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构咬着后槽牙,暗骂,色心不死的东西!
黎家皇商地位陡然倾塌,黎大公子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待到玲珑亡夫出殡,皇城里的宦官马不停蹄地携了聘礼来到黎府门前。
这下流言蜚语彻底止不住了,沈构红着眼瞪着那些三姑六婆,只恨不能飞出把眼刀来,将其立斩于堂前。
“诶呦,我当时就说不能娶一个贱籍,一副狐媚子相。你瞧,不听我的吧,到底还是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
“就是说呢,原说纳作妾便完事了。不知这贱蹄子给黎大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三茶六礼地娶进门,作正房大娘子!”
“黎大也真是可怜,这些年后院愣是一个妾都纳不进去。这下好了,这贱蹄子无所出,黎大算是彻底绝了后!”
“诶,你说,这黎大前脚刚走,后脚皇城便来人了。莫不是她为攀高枝,早与人串通好了?”
“还有这个小杂种,”这人便说还边欲伸手拧沈构的脸,沈构一把打开她的手,恨恨地瞪着她。那人手上没占到便宜,嘴上还不饶人,接着咒道:“这贱蹄子来黎家不久就跟来了,该不是从前卖笑留的私生子吧!”
......
那桌案上有把匕首,沈构心想,我只要动作快一点,这些人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
沈构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变重了,他的手已抬起,马上就要——
一只手掌轻柔地摁在他肩头,玲珑敛衽为礼,说:“三姑婆,您即便是天赋异禀,也切莫以己度人。我十八岁时,可生不出七岁的孩子来。”
三姑婆“呸”一声,吐掉口中的瓜子壳,还待再骂,便听玲珑对沈构说:“不许动粗。”
玲珑又对三姑婆笑道:“更何况,也不是人人都会随意与人苟合的。”
这是在应她前面那句以己度人了,三姑婆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带沈构离开了前堂。
沈构看得出来,玲珑虽不喜那些在背后嚼她舌根的人,却对黎家是有感情的。
她一味拖着宦官,一边又接过了原本担在她亡夫肩上的担子,日夜殚精竭虑,在外四处奔波,勉力修补着整个黎家的产业。
玲珑真的很聪明,她仅凭黎大生前教会她的技巧与谋划,便在短短的时日内□□住了现状,甚至还隐隐有了起色。
她不止是当年金缕阁内的“玲珑望秋月[1]”,她还是“九窍玲珑心”。
可是,杠不过圣意啊!
都不知嘉弘帝对她究竟是爱是恨,竟舍得为她专下一道圣旨。至此,玲珑到底是未能逃离郑都,整个黎家旦夕之间,树倒猢狲散。
沈构一到年龄就参了军,很难说他是为了什么,他并不同大多数人一样仅为混口饭吃,也不如那些满怀壮志豪情的世家公子一样渴望建功立业。也许只是为了午夜梦回时,能回到当年,将她护在身后。
对啊,他本是想去保护别人的,为何自他来到滇远路,还是一个都没护住。
谢怀御还在等着他的回话。
如果你不愿与程孟维做一丘之貉,沈构想,那你是不是可以帮帮那些人?
沈构说:“我可以去为你护院。你要我如何做?”
谢怀御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说:“不论我晚间做什么,只当没看见就行。”
沈构问:“就这样?”
谢怀御说:“那日接风宴时,我见沈大人坐在席尾,与身份也太不匹配,想来是被排挤得厉害。你我初见,总不能让沈大人太过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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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
第24章 土石
谢怀御带着沈构回颐园时,程孟维已离开了。杨观领了个小统领模样的人来,说护院一事与他交接便好。
沈构应了,点了几个自己的人,跟那人走远些。很快,那几个人回来,发了几道指令,厢军的人便在院外动作起来。
谢怀御站在宅门前看了会儿,杨观走过来道:“还当小谢大人要纠缠几日,想不到动作如此迅速,叫人好生佩服。”
谢怀御说:“原是要的,只是如今还得多谢杨大人襄助。”
杨观装傻装得真诚,说:“遭劫报官,本就是天经地义。”
这会儿倒珍惜起身份了。谢怀御对拆穿他没有什么执拗,说:“义父曾教过我明暗相织,如今我已找到了滇远路的明线,还望暗线能藏好些。”
杨观说:“我只是个皇城司里的小宦,不懂这些。”
谢怀御“嗯”了声,未置可否,转身进园子了。
是夜,谢怀御没有再去城外粮仓,而是寻着记忆直接去了昨日半途而返的林间小道。
那山势本就复杂,沿着关隘进去,车辙竟在行进路程中四散开来,枝枝丫丫的分了许多小道。谢怀御抬头看一眼天色,电光火石间下了决定,俯身在地上辨认一阵,选定一支权做主干道,沿路摸进去了。
初时林木蔽天,谢怀御只能低头辨认着旧土新泥的印痕,靠耳力听着周遭的响动,久得脖颈发酸。
他头脑里有根紧绷的弦,茂叶方开阔时,谢怀御警醒地往边上顿了步,大概是到腹地了。及至细微的人声传来,他疾如惊弓一般蹿向某处,将自己隐蔽了起来。
谢怀御的视线在黑暗中再次聚焦,看到了不寻常的篝火,和伫立此地的营寨。
不消他再去辨认那些人的话语了,那些甩在地上的刀斧已将他们的身份暴露无疑。
——山匪。
谢怀御眯起眼睛,好大的胆子,这些朝廷命官竟拿救人的粮养为祸的匪。
夜风微凉,吹来了微不可察的嘶鸣,谢怀御侧耳还待再辨,忽被车轮碾过粗砂石砾的声音打断了。
是运粮车来了。
孤身一人不好打草惊蛇,还是先折返罢。
现在颐园外是沈构在替他打掩护,谢怀御并不着急回去,他又绕了一圈,去了粮仓。
大约是今夜运粮事已毕,粮仓外的值守松懈,一眼望去,十之八九靠在边上打瞌睡。
谢怀御这会儿没带安魂香,冒然接近唯恐暴露。罢了,他遗憾地想,今夜已够本了。
正欲离开,他忽的有了想法。
粮仓外树影轻摇,守备慢悠悠将眼睛睁开道缝,无动于衷地仍靠在粮仓外,似乎是在等那树影自己静下去。
谢怀御暗“啧”一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离了陇上,围圆着粮仓闹了些更大的动静出来。
这下守备们不能继续装视若无睹了,他们不耐烦地起身,拖沓着自己的兵器,往周边四散开来查看。
一道人影迅速蹿进了粮仓,出人意料的是,那粮仓中的囤粮打眼看起来竟满满当当分毫未少。
不应该呀,还能凭空变出粮饷来不成。
谢怀御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粮袋,神色一变。他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从腰后摸出把匕首。黑暗中利落地响起“撕拉”一声,裹着米粮的麻布裂开道缝,淅淅沥沥洒落在地上的内容,未及独特地昭告,便在顷刻之间又融为一体。
谢怀御俯身摸了把这些东西,它们从手指间碾过,转瞬归于大地。
——是土。
粮仓外金戈铿锵拖地的声音已远远传来,谢怀御今夜已经麻木,抢在被察觉之前离开了粮仓。
被耍了一道的守备不住地咒骂,怪人扰了他好梦,迁怒一般将手中兵器甩在地上,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声响。
陇后突兀地响起一阵嚎哭声,凄厉更胜小儿夜啼,叫得人心里发憷。
未及阖眼的兵士鲤鱼打挺似的站了起来,惊恐地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悄声问道:“老王,你你你你听到了吗?”
老王还是资历深厚,他冷静地辨听一阵,分析说:“应当是野猫发情了。”
“哦对对对,野猫发情。”问话的人连声附和,他登时找到了主心骨,向周围胆战心惊的部下训话道:“野猫发情而已,瞧把你们吓成个什么样子,都各归各位,稍息!”
不少人放下了心,又坐靠回了原位,继续未完的盹。
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小声嘟囔说:“野猫好像不是在这个季节发情的。”
他紧接着就被人踹了一脚,那人道:“老子说是就是!闭上嘴睡你的觉去!再多话小心......”那人顺势做了个抽他的动作,被踹的人立刻抬手蒙着脸,“呜呜”应了两声。
谢怀御恶劣地想,要是这会儿把小春信带来,让你们听听真猫叫,不知还能找出什么借口。
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假若神明无所为,便让我来代行其道。
谢怀御回了颐园,心神激荡,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梦。
谢怀御是被饿醒的,再睁眼已过了晌午,他肚子饿得发疼,顶着刺目的毒日,半眯着眼出来找吃的。
谢怀御才摸开厨房的门,便撞上沈构和杨观在后厨分食西瓜。
沈构吐了口西瓜籽,大咧咧地向他打招呼道:“午好啊小谢大人。”
“嗯午好。”谢怀御晕晕乎乎地回了一句,继续往灶台走去。
他挪开灶上的盖子,对着空荡荡的锅底愣怔了会儿,蓦地醒了神,看向沈构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会儿院外的守卫又是谁在管?!
沈构笑嘻嘻地过来搭了谢怀御的肩,把人带到桌前一同坐下,说:“是杨大人叫我进来的。杨大人说,贼人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在白日里出没,干脆进来歇会儿。——吃西瓜吗小谢大人。”
谢怀御伸手欲去接,猛然想起了什么,手悬停在了半空,问:“那程......”
杨观对沈构笑道:“小谢大人这是还没睡醒呢!沈指挥不过暂离一时半刻,他这会儿哪里就有胆子来围了你的宅院?”
也对,谢怀御接过西瓜,边同他们闲聊边吃了起来。
西瓜吃完了,沈构起身向他们告辞离开,谢怀御跟他走出几步,叫住了他。
沈构说:“想是小谢大人查出些头绪了。”
谢怀御迟疑着点头,说:“现在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一桩疑案想问问沈大人。”
“何事?”
“我知滇远路参军人数向来众多,然而归根结底还是要有一个封顶指标的。譬如此路总计五千万人,则至多征兵不会超过五十万人,这已是往多处报了。”
沈构颔首,认同了这点。
“在朝廷历年档案中,滇远路又是个涝灾多发之地,年年靠政府从别处借调粮食以救济,照理来说,此地传统即便是再安土重迁,也该保命为先,百姓转迁他处才是常事。怎么这么些年下来,滇远路的军备不降反增呢?”
沈构知道谢怀御是在问他为何此地户籍流通不同寻常,可惜的是,他摸排了这些年,线索总是断在了一处,要回答起来,也实在说不清楚。他说:“我想,大约是这些百姓有别的苦处。若是小谢大人能始终抱守本心,不与那些吸血的豺狼为伍,或许能探得真相。”
除了原先那一批护院,颐园宅内也全是程家的人,沈构言至此处,已是尽力了。
线索都还没串起来,但至少最终指向都是同一个,谢怀御并不着急,打算将事情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日头西移,沈构在颐园外的隐蔽处见有人出门了,他直起身,仔细瞧了,是谢怀御,又叹口气歇靠在了树上,不知在对谁说:“小谢大人可当真是个大忙人!”
片刻后,又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了,他似乎在跟谁打着手势,不一会儿,清闲的马夫套了辆车过来,向与谢怀御方才不同的方向使出了。
沈构来了精神,对旁边的人说:“跟上那个小厮。”
小厮是往兖州府衙的方向去的,他初次做这种事,一心急切地想要邀功,全然忘了主家曾嘱托切莫暴露行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去通风报信了。
听完小厮的回话,裴仓司的反应最为激烈,他拍案起身道:“那谢怀御当真去粮仓了?!何时去的?”
“回大人的话,才去了不久。我偷听到了他与杨观的交谈,待其一出门,我便套了马车赶来了。”
“你套了马车?!你?!”说话前,裴知候已出了府衙大门,那停在阶下的,正是小厮来时所套的马车。
小厮还未察觉出自己做法有何不妥,巴巴地跟着裴知候,等着要赏赐。
裴知候指着他,恼道:“怎就用了你这样一个蠢货!罢了罢了,”他从袖口丢出一粒银稞,说:“你也莫回颐园了,从哪来回哪去罢!”
那马夫见情形不对,犹豫不决自己是否该离开,却被裴知候抬手拦下了。
裴知候心里着急,也顾不得等人回去套自家的马车了,匆匆忙忙地蹬了上去,对车夫道:“去城外粮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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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好短,明天我更努力~
第25章 米粮
城外粮仓,裴知候慌慌张张下了马车,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到谢怀御的身影,随手抓了个守备问道:“那谢怀御人呢?”
守备互相之间茫然地对视一眼,道:“回裴大人的话,未曾见到小谢大人来过。”
“没来?”裴知候来不及深思,立刻赶人道:“别在这傻站着了,快去把里头的粮袋换了!”
“是。”
裴知候听到粮仓里传出运粮车的声音,长舒一口气。
不一会儿,有人推着运粮车出来了。裴知候见状,心下一惊,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亲自走上前去抵住了车辕,压低声音骂道:“没点眼力见的东西!不知道走后面小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