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部分事, 殷寻都能靠他自己揣度明白, 所以少有刨根问底的时候。
一般都是别人不答, 他就不问了,皆由旁人随意。
反倒每一回,都会变成闻人晏非得揪着他, 跟他掰数起从天南地北,到关切己身的各种事, 像是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 都跟倒豆子一般, 尽数向他倒来。
一道秋风起,闻人晏忙抬手抓住自己散落的墨发。而后用不见血的那道簪子,将发重新挽起, 十分随意松散, 又有泪痣落于眼下, 显现出柔美之色,就连声音都很是轻柔。
“非要选么?”
“那我们就一道下黄泉。”闻人晏笑了笑,答得极快,像是没多加思考。
该如何招架?
殷寻瞳孔缩了缩,仓皇地躲开视线。
言语不似能看得见、能摸得着的千刀万刃,能够被他一一见招拆招,故而闻人晏这轻飘飘的话语,倏尔袭来,竟让他有些溃不成军。
就像看上去的那般,那一句话出口,闻人晏确实未多作考量。
像这种本就是他自己招惹回来的麻烦,他身为堂堂第一大盟的少盟主,总不能为了一己私而拉着上百人命共沉沦。他不能如此,也做不出来。
但假令真因他的无能,而让阿寻遭逢什么险境,更是他难以承受的。
所以如若真有万一,只能等事毕,就跟着一头栽进汤池子里,同时祈盼上天给他个机会,下辈子让他们做对鸳鸯,要幸福点的,甜蜜点的,不是亡命的那种。
他脑子里想的刚开始跑开九万里,就见殷寻神色不对,霎时明悟过来,他的这话,好像又过了头。
闻人晏虽看着不搭调,但从不会强迫殷寻。
从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从殷寻对他的推拒那,他就已摸清了些许“如何不给阿寻造成困扰”的规律。
明白过来,殷寻向来处事郑重,不会在不明悟自己心意的情况下,就潦草地应允别人的情谊。
毕竟那样对谁,都是莫大的不尊重。
所以就算殷寻对他宽容,他也总不能太过火。
想着,如若逼紧了,万一阿寻不再愿意与他交好,那可就糟了。
尽力把持好分寸,有些半真不假、能模糊成玩笑的话,他尚且能对阿寻倾诉一二。而像现在这种太过郑重的,则不行。
故而他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你我不是知交好友吗?这好友间,两肋插刀才是义气之举。”
一时间嘴说顺了,又脱口而出道:“不过那是我……阿寻的话,其实不必为难,也不必选我。”
如何不必……为何不必?
像是有火苗在心底烧起,素昧平生的怒意不容忽视,炽烈得让他慌乱,也令他迷茫。
分明正如闻人晏所说的那样,他们是知己好友,也本应只是知交好友。
真的只是知交好友……吗?
殷寻并非全然不谙世事,就算不了解许多闻人晏信上、传话中所说的真假,但总不至于老会被诓骗住。
就如他每回收到信函时所想,他只是放心不下,担心闻人晏会当真遇到凭他自己解决不了的事。
闻人晏那些被旁人痛斥的所谓戏弄,在殷寻看来,都是假的,反倒更好。
所谓恐有万一,他从不希望闻人晏真的遇到棘手的麻烦。
毕竟凡是棘手事,总是伤筋动骨,会受伤,会濒临险境,就像方才那样,令他难以自禁地心焦。
同时,他之所以每次都纵容闻人晏的“诓骗”,也是因为以往的他,需要理由,一个可以说动自己的理由。
很难明晰到底从何时起,究其根本,问其本心,哪怕仅占一点,殷寻其实……揣了些许难以察觉的、隐晦的、想见闻人晏的心思。
浑然不知,桂色催得情窦开。
“不是,你们到底聊完秘密没有啊!”
蹲在一边把孔开济看完,就去看胡知的楼万河终于按耐不住,嚷道。
闻人晏不想理会楼万河,他见殷寻沉默不语,还想使出他胡说八道的十成功力,继续哄哄。
可嘴巴一张开,就听殷寻轻叹一声,总算给出了回应:“再有什么……等回去再说吧,先处理好眼下的事。”
闻人晏哑然,但他一直都很听殷寻的话。
不情愿地挪步子走到胡知跟前,见殷寻也动身跟着他,步子又情愿了起来。
殷寻瞥了眼胡知这惨不忍睹的模样,想起方才心乱时,遗落的一个问题:“你为何猜测,胡知并非是小满,而是路庆生?”
还在闻人府时,闻人晏与他简单枚举过的三位被宣州黥面的人中,除了刘金盏是位女子,而被早早排除在外,剩余的路庆生和小满,分明都值得怀疑。
甚至早前殷寻还曾以为,闻人晏声势浩大地弄这一出“第一美人”与“第一剑客”,其实是因为更怀疑小满。
现在知道,“第一美人”的说法,是为了顺手逮住小满。
那叫嚣“第一剑客”又是为何?是真的单纯为了……逗弄他么?好像……也不无可能。
“我仔细查过小满的底细,知道,起码在他逃出宣州狱衙之前,与浊教并无关系。”
闻人晏垂眸看了眼殷寻手中的天问剑,缓声道:“师妹先前问我,为何胡知要抢夺那混元珠。”
“为何?”楼万河探了个脑袋过来,又问:“胡知是谁?”
闻人晏蹲下身,用长簪挑开胡知的左侧脸皮,那宣州刺印,完整地暴露于人前。
他不理会楼万河的后半句提问,只认真地向殷寻解释道:“是因为那混元珠,并非什么只能作赏玩用的珠子。”
“我用盟中以往缴获的净世剑诀来研究过一段时间,又在外探查了很久,大致知道,浊教当年风头正盛时,那个残暴不仁、作恶多端的教主留个一部残卷,说要承袭其净世剑法之大成,就需佐以那颗破珠子。”
闻言,殷寻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并未作声。
“既然路庆生本就是浊教余孽,那自然是他的嫌疑更大了。”
说着他眯了眼,朝楼万河摆手,指着胡知道:“楼公子,替我搜一下他身。”
闻人晏实在干不来这搜身的活,也不想让阿寻来做,只能麻烦向来不把事当事的江流公子了。
“啥?”楼万河瞪了眼,叉腰怒道:“我干嘛要听你支使?”
先是殷寻,又是闻人晏,什么事都不与他细说,支使他倒是勤快,他也是有尊严的!
“你不是想要温神医求你吗?”闻人晏挑眉道:”他其实早前就来过盟中求药了,我都替他找着了,只是还没给人送过去。你要是肯帮帮我,我可让那药材,经由你手……”
“我帮你!”不等闻人晏说完,楼万河便振声道。
然而楼万河在胡知身上,除了些暗器、毒药,和摘星桥市的船令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搜出来。
闻人晏见状,盯着胡知,皱了皱眉。
除了王大哥他们商船一行人的死,以及想为殷寻探听浊教之事外。闻人晏要抓住胡知,要留他活口,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经由其他海寇俘虏透露,他们能在“四方乱”后又再度兴风作浪,能如此在海上肆意妄为,除了本身擅水、擅藏头躲尾外,还因勾结了不少会为他们打掩护的地方小官,胡知也因此掌握了不少水线布局。
他们招认说,胡知随身携带有水域口和海防布局图,以及与其勾结的各方官员名单。
如果他们口中所说为真,不早些找着,万一落到揣着不干净心思的人手中,就不仅是简单的海上寇患了。
但既然搜不出来,也只能先把人带回盟中,再另作打算。
闻人晏转向殷寻,指了指孔开济,说道:“阿寻,据胡知方才所言,孔开济好像同他一样,是净世剑宗残部。不知真假,但孔开济当时并未否认。反正他俩似因争抢什么东西,所以不太对付。”
“你若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可以等回到均天盟,一道参与审讯。”
闻言,殷寻一怔,明白过来,闻人晏这是还在惦念八年前他未能在七井口酒庄得知之事。
又顿然反应过来,思及他好像也是行过,甚至说现在还在行一件卑劣事。
殷寻抿了抿唇,过了好一阵,才轻声开口道:“我曾要问的事,已然知晓了。”
在三年前。
作者有话说:
顺便记录一下昨天倒霉且社死的事,或许可以让刚好不开心的小可爱乐一下。
昨天不仅不小心在饭堂吃到了过敏的东西,导致手上红了一大片,而且午休的时候看点黄色的漫画,用的是工作号微信的另一部手机,午休结束没退出界面就直接暗屏了,然后有个同事要跟我对接一些东西,需要打开微信看,我就直接指纹解锁亮屏了,嗯,被完全看见了,还是完全香艳的地方……感觉已经可以搬离地球了。
第29章 心事
“已经知道了啊……”闻人晏一时愕然。
“嗯。”殷寻应了声, 显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那便罢了……”闻人晏小叹。
就像殷寻很少会对一件事刨根问底一样,他也很少会主动说起自己的事。从前闻人晏没有问过他,只自个一门心思地忙活,自以为能借此机会帮衬他, 此时竹篮打水, 似乎也怨不得什么。
想着,闻人晏又浑身一激灵, 面向殷寻, 小心地问道:“阿寻不会要回饮雪剑庄了吧?”
毕竟先前是说海寇胡知会在武林大会上出没,阿寻才下江南来的。可现下胡知已经被提前抓住了, 也不需要从他们口中得知什么,那阿寻就没有参加武林大会的理由了,也没有留在江南的理由。
以往殷寻发现他的“诓骗”, 全都不会生气一甩袖就转身离开, 会默默陪着他把事情做完, 可……最久的一回,也就只留半月。
数一下日子,算上今日, 半月也差不多该到了。闻人晏隐隐有些不安。
“我已与庄主禀明,会待到武林大会结束, 再回庄内。”
殷寻这话回得说不上有多踌躇, 但也较平常要迟疑了半分:“所以此番……会在江南呆很久。”
即便没有胡知这个理由了, 在初到临江城时,他答应过闻人晏,要随他回楚水城见一见“很想他”的均天盟第一霸猫——大盗, 这也当是个理由。
闻人晏闻言一喜, 如迎三月春:“说好了!”
把胡知和孔开济两人都给捆上, 他们又找了些人帮忙,分道探查了一番,以免有什么疏漏,再起祸事。
「丑」字画舫上那几尊硕大的陶塑内,确实藏有不少黑/火/药,就这份量,要把这偌大的画舫炸沉,可以说小事一桩。
等处理完这边的事,动身前去「子」字画舫,正好碰上了往这头赶来的苏向蝶。
苏向蝶与闻人晏讲起她在「子」字画舫时的情形:“我到时,孙阁主已经晕趴在了地上,满地都是打斗的痕迹,一片狼藉,旁边就是那尊填了火/药的笑面佛陶,有两个我这么高,佛陶后头有个人……”
“那人是不是身法与你的很像?并且轮廓有些深。”闻人晏问道。
苏向蝶疑惑道:“师兄你怎么知道?”
“见过。”
那人估计就是在船屋时偷袭闻人晏的摘星阁仆役。
就像小满说的那样,他确实有把人好好地送到孙阁主那去,只不过,不是送去解毒,而是送去点火。
“那人身法比我差,但武功要强上些许,我险些打不过。”苏向蝶很是不高兴地说着:“幸得丐帮右长老出手相助。”
“萧长老也在?”闻人晏眉头一挑。
“对。他说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回头探看,一来就把那人给打落进水中了。”
说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苏向蝶小脸一皱,想硬生生绷住脸上的嫌弃,但没绷住:“师兄你有所不知,那萧长老,实在是太臭了!”
传闻,丐帮的右长老萧正严,至今已有三十年未洗澡了。
萧正严或许也知道自己会遭人嫌弃,没在苏向蝶面前晃悠太久,在把那伪装成摘星阁仆役的人打跑后,就离开,找个安静的地自己凉快了。
苏向蝶继续说道:“我一直守到孙阁主他们醒后,才回头来找师兄你们。孙阁主说了他会仔细排查的,手底下的人连续两趟都出现问题,合该好好反思。”
杨幼棠和殷明诗他们两位随从,是一块重新出现在闻人晏他们面前的。
殷明诗神色莫名有些闪躲,对着殷寻喊了声“少主”,就退到一边,沉默不语。
杨幼棠倒是正常多了,一如往常地开口就向闻人晏说起他俩的去处:
“我一路躲着孔大侠,就感觉画舫一阵晃,趁着孔大侠愣神,我在明诗兄相助下,才得以脱身,刚想回去找少主您,就又晃了起来,身边有人因此而落水,我们就绊住了,一直在后头疏散帮忙。对吧,明诗兄?”
殷明诗被点了名,怔愣了一下,才支吾着应了声:“是。”
闻人晏左右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最后只笑了笑,道:“人没事就好。”
着陆翻云桥,闻人晏担心把这两人留在临江城太久,会生变故,所以只歇了一晚,第二日便早早动身回楚水城。
因走的是陆道,抵达时天色已然暗淡。
他们一行人刚走进均天盟的大门,就见一粉色身影径直地朝着殷寻的方向飞扑而来,并伴随着涵盖惧意的一声呼喊:“兄长,救我!”
吓得闻人晏忙把自家师妹推了上去,那粉色的身影就这么扑进了苏向蝶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