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摇了摇头,无所谓道:“瘸了而已,比烧饼和乌兰好多了。”
“我和獒云打算往北退,那里有一处山道,可以进行伏击。”燕迟沉默一瞬,见季怀真没走几步,就出了满头大汗,干脆接过他的拐杖,扶着他一侧,慢慢往前走。
“我可派人将你和白雪等人安全送出,你们不必留下来。”
季怀真没吭声。
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可有其他人知道阿全身份?”
燕迟将他一看,漠然道:“谁是阿全?我只知道你有个女儿,不知谁是阿全。”说罢,又转过头去,季怀真一怔,明白了什么。
二人未再继续说下去,大敌当前,谁也没有心思谈情说爱,倒是回到营地中后,白雪趁四下无人,对季怀真道:“大人,獒云向来想要置燕迟于死地,可要属下去将两万亲兵调至此处,以防后患?不到三个时辰便可回来。”
季怀真摇了摇头,而是对白雪道:“去给我找张地图来。”
白雪领命而去,将地图呈上。季怀真凝神思索,在地图上找寻片刻,果然见到向北方向有一处山道,呈东西走势,仅二里长,两边山林耸立,此地势不利于大军逃跑,却是有利于伏击。
季怀真喃喃道:“我不信他什么准备都没有,就这样把自己的命交到獒云手里。”
他抬头一看白雪。
白雪握剑的手隐隐颤抖,双眼发红,忍着眼泪道:“就算大人不说,属下也正有此意。”
四目相对间,二人心中已有了主意。
皇宫内,阿苏尔面色阴沉,喉间缠着白色绷带,乃是被乌兰以发簪伤之。后来命悬一线之际,又被燕迟当做人质挟持,如此奇耻大辱,势必要报仇雪恨。
前方斥候来报,说发现了燕迟等人的踪迹。
阿苏尔嘶声道:“多少人?”
“两万兵马上下,带兵的是拓跋燕迟,他们正往北,向着上京方向撤离,殿下,可要派人追上?”
阿苏尔略一沉思,动作间牵扯到身上伤口,当即痛到面色发青,双眼发红,狠狠将手边摆件摔在地上,方平复道:“再探,给我摸清他这次到底带了多少人!”
原以为燕迟单枪匹马, 早已与他大哥翻脸,现在看来,根本就是有备而来。
这两兄弟阴险至极,竟是联手做戏,故意将阵前争吵的消息散播开来,又留下燕迟,打着寻找发妻的名头千方百计接近,恐怕就是为着暗杀自己,若不是半路杀出个季怀真,估计早就得手了。
思及至此,阿苏尔怒不可遏,当即点兵点将,打算将趁着拓跋燕迟逃出临安之前将人一网打尽。
两万骑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若放在拓跋燕迟手中,怕是能当四万人用。阿苏尔本身就是带兵之人,二人虽未有机会正面交手,可燕迟这悍将盛名在外,使他不敢掉以轻心,钦点七万兵马,又与手下围坐与案前,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山道,嘶哑道:“让我们的人,以包抄之势,想办法把他们往此处引,这处山道狭长,易攻难守,是他们撤回上京的必经之路。夷戎人经过此处时,就是我们发动进攻将其一举歼灭的最好时机。”
属下纷纷附和,其中一人面露犹豫,朝阿苏尔问道:“殿下身体尚未恢复,可要亲自领兵?”
此话一出,似又提醒了一遍阿苏尔这些伤为何而来,他登时勃然大怒,朝那人猛踹不止,可心中也有些犹豫,万一这又是拓跋燕迟设下的圈套……阿苏尔脸色沉下,朝身边人吩咐道:“再报再探,务必探得他真实兵力部署。”
与此同时,夷戎人的营地中,斥候再次来报,说已被鞑靼发现踪迹。
燕迟下令道:“立刻开拔,按原定路线撤退。”
獒云将他一按:“你如何得知阿苏尔定会亲自带兵?”
燕迟看着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我如何确定你会败于大哥,夺不下上京,继而转头找我,就如何确定阿苏尔定会上钩。他此恨难消,又为人自负,不亲手抓住我定不会善罢甘休。”
二人正要分头行事,又有一人冲进营帐,大惊失色道:“殿下,不好了,那季大人,和他的手下白雪,不,不见了!”
獒云听罢,看着燕迟揶揄一笑:“如此信誓旦旦,这一步你可算到了?”
可燕迟却并无多少惊讶神色,只自顾自地穿甲带刀,不理会对方的幸灾乐祸。獒云又道:“不过也不算惊讶,想当年他为了逃出敕勒川不受瀛禾控制,不也同我做了交易,如今大难临头,他此举也实属正常。”
话音未落,又有一人掀开帐帘,打断道:“不会的。”
来人面色苍白,却身姿挺拔,艳丽无双,美中不足的是从眉心到嘴角贯穿着一条丑陋刀伤,乌兰带着愤恨又不甘的眼神看了眼燕迟,认命般不情不愿道:“季怀真定会回来。他先前不走,现在更不会走。”
獒云盯着乌兰看了半晌,突然一笑,摇着头走了。
乌兰站在燕迟面前,头低着,终于承认了季怀真对燕迟的爱意,他委屈又不甘,却像燕迟一样拿季怀真束手无策。他紧紧咬着嘴唇,双肩发着抖,倔强道:“我不是认输了……我只是,我只是……而且有一事你说的不对,我是向你大哥泄露你的行踪不错,可我也只是告诉他你按计划去找陆拾遗,被阿苏尔带走,至于你见了什么人救了什么人,其余不该说的,我一样都没告诉他。”
乌兰眼泪流下:“谁想要跟你远走高飞了,你这对着季怀真不值钱的样子谁稀罕……我只是,我只是小时候欠你一人情,想让你在瀛禾手里活下来罢了!”
一手伸过来,用力握了握他的肩膀。
乌兰泪眼朦胧,抬头一看,见燕迟正看着自己,眼神一如往昔,正如二人幼时在敕勒川相见,燕迟轻声道:“去把铠甲穿上,做好准备,是成是败,就在今晚了。”
乌兰明白了什么,用力点头,转身离去。
两万骑兵在燕迟与獒云的带领下往北撤退,眼见即将步入那处山道,在夜色遮掩下分作两队,一队由乌兰带领,缓速步入山道,一队由燕迟与獒云带领,秘密埋伏在山道两侧。
林中传来一两声夜枭的鸣叫,众人屏息凝神,一人趴在地上,仔细去听地面的动静,片刻后站起来,对燕迟道:“殿下,快到了。”
燕迟抬手示意,属下递来一把半人高的长弓。
漆黑夜幕中,逐渐响起马蹄踏地之声,似闷雷滚滚,七万铁骑纷沓而至,咬着夷戎人的尾巴,向前方山道追去。
为首之人骑在马上,发号施令,率大军停下,以粗粝声音高喊着什么,又派出一小队人马前去刺探,浑然不觉百米开外,一支箭矢已悄声架在箭上。领头人背后忽的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朝不远处山坡的密林看去,却只看见几只夜枭在黑暗中亮着的眼睛。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送来股铁锈气息。
燕迟下巴微抬,睥睨着,将半人高的长弓在面前拉成一轮满月,已听得弓弦张到极致的紧绷之声,就在众人以为他要一箭取敌首级拉开序幕之时,却见拓跋燕迟突然一笑,收了力道,轻声道:“前头那个不是阿苏尔,他躲在后面,拿火石来。”
众目睽睽之下,拓跋燕迟以火石将箭头点燃,双臂用力拉弓,朝天遥遥一指。
烈烈火光照亮拓跋燕迟俊美的面庞。
这一箭石破天惊,如白昼流星般划过漆黑天幕,山道中的鞑靼人听见动静,抬头向上看,眼中印出这绚丽一箭。
天地间似乎静了那么一静,下一刻,有怒海潮声般的动静袭来,獒云抬头看去,只见对面高坡上,亮起点点星火,绵延不绝,沿着整条山道蔓延开来。
见对面士兵衣着装束正是他们夷戎人的,獒云霎时间一怔,立刻看向燕迟。
鞑靼人惊慌失措,却为时已晚,只见列队当中,一小队人马呈保卫之势,将一普通士兵模样的人护在中央,正是阿苏尔。
见阿苏尔位置暴露,燕迟一笑,朝獒云道:“我送你的第一份筹码,能不能拿到,看你自己。”
说罢,又是闪电般抬手,第二箭射出,以火为令,对面山坡上的人已朝着鞑靼率先冲锋,远处乌兰听到动静,与燕迟里应外合,呈反扑之势,命手下骑兵调头,包抄过去。
见此,獒云突然一笑:“所以你的人早就埋伏在此,就算没有我这两万兵马前来搭救,只要你有办法从阿苏尔手下逃出,照样可以歼敌。”
燕迟一笑:“我说过了,不打无准备之仗,只杀一个阿苏尔,又有何用,如何给予鞑靼致命一击,打得他们再无还手之力?”
“既如此,又何必非要拉我一个一直想杀了你的人入局……”獒云冷冷一笑,调整护腕,命令士兵向鞑靼冲锋,眼中映出对面厮杀的光景,他阴恻恻一笑,轻声道,“但不论如何,这人我先收下了。”
说罢,已是清喝一声,催动胯下战马,加入战局。
四周厮杀声震天,阿苏尔神色大惊,面色惨白,以为拓跋燕迟走投无路,手中只有两万兵马,不曾想竟还有人早就埋伏在此,只等他自投罗网!
见夷戎人于两侧与前方冲来,唯独来路守卫薄弱,正要从此突围,突然见又一队人马斜里杀来。
阿苏尔定睛一看,面露绝望,来兵既不是鞑靼的支援,也不是夷戎,而是齐人!
为首之人一男一女,带头之人似乎腿脚有些不便,渐渐有些落后,但又不知想起什么,一擦额头冷汗,又一马当先,左手擒剑,和拓跋燕迟配合着,向着鞑靼人杀去了。
季怀真看向逐渐超过他的白雪,见白雪满眼是恨,满眼是泪,高举着路小佳的昙华剑,他在心中默念道:愿梁崇光、愿路小佳在天英灵保佑,保佑他们此战可报仇雪恨!
第109章
鞑靼轻敌,未能侦测到拓跋燕迟的人马早就埋伏于此,再想撤退却为时已晚,早就被夷戎骑兵从三方包围起来,困于山道之内。后又有季怀真与白雪率军前来支援,彻底断去阿苏尔的退路。
天时地利人和,此战打得摧枯拉朽,乌兰更是悍勇无比,与白雪合力,于万军之中生擒阿苏尔,提前结束战局。
夷戎大获全胜,己方折损不足三千,与齐军一起歼敌七万,更是生擒对方将领,纵使鞑靼仍有战力留在临安城内未曾参与进来,也难成气候。只待把守上京的瀛禾斩断其后援从镇江三山外突进的可能,这些留在临安的剩余战力便会被夷戎慢慢蚕食。
天亮时分,厮杀声渐弱,山谷内起了蒙蒙雾气,只余下一部人打扫战场。
獒云提议应当趁士气大盛,一鼓作气抢占临安,也可多些与瀛禾争夺的资本。
燕迟却摇头道:“不行,临安不能占,临安乃大齐都城,他们的皇子李峁已从鞑靼手中出逃,来日定会纠集兵马,夺回临安,谁此时占着临安,他们的矛头便会对准谁。”
一旁的季怀真听罢,突然看了眼燕迟。
经过一夜厮杀,燕迟早已满身血污,却丝毫不见疲态,聚精会神地盯着地图思考行进路线,说话时神情之坦然,丝毫看不出他就是那个放了李峁,给李峁机会东山再起的人。
就在这时,燕迟也抬头,看了眼季怀真。
四目相对间,季怀真的心猛地一跳,豁然开朗,隐约窥见了燕迟更长远的计划。
燕迟点出地图上的一点,下令道:“继续往北撤,停在这里做休整。”
獒云面色阴沉,不知在盘算着什么,略一思索后,方点头应下。
大军再次开拔,燕迟却将季怀真一拉,带着他离了队,二人带上烧饼,让他带着去往阿全藏身之地。只见群山环抱之中,有处农家小院藏于山坳之后,躲过战事纷扰,一群修道之人住在其中,为首之人童颜鹤发,见烧饼再来时缺了一条胳膊,便不再多问,将阿全领了出来。
一头威风凛凛的灰狼护在阿全身边,一见燕迟,许是闻见他身上有同类的气息,顿感受到威胁,早已忘记还在幼狼时与燕迟的朝夕相处,猛地压低了身子,龇牙咧嘴地吠着。
燕迟面色冷峻,不避不让地看着火烧,眼中隐隐威亚,火烧又盯着他看了会儿,方语调一转,呜咽了几句,不再示威。
见季怀真走路一瘸一拐,阿全泪眼朦胧地扑上来,问道:“舅,你腿怎么啦。”
季怀真没吭声,抱着阿全,一阵失而复得的后怕止不住涌上心头。
途中休整之时,燕迟给他们分了肉干与水囊,阿全接过,一边咬,一边看着季怀真,懵懂道:“舅……”他慌忙捂住嘴,想起季怀真的叮嘱,心虚地看了眼燕迟,又改口道:“爹,咱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此话一出,燕迟与季怀真都静了静。
一个盘亘在二人心中,谁也不愿意先提起的问题就这样被阿全懵懂一问,毫无遮掩地摆在了台面上。
燕迟背对着他们,咀嚼的动作一停,又很快恢复常态。
季怀真把水囊给阿全,朝燕迟那边指了指。
阿全走了过去:“爹,我爹让你喝水。”
烧饼一听,哈哈大笑,没眼色道:“你有两个爹!”
燕迟开口道:“别再叫我爹了。”阿全哦了一声,吃饱喝足,揉了揉眼,往季怀真那边一看,低声道:“爹,我困了。”季怀真正要招手喊阿全过来,却见燕迟伸手揽过阿全,把他横抱着,让他在自己怀中睡觉。
燕迟头也不回,沉声道:“你腿伤未愈,自己歇着吧,我来抱他就是。”
阿全嗅着燕迟身上的铁锈味,玩他垂在铠甲前的小辫儿,这一刻只觉无比心安,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燕迟想着儿时叶红玉哄他入睡的样子,又伸出一手,笨拙地在阿全背上轻拍着,烧饼看了一会儿,也自觉得要命,跑到燕迟身边一趟,枕在他大腿上呼呼大睡。
林间树叶摩挲,沙沙作响。
恍惚间,在这一处无名山坳里,众人尚从一场恶战中脱身,满身血污,满手鲜血,季怀真看着燕迟哄阿全睡觉,突然觉得自己置身于凭栏村了。
见阿全睡着了,燕迟才沉声开口:“你还有两万兵马傍身,既可带着他去找李峁,也可自立门户,不论怎样,都能在这乱世之中活下去。”
他谈及兵马,谈及李峁,谈及季怀真与阿全的未来,唯独不说他二人,唯独不说他孤身回到上京面对瀛禾是如何水深火热,唯独不说这两年来的思念与爱恨该如何归置。
拓跋燕迟又一次给了季怀真选择的权利。
季怀真沉默片刻,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拓跋燕迟的背影发呆,他突然道:“该出发了。”
燕迟的眼睛紧紧闭了闭,没再说话。
四人一狼再次出发,一路紧赶慢赶,于天黑之后同大军汇合。火烧追在后面,还未靠近,半道杀出另一条灰狼来,气势更加凛冽凶悍,一抓直接朝火烧头上拍去,两头狼惊天动地地撕咬起来,却并未下死力。
季怀真正要制止,燕迟却道:“不用管它们,打就是。”
獒云下令犒劳众将士,齐人与夷戎人尚有隔阂,并不参与,只在白雪的安排下远远驻扎在另一侧, 等待季怀真回来发号施令。
阿苏尔被乌兰生擒之后便被单独关押起来,任他大吵大闹,也无人响应。
见燕迟回来,獒云将他一拦,笑了笑:“七弟,该打的仗也打了,该擒的人也擒了,你可是忘了什么?”
燕迟冷冷一笑,朝手下使了个眼色。
不多时,二人架着一人前来。那人披头散发,浑身软弱无骨,一路装疯卖傻着嘿嘿怪笑。燕迟拎着人丢在獒云脚下,拉着他的头发往后一拽,让獒云看清这人的脸,问道:“如何,可还满意?”
白雪与季怀真同时面色一变。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临安城破之后下落不明,让阿苏尔夜不能寐,找破头的武昭帝!
季怀真有猜过他城破之日被乱刀砍死,或是趁乱逃出,又或是被哪个大臣藏着,唯独没想过武昭帝会在燕迟手中!
獒云的脸色也变了变,很快镇定下来,看向燕迟的眼神不再似从前那般轻慢蔑视,而是像看着瀛禾般,打量一个真正脱胎换骨的对手,大笑道:“大哥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事只有季大人做得出来。”
继而看着燕迟,沉声道:“你把他交给我,自己又有什么筹码同瀛禾争夺?我从前那般对你,我想杀你,我的娘想杀你的娘,你不想要我的命?你不恨我?”
燕迟漠然道:“当然恨,可是要你的命又有什么用,你若一死,大哥会更加肆无忌惮,现在跟着你的这些人,这些旧族,他们全都活不了,杀了你,只会徒增杀戮永无宁日。况且你死了,大哥便会转手来对付我,若放你一马,给你一线生机,方可牵制大哥,才会有更多的人活下来,我才有更多机会。”
一番话掷地有声,听得季怀真心神微荡,忍不住抬眼去看燕迟。
燕迟把武昭帝交予獒云,不再多说,转身朝众将士走去,别人给他递酒,他抱着酒坛仰头一饮而尽。
季怀真带着阿全回帐,白雪跟了上来,神情欲言又止,看样子是想问季怀真往后该何去何从,不等她开口,就听季怀真道:“你把阿全带出去休息,我有些累了。”
白雪领命而去。
季怀真站在地图前,快速分析着,经此一役,鞑靼败局已定,纵使在镇江三山外的老巢中还有不少兵力,只要瀛禾坐镇上京便掀不起风波。夷戎局势大好,坐拥大齐江山指日可待,唯一的变数就是李峁。
李峁虽是变数,但论谋略,他斗不过瀛禾,论行军打仗,打不过燕迟。
纵使拥兵自立,怕也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所以究其根本,日后的权利斗争还是集中在这夷戎的三位殿下身上。
季怀真既不愿让阿全这亡国太子回上京涉险,又不愿看燕迟孤立无援。
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一人突然醉醺醺地进来。
这人满身酒气,走路东倒西歪,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下属,固执道:“不必扶我,你们都退下,都退下。”
拓跋燕迟双手胡乱挥了几下,一掩帐帘,便冲季怀真来了。
他看了眼案上摊着的地图,突然笑了笑,问道:“可是满心满眼又是你外甥了?”
不等季怀真反驳,燕迟又一步步走来,将他肩膀一握,眼神直勾勾道:“你可知我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那下手力道之大,抓得季怀真肩膀隐隐作痛,可他却未曾挣扎,只伸出一手扶住燕迟帮他站稳,摇了摇头。
他看着燕迟醉意朦胧的双眼,突然道:“你想让我跟你回上京吗?”
燕迟一怔,茫然一瞬,费了点劲儿才明白过来季怀真话中的意思。
他眼中有毫无预兆之下奢求妄想被满足的讶然,又掺杂着不甘不服的倔强,很快反应过来,又笑了,眼里便蓄起湿意,质问道:“你凭什么跟我回上京,我凭什么让你跟我回上京?我为什么要许你一句真话,凭什么让我将这两年的痛苦一笔勾销许你一句真话,就凭你那虚无缥缈,时有时无,像打发小猫小狗一样的爱意?”
这些话,都是当日在上京大牢内季怀真对燕迟不辨真假的质问。
“你听着可否熟悉?可否记得?”燕迟满眼痛苦,满眼讥讽,却哽咽道,“你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我一个字都没有忘记。你说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可笑,说与我成亲是别有所图,温存迁就是逢场作戏,我现在可有资格听你季怀真一句真话了?”
“谁要你的扳指!谁稀罕你的破扳指!”燕迟将铠甲一脱,扔在地上,拉拽着身前的衣服,将什么东西拽出。
季怀真跟着看去,看见他精壮胸口上纹着的靛蓝色硕大狼头,见燕迟脖子上坠着什么东西正被他死命往下拉,在脖颈间留下道道勒痕,却看不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什么。
听他胡言乱语,季怀真心中隐隐有所猜想,霎时间说不出话来,一手捂了上去,贴着燕迟的心口,捂在那东西上,不让燕迟再继续往下拽了——那是一枚和田玉籽料夔龙纹扳指,里头潦草刻了几笔,是季怀真四处留情的罪证。
又听燕迟恨声道:“谁稀罕……谁稀罕!谁稀罕你的东西!我恨死你了!”
他弯着腰,额发垂下,头紧紧低着,抵在季怀真肩窝里,嘴里说着不稀罕,却是死死抓着季怀真的胳膊,仅是抓着还不够,永远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就又溜走了。
季怀真只仰头承受,五指扣住燕迟后脑,肩头衣裳被人扒开,燕迟说着恨死他了,正要下嘴去咬他,却猛然间一愣。
只见季怀真肩头,那处交叠着的咬痕上纹了只栩栩如生,展翅欲飞的燕子。
草原的冬天太冷,燕子飞不过去,季怀真的燕子却永远停歇在他的肩头。
拓跋燕迟突然不动了,明白过来为何在皇宫中的那一夜,季怀真固执地要他熄灯。
他似被定住般,只把头埋的低低的。
季怀真突然道:“你哭了?”
正有什么热热的东西,一滴接着一滴,打在他肩膀上,那抓着他双臂的手终于换了个姿势,再也忍受不住,死死搂着季怀真,双掌按着他的背往自己怀里压。
搂住季怀真的那一刻起燕迟又是一怔,自重逢以来,他并没有机会好好抱过季怀真,即使在临安皇宫那一夜要做戏给阿苏尔看,彼时尚有隔阂,肢体纠缠间充满怨恨不甘,如今这样一抱,才发现季怀真只剩了一把骨头。
“殿下,别哭了。”季怀真苦涩道:“我如今腿不太好使,有点站不住了……”
燕迟无助地抽噎着,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不能跟我回上京,上京太危险了,你若回去,就会变成我大哥的一把刀。我……我没有万分把握……”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总是在闲暇之余反复想着,是否还是如当初一般一无所有,什么都护不住,只是碰上季怀真,拓跋燕迟在两年内以军功眼界筑起的围墙便被激得粉碎。
季怀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像平时安抚阿全那样,轻抚着燕迟的头,顺着他的长发。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狼啸划过夜幕。
燕迟脸色大变,猛地抬头,机警朝外看去,脸上醉意顷刻间消失殆尽。季怀真不安道:“怎么了?刚才那声是谁发出的,是弱弱还是火烧?”
片刻过后,一阵急促脚步声向着这处来了。
燕迟立刻将季怀真衣服拉好,下一刻,乌兰步入帐中,他看着季怀真沉声道:“大事不好,方才白雪姑娘带着你女儿在帐中休息时,有一伙蒙面之人闯入强行把你女儿带走,白雪姑娘为救你女儿,也跟着被一起带走了。”
话音未落,燕迟与季怀真已是同时冲了出去。
獒云刚收到消息,也往这边赶来,只见那营帐之内空无一人,有些许打斗痕迹,却并无血迹,不等季怀真松口气,便被案上的东西吸引去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