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不知紫衣妇人是否见到了陆卓和他这几日在山谷查探的情形,只能以最坏的结果来推算。
他冷静地在脑子编出这套说辞,将他们在山谷的原因合理化,同时在心里期待这紫衣妇人不会为这点小事特意去寻陆卓。
“仙姑?倒是会说好听的话。”紫衣妇人听到裴翊的说辞,冷哼一声,放开了紧抓着裴翊肩膀的手。
裴翊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肩,紫衣妇人一放手,他便捂着自己的肩膀怯懦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啜泣着慌张谢道:“谢仙姑饶命。”
裴翊的余光同时瞥向屋中各处,在心里盘算该如何逃走。
那紫衣妇人轻功、武功皆强过裴翊,他刚才没能成功逃走,现在想要凭轻功逃脱估计也悬。
裴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面上仍做恭敬小声向紫衣妇人问道:“敢问仙姑尊名?”
“芳姑。”紫衣妇人背过身去冷声回道。
她瞥了一眼裴翊:“若是真如你所言,那我今日便告诉这山谷不卖,滚吧!若是再让我在山谷看见你们,我便送你们去见阎王。”
裴翊闻言忙不迭向芳姑鞠躬作揖,含泪向芳姑道谢后,急步往门口走去。走过芳姑身旁时,裴翊见到芳姑微微侧身,自己也侧着身子滑过芳姑身旁。
眼见两人就要别过,芳姑忽然出掌向裴翊头顶击去,掌风有如劈山之势,若裴翊被她击中,只怕要当庭脑浆崩裂而亡。
幸而裴翊早有预料,早在芳姑侧身之时,他已经在暗中蓄力。
不待芳姑真正出手,只见她影子晃动,裴翊已经拉下腰间钱袋,将袋中银两尽数向芳姑面上掷去,同时大声喊道:“仙姑小心!”
裴翊边喊边纵身跃起,向窗边跳去。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若叫陆卓看到,只怕要感叹:“不愧是我们裴将军,连逃跑都能逃得如此赏心悦目!”
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迎面而来,芳姑躲也不躲冷笑道:“这点小东西也想拦住我?”
她只一挥掌,便用掌风将迎面而来的碎银、铜钱转而投向裴翊。
“你以为用这种说辞能骗过我不成,你们两人这几日在山谷鬼鬼祟祟,东翻西找,分明是有所图谋。”芳姑大骂道,“敢跑到我的地方撒野,我便要取你的命,以儆效尤!”
裴翊此时已经逃到窗前,眼见便可逃离小屋,耳边却听到破空之势。他自然猜到他刚才所掷出的拦路银钱,现下成了芳姑要他命的武器。
但此刻他却不能躲。
若是躲了,便再无机会逃离。芳姑出手狠辣,若不逃只有死路一条,继续往前跑,即便被这些东西击中,未必就真的能要了他的性命。
只要让他活着出了这小屋,山谷多荒木野草,亦有能遮蔽视线的成片林木,一旦让他躲入其中,他或许就能借着这山野博得一线生机。
裴翊想他跟着陆卓待久了,也染上了陆卓赌命的陋习。
身后破空之声越来越近,裴翊咬牙继续前行。
不知两人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陆卓的赌运有没有匀给他一些?
若是有,就让他今日能活着回去吃上陆卓的鱼羹吧,他今日绝对不挑三拣四,嘲讽陆卓做的东西难吃了!
忽然裴翊身后传来什么被击破的声音,芳姑掷来的那些东西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
裴翊心下一动,强忍住回头察看的好奇,一手攀上窗沿就要飞身而出,却不防腿弯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同时有人拉住他的身子,将揽在怀里沿着空中绕了半圈。
裴翊吃惊地看着抓住他那人,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真实的情绪,着急向那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卓低头看着怀中的裴翊,笑道:“你出门许久还不回家,我自然要来寻你。”
说完陆卓抬头向窗沿看去,裴翊的视线跟着他的视线一齐落到窗沿上。
只见刚才裴翊右手所在之处,此时插了一支紫色的发钗,钗身入木三分,若是刚才陆卓没有拉起裴翊,恐怕裴翊的右手就要被这支发钗钉在窗沿之上。
裴翊见了登时心惊,掌心虽无恙却已经隐隐作痛起来。
陆卓看了一眼那发钗,向站在小屋中央的芳姑笑道:“羽弟与我不过想在宜州城寻个住处,虽惊扰了前辈,却也罪不至死,前辈何必下此狠手?”
他匆匆赶来山谷,来了见到裴翊身处险境之中,便立即出手相助,并未听到裴翊刚才的说辞,两人在此之前也并没有为此事定过说辞,此刻陆卓却能说得与裴翊所言分毫不差。
两人的默契让裴翊心头暖了暖。
他抬手抓住陆卓的手掌,强忍着腿弯处的疼痛想要站起来。
陆卓强硬地握住裴翊的手臂,向裴翊摇了摇头,低头看向裴翊右腿的腿弯处。
那里被一锭碎银击中,以芳姑的力道,只怕裴翊右腿下骨现在已经碎裂。
陆卓眸中浮现出心疼的神色,将怀中的裴翊揽紧,裴翊这才发现他手中还拿了一把油纸伞。
正是裴翊出门时拿来遮雪的那把。
他进小屋时将这伞撑在屋前,想来陆卓在门口见到裴翊有危险,也顾不上寻其他武器,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便跑了上来。
他用这把伞拦下了芳姑掷来的大部分碎银和铜钱,却不防还是有落网之鱼。
“我的伞!”
现下这伞坏得严重,伞骨和伞柄都已断裂,伞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痕迹。
裴翊皱起眉头,芳姑出手毫不留情,果然是想要他性命。
见裴翊皱眉,陆卓以为他在心疼伞,低头温声向他说道:“回去我再给你买一把。”
裴翊闻言心头一酸,回去?他们还有性命回去吗?
他抬手接过陆卓手中已经近乎破烂的油纸伞,向陆卓望了一眼,眸子里写满了‘你不该来’四个大字。
陆卓看出他关切,含笑捏了捏他的手臂。
芳姑见这两人到此时还有心情卿卿我我,真是不知死活。芳姑冷哼道:“既然两个都来了,也省得我多跑,我今日便让你们在此做对死鸳鸯。”
听芳姑道破两人的关系,陆卓和裴翊齐齐一惊,差点以为她已经知晓他们二人的身份,所以才对他们了如指掌。
但陆卓看芳姑说话有条有理,不像从前两人见面那般癫狂,笃定她还没认出自己。
芳姑恨极了塞北客,若是她已经认出陆卓就是塞北客,恐怕早就攻上前来,哪还有闲情陪他们说话。
却不知芳姑是如何知晓两人的关系的?毕竟从三人见面开始,陆卓和裴翊便口称兄弟,虽行为有些亲昵,却并未越矩。
芳姑是如何看出两人是情人的?
陆卓和裴翊对视一眼,两人忽地齐齐想起,这些时日他们在山谷查找之时曾有过的亲密举动。
想来那些举动都被芳姑看在眼中,所以芳姑才会知晓,她对面这两人并非一双兄弟,而是一对鸳鸯。
想通这一关节,陆卓和裴翊登时齐齐闹了个大红脸。
两人虽然都不是扭捏之人,平日也不畏惧被人知晓情人关系,但是不代表他们乐意在别人眼皮底下亲热。
这爱侣之间的私房事哪有当着别人的面做的道理?何况他们与这芳姑素不相识,却失礼于人前,真是……丢人!
两人红着脸同时往地上瞧去,一时竟不敢跟芳姑对上视线。
第85章
瞧陆、裴两人害臊起来, 芳姑冷笑:“既然敢做,还怕别人看不成?”
一时间满室寂静,陆卓和裴翊像哑巴一样, 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视一眼, 陆卓从裴翊的眼神中看出点杀意,满脸无辜地向裴翊眨了眨眼。
陆卓歪头表示:这都已经被看见了,你现在瞪我也没用, 何况……
这事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裴翊要是想把这锅单扣在陆卓脑袋上,陆卓可不依。
裴翊看出陆卓眼神里推卸责任的意思, 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陆卓咧着嘴角朝裴翊笑了起来。
芳姑见他们二人,死到临头还敢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真是不知死活。
芳姑冷哼一声, 右手抬起集聚内劲, 便要攻上前来。
芳姑武功高强,陆卓曾与她交过几回手, 每回都是陆卓落败, 幸好陆卓跑得快,不然恐怕现在早就见阎王去了。
是以陆卓也知道, 现在他绝对不能跟芳姑动手,一来是打不过, 二来是不能暴露自己的武功。
芳姑现在只是因为他二人擅自闯入山谷,才动了杀念, 却不是非要杀二人不可,但陆卓一旦暴露武功, 被芳姑认出他就是塞北客, 以芳姑对塞北客的恨意, 只怕只有不死不休这条路。
若是以往陆卓还可以借着轻功躲过去,但现在裴翊右腿被芳姑用混着内劲的碎银打断,行动不便,只能依靠陆卓前行。
纵使陆卓轻功冠绝江湖,驮着一个人也难以施展,何况还要躲过一个武林高手的追捕,更是毫无可能。
此时见芳姑动手,陆卓心下一凛,当即将自己和裴翊翻转了一圈,将裴翊护在自己怀中,以背部与芳姑击来之掌相对。
裴翊骤然被陆卓调转位置,虽知道陆卓是为了保护他才会如此,但心里仍旧燃起熊熊怒火。
裴翊还没来得及开口大骂陆卓,便看见芳姑一掌就要落在陆卓背上,陆卓却像傻了一样动也不动,只死死将裴翊护在怀中。
裴翊瞪大双眼,破声大喊:“陆卓!”
芳姑的手掌停在离陆卓半寸之远的地方,她武艺高强,内力深厚,手掌虽未真正碰到陆卓,但是陆卓还是被她的掌风震得往前一扑,顺势半跪在窗前,将怀中裴翊挡得更严实。
窗外飘进几粒雪花,落在陆卓的头发和肩膀上,陆卓垂着脑袋,紧闭双眸半跪在窗前,仿若沉沉睡去。
裴翊双手颤抖地伸向陆卓,碰到陆卓手臂时,见那人身子忽然抖了抖,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眸终于再度睁开。
陆卓望向裴翊,眼中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裴翊颤抖着搂上陆卓的脖子,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将两人揉在一起。
“你再敢!你再敢……”裴翊在陆卓耳边咬牙切齿,两行热泪却不争气地从眼眶涌出。
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东西,平生第一次,他知道‘怕’是什么滋味。
原来是痛的滋味,好痛!
裴翊紧紧抱着陆卓,哪怕大敌当前,哪怕两人此刻的举动全被芳姑收在眼中,他也不愿撒手。
此刻要他放开陆卓,就像让他在身上割下一块肉。
太疼了!他做不到。
陆卓亦埋首在裴翊的颈间,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不住地向裴翊呢喃着:“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芳姑怔怔看着窗前背对着自己的陆卓。
江湖中人最忌将后背露给敌人,她只听这姓陆的小子的吐息,便知他武功不错,若是拼尽全力未必不可与她一战,但他满心却只有自己的心上人。
为了喜欢的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真是可笑!这样可笑的事,她从前也在江湖上看过一桩……
芳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眼中露出些许怀念。她低声喃喃道:常白,我今日遇到一个跟你一样的傻小子。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她不敢听清那人的名字,这场离别太痛,痛到连稍稍想起都会令她痛彻心扉。
她再度望向窗前的两人,有那么一刹那,她将两人错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是一对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初入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招惹是非,还自认为自己了不得得很,结果招惹到了江湖中的大麻烦,两人无计可施,也只能抱在一起等死。
芳姑双眼模糊起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都不记得了。
芳姑再度陷入愤怒中,她想窗前的两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不该在这里嬉笑,也不该在这里相拥。喜悦,欢笑,爱情,这些东西都不该出现在这个山谷里。
常白死后,这些东西就永远从这山谷中消失了。
芳姑背过身去,低声向窗前的两人骂道:“滚。”
常白死后,山谷中能有的,便只有芳姑,和那日日伴随着她的,死一样的寂静。
乍然听见芳姑的‘滚’字,还抱在一起的陆卓和裴翊二人同时怔了怔。
陆卓放开怀中的裴翊,与他交换了个眼神,显然两人都对芳姑忽然的手下留情心存疑虑。
两人一面互相用眼神提示着对方仍需小心提防,一面相互扶持站了起来。
陆卓扶着裴翊,站在离芳姑较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芳姑说道:“谢前辈宽宏大量,是我二人无故打扰了您的清净,小子在此给您赔罪。”
裴翊亦拱手道:“请仙姑恕罪。”
“别说这些好听的话了。”芳姑不耐烦道,“滚吧!我从今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
陆、裴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快走’两字,忙抬步动身,但裴翊只迈了一步,便立即感觉到腿弯处传来的剧痛。
裴翊身子顿了顿,握拳忍住涌到唇边的痛呼。
陆卓停了片刻,低头凑到裴翊耳边说道:“形势所迫,别生气。”
说完,他不问裴翊的意见,便直接将裴翊抱了起来。
蓦地腾空而起,裴翊下意识抱住陆卓的脖子,等反应过来正要挣扎,眼角瞥到角落里背对着他们的芳姑。
他心道这人喜怒无常,现下放他们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反悔,陆卓与她有仇,留在这里越久越危险,两人必须马上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