未走到客栈厨房,陆卓就在走廊上见到裴翊与一位白衣公子在交谈。那白衣公子有些眼熟,但陆卓一时没认出是谁,只得向那人看了又看。
白衣公子也见了他,向他拱手行了一礼,又向裴翊寒暄道:“裴将军这么晚还未歇息,可是有什么麻烦事?可需在下帮忙?”
这话问的其实有些失礼,但裴翊也知这是江湖人士一贯的热情,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他跟陆卓刚认识还困在北蛮山洞那会儿,陆卓无聊地把裴翊祖宗八辈的事都打听了一遍,全然不顾两人根本不熟的事实,把受伤躺在石床上的裴翊给烦得不行。
自那以后裴翊就再不会轻易觉得旁人失礼了,再失礼能有那个山洞里的野人失礼吗?
只是裴翊不是交浅言深的人,只淡淡道:“只是夜里饿了,来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江公子还不歇息吗?”
江玉泽道:“多谢将军关心,在下只是有些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说罢江玉泽向两人告辞。
听到那声江公子,陆卓也猛然认出这人是谁,心里一惊,下意识地看了裴翊一眼,缩到墙边不敢出声。
江玉泽只觉得这人行为古怪又无礼,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抬步离去。
待他走远,陆卓才溜进厨房,向裴翊问道:“他怎么在这里?”
裴翊把手里的粥碗递给他,嫌弃道:“刚才人在的时候你怎么不问?”
陆卓老实交代道:“……我怕挨揍。”
裴翊冷笑:“你放心,听说他找了你几年,你此时若与他相认,他只会欣喜若狂,绝不会揍你。”
“……你方才在房中突然生气离去是因为他吗?”陆卓试探性地问道。
裴翊白了他一眼,简直懒得理他。
其实他们的明白裴翊在生气什么——太多的‘以后’变成空谈。
陆卓从来都没有实现过他的那些‘以后’。
陆卓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可恶,既然从没做到过,他何苦说这些话来招惹裴翊?但他确实不是刻意戏弄,他从前说出的每一个‘以后’,他曾经都以为会实现,只是……
世事总是不如人意。
陆卓想了想,突然上下摸了摸自己身上,从怀里掏出一个黑铁令牌递给裴翊,说道:“送给你。”
“这是什么?”
裴翊疑惑地接过令牌,只见这令牌不过手掌大小,漆黑的令牌上刻了一个‘天’字,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的,只是这材质……
裴翊掂了掂:“这牌子跟你的乌铁剑是一样的材质,也是你师门的东西?”
“好眼力!”
陆卓赞道,笑着仰头饮尽碗里的白粥。
粥到此时还是温热,却并没有糊味,定是裴翊一直用炉子煨着,又不时出来查看,才让陆卓深夜醒来也有热粥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