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也承认要裴翊依据现在手上查到的东西,却推断出当年的真相,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但不知是否裴翊之前给他留下的算无遗策的神棍本相,太容易让他迷惑,他看着裴翊,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是觉得,裴翊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此刻就是在等陆卓招供。
“我……”陆卓终于经受不住折磨,开口说道。
陆卓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干涩,心道裴翊若是进大理寺,一定是问供的一把好手。
他再度走到裴翊身前蹲下,迎着裴翊疲惫的视线,陆卓伸出手去撩开散落在裴翊脸颊旁边的头发。
难得不在床上,也能见到裴翊鬓发散乱的模样。
陆卓用手指抚了抚裴翊的脸颊,擦干净心上人脸上的最后一点污迹。
陆卓看着裴翊,不得不承认晋王对裴翊的痴迷是有理由,即便此刻形容狼狈,他仍旧是那么的高贵和美丽。
便衬得他们越像泥潭里污泥,污遭邋遢,却还妄想月亮。
陆卓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向裴翊说道:“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一直都很害怕被你知道。”
“有哪些?”裴翊面色平静问道。显然对陆卓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并不觉得奇怪。
有时陆卓站在一旁看着,也会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大神通,为什么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陆卓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还是从最近这桩说起吧。
他向裴翊提起:“还记得来宜州后,你去宜州府衙查过宜州附近小孩走失的消息,发现只有我杀常白……就是那个练邪功的老头,那日,你查到只有我杀常白那一年宜州附近有许多小孩失踪,你回来问我可知常白是何时迁居于此……”
说到这里陆卓有些说不下去了,裴翊帮他接着说完。
“你那时告诉我,如意楼的人查过,那练邪功的老头在这里住了十来年,一直在暗中谋害孩童。”
陆卓自嘲地笑起来:“真稀奇!既是暗中谋害,他们怎么知晓?若是能被他们查到,为何宜州城府衙反而没有一点记录?可笑我自诩侠义,却被人家拿来当枪使。”
裴翊自从前听闻,如意楼假造杨傲的死来留下陆卓为他们做事后,便一直对如意楼十分不喜,那日听了陆卓的话也对此事起了几分疑心,是以开始暗中调查起来。
既是想弄清当年始末,也是想看看那邪功老头有没有留下什么救治陆卓的办法,谁知除了当年小孩失踪一案,竟在宜州城内查不到半点有关那山谷中所居住的老头的消息。
一个大活人,在一个地方住了十几年,怎么也不该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除非有人刻意将其抹去。
也是因此,裴翊更加疑心如意楼。
据陆卓所说,此事前前后后都是如意楼在查探,他不过是在其中起了把刀的作用,他所知道的全部消息也都是出自如意楼的杨毅之口。
如意楼行事缜密,所查探的消息一向都是再三查证过后,才敢送到陆卓手中,且他与杨傲、杨纯、杨毅都是好友,也不信如意楼会害自己,是以当年陆卓对他们的话是深信不疑,一接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了宜州。
这件事若是真有古怪,必是如意楼所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裴翊低声问。
陆卓闭上眼眸,开始回忆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如意楼是在拿他当枪使的?或许是在杀常白之时,那老头虽对他师父出言不逊,练的还是邪功,但是为人却光明磊落,打斗间也毫无血腥暴虐之气。
若不是他来宜州时,杨毅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已经查清所有事情都是这人所为,他是如何都不会相信,这老头竟是个会吃活人心肝的怪物。
陆卓想这样告诉裴翊,但是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转眼就否定了他。
他不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他们都知道,还要更早一些,是在所有故事的开头,在雁荡山上,他一剑刺向燕云飞时,他脑海已经闪过那个念头——今日如意楼引他上山,究竟是想要他杀了燕云飞,还是想要燕云飞杀了他?
或许,两败俱伤更好?
其实他那时已经猜到是有人想算计他和燕云飞,只是对杨傲的愧疚让他不想再去深思。
终究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今日的结果,现在再去怪谁是幕后黑手又有何用?
陆卓将往事桩桩件件向裴翊道来,提到雁荡山一事时,顺便将当日没有向裴翊提及部分一一补全。
“还记得引导杨傲与王飞虎对上的那对祖孙吗?”陆卓问起裴翊。
“记得。”裴翊点头,“你说的话每字每句我都记得。”
陆卓因他突如其来的情话哽住,差点没把剩下的话憋回嘴里,然后将他搂上床去,温声哄着他把这事揭过去。
但陆卓知道不行,有些事他不可能瞒裴翊一辈子,何况……还有没有一辈子都两说呢。
陆卓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裴翊的手,继续说道:“那对祖孙是正道庄安排的人。”
闻言裴翊点了点头,当日在红安寺见到正道庄对杨傲的态度,他就多少有些猜到。
“但是谁能想到,杨傲陷在雁荡山后,杨老楼主派人查清他的情况不好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派人向我送信,以杨傲的名义向我求救。我那时在武林上也有了些声名,燕云飞更是武林中的翘楚,当时武林盛传我与他会是这一代武林的领头人。”
“他知杨傲断了一只手臂,以后已经没了指望,杨纯、杨毅对武学都不甚精通,为了如意楼不在他百年以后沦为江湖中的普通门派,他决定借此事一举毁掉我和燕云飞两人,再慢慢物色新的继承人。”
陆卓嘲讽地笑了起来。
“当年救许雁芙之时,我师父说杨老楼主最在乎的不是如意楼,而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杨傲,现在看来我师父却是错了,杨老楼主最在意的始终是如意楼。”
为了如意楼,他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儿子扔在雁荡山上等死。
裴翊看着陆卓,知他陷入往事的旋涡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想了想裴翊开口道:“你师父没说错,他最在乎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但是一旦这个儿子不再让他引以为傲,他最在意的自然就会换成别的东西,人性本就如此。”
人性如此,一针见血。
陆卓怔怔看着裴翊,看了许久裴翊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还有泥水?”
陆卓摇了摇头,向他说道:“我有时候都在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比我年轻。”
为什么裴翊比陆卓还要小上好几岁,却能够这样成熟,好像所有的沧桑都已经被他经历过一遍,万事万物都已经不足掀起他的半点迷茫。
裴翊听了他的话,狠狠地拧起了眉头,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这话是在……嫌弃我老了?”
第88章
“你这话是在……嫌弃我老了?”
“我哪里敢。”听到裴翊的话, 陆卓低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我有许多地方比不上你。”
裴翊哼了一声:“世间比不上我的人有许多。”
说完这句话裴翊顿了顿,低头抬起陆卓的下巴, 认真向他说道:“但是你绝不是其中一个。”
陆卓失神地望着裴翊深邃的眼眸, 喃喃道:“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裴翊嗤笑:“你以为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会是个意气风发少侠吧?陆卓回想自己当年,正好是二十出头,还能被称一句少侠, 没有卷入正道庄和如意楼的谋划中,四处锄强扶弱,也能称得上一句意气风发。
“英俊潇洒的大侠?”陆卓试探性地问道。
闻言裴翊嫌弃地扔开他的脸, 陆卓笑起来站起身来,走到裴翊身旁弯下腰让他搂紧自己的脖子。
裴翊一面听从他的话,将手臂放到陆卓的脖子后面, 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面不悦道:“我没瘸。”
陆卓笑着点头:“我知道你厉害得不得了,是我太担心了, 你让我多抱抱你行吗?”
裴翊恼火地瞪了陆卓一眼, 不再说话,脸上甚至泛起了可疑的红晕。陆卓见了觉得十分可爱, 一面抱着他往床边走去,一面将脑袋凑到裴翊脸颊, 亲了亲裴翊的脸庞。
裴翊吃惊地捂住自己的脸颊,再度瞪了陆卓一眼:“说正事呢, 少动手动脚的。”
陆卓无辜地向裴翊歪了歪头,顺便紧了紧自己抱着裴翊的双手, 向裴翊表示自己只是在动嘴, 没动手也没动脚。
裴翊懒得跟陆卓打这些文字官司, 在陆卓把他放到床沿上时,裴翊拉住陆卓的手问道:“你师伯说的那个法子可行吗?”
陆卓知道自他在山谷与裴翊说了孙岳祖的身份和来意之后,裴翊就一路在惦记着这事儿。
陆卓也不好说,他与这位师伯也不熟,不过从自家师父的提到过的这位师伯的过往事迹来看,这人着实不怎么靠谱,陆卓真怕他把自己废了以后,自己就真的废了。
陆卓想了想,向裴翊说道:“重塑筋骨这事儿以前从来没在江湖上听过,也就在戏文里见过,我那师伯虽然也是在道家学艺,但是跟太乙真人师门隔得有些远,我看不怎么靠谱。到时候真被他医成个瘫子,你下半辈子怎么办?”
裴翊听他如此说,显然有些失望。低头思索了半天,裴翊才再度抬起头来,拧紧了眉心向陆卓说道:“总有其他法子可想,你不必太过忧虑。”
陆卓看着他眼中的幽幽波光,心道这句话你该说给自己听才是。
裴翊又道:“这趟来宜州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我们知道那邪功并不是非要活人血气才能阻止它在你血脉中肆虐。”
常白在宜州居住多年,若是真要活人血气才能练功,他早该被人注意到,而不是等到如意楼想要清算他时,才查到此事。
陆卓忍不住打击他:“可是常白已经死了。”
听到陆卓的话,裴翊沉默下来。看着他蓦然暗淡下来的侧脸,陆卓也懊恼起来,恨自己没事找事,非要提这一茬做什么。
裴翊却忽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裴翊望向陆卓,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显得他的眼神越发深邃,陆卓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后,陆卓看着两人映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的影子,叹息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在撒谎。
裴翊猛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才睁开眼睛,偏头去看甚至不敢看向他的陆卓,小心翼翼问道:“你会跟我回塞北吗?”
陆卓回眸望他,看着裴翊眼中的期许,喉头哽咽许久,陆卓伸手去抚裴翊脸颊旁的头发,向他许诺:“我陪你回塞北。”
陆卓会陪着裴翊回到属于裴翊的战场,但是他们都知道,他已经决定回到自己的战场。
陆卓笑起来,拉着裴翊的手摇了摇,哀求道:“还有些时间,你先陪我去雁荡山看看大哥好不好?”
裴翊凝眸望着他,许久沉默地向他点了点头。陆卓笑着将裴翊搂入怀中,假装没看到裴翊眼中的水波。
陆卓恨自己让裴翊落入今日这样的境地,又感谢自己那日离京后选择追上了裴翊。
与裴翊的相伴的这段日子虽短暂,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日子。
陆卓埋首在裴翊的肩膀上蹭了蹭,闻着裴翊身上传来的檀木的香味,再度陷入平静中。
裴翊就像是陆卓在迷雾中的向导,每回不管陆卓走到怎样蜿蜒曲折的道路,只要一看到他,陆卓就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接下来的路,陆卓已经知道该怎么走了。
若常白真是被他错杀,他终究要还一条命给芳姑。
那天晚上两人睡觉之时,裴翊一直紧紧搂着陆卓,像是怕一放手陆卓就会消失一样。陆卓原先也容着他,只是后半夜着实被勒得有些难受,生怕自己没死在曦阳诀手里,没死在芳姑手,先交代在裴翊手里了。
呼吸不畅的陆卓睁开眼睛,张嘴大口地呼吸着。裴翊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缩在陆卓身旁睡觉。陆卓侧头看着裴翊的睡颜,痴痴看了许久才抬手松了松裴翊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陆卓身子一动,裴翊立马转醒,抬头向他看来,双手摸索着他的胸膛:“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陆卓看他眼神清明,才知他刚才根本就没睡。
“怎么不睡觉?”陆卓抓住裴翊的手腕,拧紧了整个眉头。见他无恙,裴翊松了口气,扭动着手腕,想要将手腕从陆卓手中拿出。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裴翊淡淡说道,“太晚了,早些睡吧。”
说完他不等陆卓回到,便再度闭上眼睛,侧着耳朵枕在陆卓胸前,听着陆卓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在心里默数着。
陆卓抬手捻了捻裴翊的头发,望着凄清的夜色幽幽叹了口气。
听到他的叹息,裴翊似乎动了动,但顷刻间又停下了动作,许久没有其他动静,差点让陆卓都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裴翊才忽地开口说道。
“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不介意跟个瘫子成亲,也不介意跟个瘫子相携终老。”
说完他便埋首在陆卓胸膛上寻了个安稳位置,不过片刻便似乎沉沉地陷入了梦想,留下一个因他的话而怔住的陆卓,独自看着屋顶,发呆到黎明。
第8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