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庆官场已经溃烂到了国子监里,我也没必要顾念清流的想法了。”裴醉冷声道,“能卖的都卖了,换点钱,去堵边关城墙,去填运河堤坝,比撑着这一副盛世假象要来得有用多了。上月的淮阳水患,户部好不容易从工部手里抢了修宫殿的银子出来赈灾,可水患仍是不绝。简鸿越天天找我哭,我也没办法了。”
李昀蹙了蹙眉。
裴醉缓了神色,看向李昀,低声问道:“看不惯为兄的做法吧。”
李昀与他并肩而立,望向那平湖藕荷丛,半晌才道:“忘归,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此令并非长久之计,不是吗?甚至,连陛下将来的路,都替他想好了。”
李昀微微侧了头,去看裴醉那副削瘦的面容,眸光一暗:“只是忘归,这样拆东墙补西墙,还能撑多久呢?”
裴醉手臂勾着李昀的肩,伏在他耳畔,低声笑着:“不用太久。有梁王殿下在,大庆昌盛,指日可待。”
两人四目相对,呼吸散落在彼此唇畔。
“我...”李昀嗓子有些干。
裴醉眼眸中压着深沉与克制,只微微弯了唇角,便直起身子,攥着李昀的手腕,将那脚步发木的人拽出了朱亭。
“走,去天一阁批折子吧,顺便也该见见你的老师了。”
第50章 斗嘴
天一阁的青瓦飞檐历经百年,早已浸满了风霜沧桑。虽然现在已然成为议事之所,但历经风雨沉淀下的翰墨文思依旧盈满一楼。
李昀站在天一阁门口,有些神色恍惚。
当年与太子皇兄一同受太傅教导的场景在他眼前历历闪过,可最后,那温润的不似天家储君的兄长,却惨死在权臣倾轧之下。
那双执笔的手,也变得血迹斑斑。
“元晦?”裴醉行至门前,发现李昀仍是立于台阶之下,凝视着那高悬的匾额。
“没事。”李昀垂了眸子,背着右手,缓缓踏上这层层青石阶。
王安和手握案牍,静坐在案桌后。
内阁大学士眉眼间是岁月沉淀留下的温缓圆滑,花白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根根分明。
见二人进门,笑呵呵地拱手迎道:“裴王殿下,梁王殿下。”
“太傅,五年不见了。”李昀眸中笑意清浅,“一切可还好?”
“好,老夫很好!”王安和压着激动的神色,从案桌后快步走到李昀身前,拱手行了一个大礼,“梁王殿下,回来便好。”
裴醉不去打扰这感人的师徒重逢,他背着手走到一旁的案桌前,看着昨日还干干净净的桌上又摞了小山一般高的折子,笑了。
“葛栾,哪一堆是弹劾我的折子?”
身后身着青衣公服的青年笑道:“禀殿下,高的那一摞。”
“嗯,不错,这一早上的时间,便有这么多。”裴醉随手撩了衣袍,随意靠在椅背,笑意清淡。
李昀闻言,也走到裴醉面前,盯着满目狼藉的折子,皱了皱眉。
裴醉随手捻起一本,递给李昀,邀请他共赏这厚厚一本弹劾。
“阉人赵高,朝政专制,手段暴虐,威福深重;不费兵卒,迫大秦亡。”
“司空曹操,权柄大盛,伤化暴民,倾覆重器;拥兵为重,催汉室亡。”
“今有裴贼,擅断万机,不敬宗祖,喝挟幼主。史为世鉴,若兵政得一,则乱天下,遑论窃国之贼将兵、政尽归其手。大庆百年,将...”
裴醉懒洋洋道:“将怎么了?”
李昀将折子合上,放进袖口,摇摇头:“御史十三台,尽是这般空谈之言,不看也罢。”
裴醉用手指撑着额头,打量着李昀眼底飞快闪过的一丝不悦,心头一暖。
于是风流眉眼挑得更高,瞥着一旁看戏不言的王安和,笑道:“王首辅,此时此地只有我们三人,不如将话摊开说清楚?”
葛栾听见这话,苦着脸倒退而出。
已经是第十五次了。
摄政王这选择性看不见人的毛病,越发严重了。
王安和笑着捋胡须:“殿下有何指教?”
“这三年里,梁王走遍南境北疆,想必这其中,王首辅也插了许多脚。土地清丈的确势在必行,此事,本王便不再追究了。”裴醉用指尖轻轻扣着案桌,娓娓含笑道,“如今你我目标一致,此时内耗,毫无意义。王首辅,您说是吗?”
王安和端坐红木椅上,表情毫不动容,目光只落在李昀身上。
“殿下亦是如此想?”
李昀微微颔首。
“太傅,若有裴王相助,便多了与清林抗衡的筹码。”
王安和沉吟片刻,眼角的褶皱微微松了松。
三年里,总是打着太极不肯吐露真言的老狐狸,破天荒地吐出三个字来:“归一令。”
裴醉唇角微扬:“果然如此。”
三十年前,‘归一令’横空出世,阁首罗渊积极在江南一代推行新政,将徭役、田赋以及其他税项归为统一,按照土地田亩数丈量赋税数额的新政,又将粮谷变作白银,统一交至户部。
可罗阁首新政未及推行至全国,便遭到了江南一带土地主的强烈抵制,联合朝堂内官不停上书反对。
归一令动了土地主手中的宝贝土地,使得富人税收高于农民,自然会遭到强烈抨击与反抗。
民意舆论与官员站队来势汹汹,逼得文帝将罗阁首贬值岭南,此新政也变为旧令,被束之高阁,落满了灰。
“归一令已经被搁置三代。”王安和道,“当初先帝也曾想过重拾归一令,但...”
王安和没有继续说下去。
内阁空有票拟之权,批红权初时被先帝紧紧攥在手里,后来先帝病重,便下放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魏言的手中。
这批红驳斥,任内阁有万般巧思,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李昀眸光暗了暗。
父皇守旧多疑,不肯放权给太傅,新政又怎么可能推行得下去。
裴醉转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凤眸微眯,声音寒凉:“归一令的推行,可不比对商人收税更简单。这土地,便是清林的命根子。王首辅打着这样的算盘,是一早便将梁王算计进去,想让他站在朝堂上,为言中党保驾护航?怎么,首辅不是一贯爱重梁王?怎么现在本王看着,这桩桩件件全是利用梁王的意思?”
李昀目光微怔,望着裴醉,暗自蹙了眉:“兄长。”
王安和缓缓起身,双手在身前缓缓交叠,朝着李昀弯腰鞠了一躬。
李昀侧身避了这一礼,摇了摇头:“老师不必如此。”
“梁王殿下心系天下,自然当得起这一礼。不过,与其说,是殿下替言中保驾护航,不如说,言中是殿下手中的一柄利剑。”王安和直起身子,转向裴醉,笑得滴水不漏,“王爷,您说呢?”
裴醉眸光如刀,淬了寒意,将王安和从头到尾剐了一遍。
“如此,便是本王小人之心了。”裴醉收起眸中的冷意,忽得笑了,“首辅与梁王多年师生情谊,岂是我三言两语能挑拨的?”
“不敢。”王安和悠悠回了一礼,不经意地随口道,“不过当年裴总兵的反戈一击,如今想来,倒仍是历历在目。”
裴醉眸光陡然一沉,唇边笑意逐渐变淡。
李昀眉心蹙得愈发紧。
“老师,兄长。孤舟覆于骇浪,孤木难支危楼。可若无信任,又何谈合作?”
裴醉抵唇低咳两声,悄然藏起掌心的血迹,淡淡笑了:“好。若王首辅当真一心为大庆计,本王便配合首辅推行归一令。”
王安和笑着捻须,亦点点头。
“只是。”裴醉唇边笑意浅淡,“这高家...”
“拉拢高家,稳住江南八府。”王安和温文道,“否则,照摄政王这般莽撞地直接抄了盖家的铺子产业,这江南一代,早就乱了。”
“是吗?”裴醉意有所指地笑了,“那本王,还真该感谢大公无私的王首辅。”
“不敢。”
王安和端着一贯的温和笑意,又朝着裴醉行了一礼。
裴醉不由得赞叹老狐狸这满腹的涵养和风雨不惊,不管自己说什么,那张笑脸总是从一而终,不曾更改。
“清丈土地虽要紧,却也不能急。”王安和缓缓坐下,理好袖口褶皱,才接着说道,“安顿了朝中乱象,才能朝江南伸手。”
“自然。”裴醉撑着额角,慵懒一笑,“安顿朝中乱象,还要仰仗首辅,本王一介鲁莽武夫,自是做不来这等圆滑逢迎之事。”
王安和笑着摇头:“殿下过谦了,谁不知道摄政王手腕铁血,杀伐果断。这拨乱反正之事,殿下怎可缺席?”
李昀有些无奈地扶额,看着二人笑里藏刀地你来我往,只好温声出言打断:“老师,兄长,时辰不早了。”
王安和瞥了一眼窗外日头,朝两王略略颔首,便拢袖提笔,批起了折子。
裴醉弯了唇,绛紫广袖一挥,随意将那堆弹劾的折子扫进角落里,朝着李昀微笑:“梁王殿下,自今日起,你也入阁参事。王首辅,意下如何?”
“自然。”王安和含笑颔首,“先皇遗诏,准梁王殿下入朝辅政,本该如此。”
裴醉从案桌后起身,亲自走到东南角的红木三层书柜上,拿出了崭新的一套笔墨,轻轻搁在李昀面前。
“梁王殿下。”裴醉替他摆好笔洗笔架,将那支兼毫夹在三指之间,向前递到李昀的面前,凤眸含笑温暖,“庆贺归朝。”
李昀的字,一贯是刚柔并济,最适合用七紫三羊的兼毫。
李昀心口跳得厉害,抖着微凉的指尖,接过了那支毛笔。
他以为,舞刀之人不爱文墨。
可原来,裴忘归早就将他的喜好记在了心底。
他握着那支笔身细腻的兼毫,抬眼看着裴醉垂首忙碌于奏折之间的冷峻锋利的眉目,眼眸不由得弯了弯。
日光倾落入窗棂,洒了满地的温暖。
三人静静批阅奏折,除了裴醉偶尔的低咳,便是翻动宣纸的声音。
奏章虽多,可归结到底还是‘没人没钱没办法’的老三样。
裴醉按着额角,看着淮阳知县这潦草的加急奏折,没忍住喉间的痒意,连声低咳起来。
李昀心里一紧,看见那人明显白了两分的唇色,轻声唤他:“兄长,没事吧?”
王安和早已习以为常,敲了敲桌子,葛栾便捧着一壶温茶,急匆匆地进来,替裴醉斟了一盏。
“殿下,今日的折子还没批完。”王安和连眼睛都没抬,“早退是否不太好?”
裴醉朝李昀扬唇一笑:“你看,本王本想装病带你先跑,可惜啊,首辅大人不同意。”
李昀半分不信,只盯着那人额头上冒出的一层薄汗看。
裴醉朝李昀安抚地笑了笑,昂首灌下一口茶,压下胸口的沸腾,凝神又埋首于案牍中。
日头西垂,这大庆各地呈上的奏折终于被批阅了个遍。
三人靠着椅背,均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水灾,流匪,边境之乱。”裴醉撑着额角,疲惫道,“还有什么?”
王安和瞥他一眼:“殿下还嫌不够?”
裴醉嗤笑道:“是啊,本王很好奇,这大庆还能再怎么乱一点。”
李昀摩挲着手中折扇的扇骨,声音沉重:“在这其中,淮阳水灾拖得时间太长了。开同知府该开仓将粮从临县调到淮阳县,可拖了这十余日,竟还是没有半分粮。户部赈灾款是杯水车薪,再拖下去,便又要将百姓逼上梁山。”
裴醉眉心浅浅蹙起,昂首喝了一盏茶,凉茶顺着灼热的胸腹滑了下去,总算吊起了两分精神。
“等盖家的产业充了公,也能给大庆缓一口气。”裴醉哑声道。
“恐怕没那么容易。”王安和摇摇头,“在朝官员与盖家交好的大有人在,殿下觉得,他们会不阻拦查封盖家的金库?而田野地亩,都在里长手里,里长都是盖家的人,殿下觉得,这田地能轻易被收归公家?而临近淮源府的高家和崔家,会对这肥肉视而不见?还有,盖家虽下了狱,可他们手中的茶商捏着大庆的经济命脉,盖顿在狱中如鱼得水,不也是打定了盖家的产业遍及天下,殿下不敢直接一刀砍了他吗?”
“小小的商人也敢乱朝?商人重利,没了盖家,他们就换一个主子依附,这脆弱的依附关系,算什么筹码?”裴醉嗤笑。
“而且,茶马司早已是明日黄花了。兰泞和大庆多年交战,父皇曾想要重启以茶换马的交易,可百官不允。”李昀轻声道。
裴醉瞥了王安和一眼。
“当初,站出来急得跳脚的人,可是礼部的诸位大人。说什么有违大国尊严,怎可向兰泞弹丸小国低头交易。”裴醉转着大拇指上破碎的青玉扳指,微微笑了,“王首辅,作为清流头子,对大庆连年征战,百姓受战火之累,不想说点什么?”
王安和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叹息着没有说话。
裴醉按了按抽疼的额角,不耐烦道:“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兰泞本是要向大庆服软了,可就因为当年大庆不肯接受他们的朝贡,干脆剑走偏锋,研究起了火器。手里有火铳火炮,腰杆就硬多了,不必再仰仗茶马交易来仰人鼻息。”
阁内静了静,李昀看向裴醉拧着的眉峰,鼻尖擦过阳光的味道,似乎闻到了当年赤凤营的战火与疯狂。
“罢了,陈年旧事,不必再提了。”裴醉目光垂在面前摊开的淮阳加急奏折上,看清了墨痕上染着极轻的血痕。
“在朝,盖家的狗。”裴醉扯了唇角,低声自语,“兵部吗。”
王安和不经意地抬眼看了裴醉一眼。
李昀敏锐地捕捉到王安和的目光,又蹙了蹙眉。
“...捐学令必须要尽早发下去了。”裴醉从袖中拿出李昀誊抄好的诏令,递给王安和,“首辅再看看,若没什么问题,我便发给户部简尚书了。”
王安和极快地扫了一遍,眉头褶皱也渐渐松开,赞许地看了李昀一眼,温声赞道:“殿下这五年极有进益。”
三人又讨论半晌,直到斜阳挣扎着坠落在宫城高墙外,才歇了商讨。
裴醉从桌角拿起那枚方正的摄政王印玺,重重落印,将这件事铿然落定。
那小小一枚诏令,从葛栾手中一路发向户部,过不了多久,便会如蛛网散射,向着全大庆的各个角落派发出去。
这一枚印玺,重达千钧。
李昀亲自送了王安和出阁,回来看见裴醉正靠在椅背上,左手支着额角,缓缓地用拇指揉着,眉心浅浅蹙着,看上去疲惫而不适。
“头疼?”李昀用微凉的指尖替他按着两侧额角,略带担忧,“脸色这么差,很难受吗?”
“还好。”裴醉攥着李昀的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轻笑道,“你呢?批了一天折子,累了吗?”
“不累。”
“好,我送你回府。”
裴醉正要起身,可身体却微微一僵,极轻地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李昀一惊,抬手胡乱地摸着裴醉的心口,“哪里疼?”
“君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梁王殿下。”裴醉看着李昀因慌乱而皱成一团的眉目,不由得哑然失笑,“还有,这锁眉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他身体微微前倾,两人几乎鼻尖相贴。
李昀的心跳快要将耳膜震破。
“你...你没事?”
“嗯,坐太久了,腰抽筋了。”裴醉淡淡一笑,用二指揉着李昀的眉心,声音强硬而温柔,“松开。”
那人指尖轻触,如春风掠湖,荡起涟漪,酥麻又微痒。
李昀喉头滑了滑,对上裴醉含笑的眸子,仿佛心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从头麻到脚,耳根熟透。
他不再抗拒这心动如潮,只缓缓伸出手臂,环住那人削瘦的腰,将侧脸搁在那人肩头。
梁王李昀挣扎了许多年,终于一朝抛却了世俗礼数后,反而获得了难得的心安与熨帖。
“...兄长。”
李昀鼻尖萦绕着那人身上干爽而灼热的味道。
他曾经一直不知道这味道究竟是什么。
直到他游历三年,途径河安。
那里的黄沙漫天被长风裹挟,脚下的松软沙尘在烈阳下晒得噼啪作响。
热浪一阵阵打在李昀的脸上,噎得他头晕目眩,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忽然明白了,裴忘归身上的味道,是来自骨子里的灼热,不羁和抗争。
“...忘归。”他又喊了一声。
裴醉眼眸藏着温柔,轻轻摸着李昀的后脑,带着鼻音含笑应了一声:“嗯?”
李昀缓缓收紧双臂,没回答。
“怎么了?”
裴醉用左手捧着李昀的侧脸,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凉,抵在李昀微烫的脸颊上,激得那小王爷身体极轻地一颤。
“我...”李昀喉结一滑,盯着那灼灼的瞳孔,干着嗓子,怔怔道,“...我饿了。”
刚入夜,街上人摩肩接踵,喧闹地如同白日。
街边的桑树挂满了大红灯笼,热烈地映着皎皎月色,似乎要将那夜色的沉寂点燃一般。
裴醉身上披了一件玄色厚氅衣,将一身紫色公服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他右手拉着李昀,那人肩上也披着白色狐狸毛氅衣,两人徒步被淹没在人潮中,连马也没骑。
“‘许春望’?”裴醉在李昀耳边低语,三个字清晰地传进李昀耳中,而那些喧闹叫卖仿佛都成了背景。
“好。”李昀点点头。
承启四方城,由皇城、宫城、内城与外城,四层嵌套。
‘许春望’坐落于内城中心,共三层阁楼,三十六雅间。
悬挂于正门的匾额,墨痕中调了金粉,灯笼映衬出粼粼高贵之色,在夜色中沉稳而招摇。
这‘许春望’并非平民游乐之所,而是专门供给大官权贵结交享乐的风月之地。
而这酒肆背后之人,正是文林世子,申高阳。
世子爷耽于享乐,从小便混迹在酒池肉林间,与富家子勾肩搭背,狐朋狗友一堆。虽是质子,可家财万贯,又得文帝刻意的宠爱,自是纨绔猖狂。
三年前,春日杏花飞满地,冲天香阵透承启,文林世子便重金砸了一栋酒肆出来。又一掷千金,请书法大家题了三个大字,附庸风雅。
这一题,便将整座阁楼的奢靡基调定得死死的,再无百姓敢踏足此地。
门口小二身着碧色绸衣,头戴方巾,腰间甚至还点缀了碎玉,一身行头也是价格不菲。
见裴醉李昀二人缓缓而来,立刻机灵又恭敬地将二人迎进三楼北向的玄武阁。
“你们东家呢?”
小二微微欠身,笑得不卑不亢:“禀王爷,世子今日去南郊草场寻大公子,现在还未归。”
“知道了。”
裴醉看向李昀:“今日来得不巧。”
“无妨。”李昀摇摇头,“日子还长,相见有时。”
“好。”
裴醉坐在红木圈椅上,看见桌上早就备好的一壶秋露白,喉结滑了滑,可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拿。
“真是。”裴醉别开了眼,笑骂道,“非要摆在这里碍眼。”
李昀眨了眨眼。
他第一次看见有酒不喝的裴忘归,颇有一种新鲜之感。
“忘归,你不喝?”
“嗯。”裴醉转而盯着李昀,目光比酒浓稠醇厚,眸中含笑,懒懒道,“有元晦在,我还喝什么酒?”
“这话怎么说?”
李昀刚问出口,便后悔了。
他不该给裴忘归借题发挥的机会。
果然,裴醉闷笑一声,伸出指尖一挑,轻轻拨开李昀胸前大氅的系带,那狐狸毛大氅便顺着李昀的肩膀滑了下去。
“元晦以前怎么劝我戒酒的来着?”
裴醉用手攥着那衣服,飞眉微扬。
“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负邦家因酒覆。”
“为兄不敢做因酒误国之人,只好...”他念得极缓慢,唇角漾起一抹微笑,“...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昀心口又开始狂跳。
他一把拿起那桌上的一壶酒,自顾自地倒了一杯,昂首便尽数喝了下去。
“咳咳...”
淡然悠悠的梁王李昀何时这般仓促地灌过酒,这辛辣之气立刻便涌上了头顶,眼泪顺着眼尾便滑了下来。
“急什么?”裴醉替他抹去那泪水,“好好喝酒。”
李昀嗔怒地瞥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搁下手中的酒杯。
“不喝了。”
裴醉颇有些可惜地望着那壶中清酒,食指一弯,轻扣桌面。
早就等在门外的小二手中端着热气腾腾的精美菜肴,一道道地呈了上来。
都是些李昀曾经喜欢吃的清淡小菜,最后呈上一道凤尾酥,内嵌金菊花瓣,外层面酥盘旋,糖霜洒在上面,如同秋日早霜,精致地一碰即碎。
“吃吧。”
裴醉将那凤尾酥推到李昀面前,支着手肘,淡笑着看他。
李昀五年没碰过这些精致吃食,现在再看这奢靡,不由得无声叹了口气。
“元晦,就算你节衣缩食,也不可能解天下所有穷苦百姓之难。”裴醉食指轻轻扣着桌面,“不要学老头子那些没用的文人做派,听为兄的。只有喝酒吃肉的人,才能救天下吃糠咽菜的人。”
李昀用筷子夹起那道凤尾酥,小口咬了那爽脆的面酥。
他抬眼,看着裴醉微笑的双眸,微微颔首,亦笑了:“是。谨记朱门酒肉奢靡,不忘路旁冻死骸骨。”
“梁王殿下这般剔透聪颖,为兄实在是不想放你入朝。”裴醉支着额角,颇为发愁,“我怕这大庆最污秽的地方,染脏了你的心。”
“兄长赤子之心依旧,可见,这区区朝政也不足为惧。”李昀软绵绵地笑着将裴醉的担忧和劝退原封不动地挡了回去。
“不再考虑考虑?”王安和那副心有图谋的面皮在裴醉脑海深处转个不休,他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银箸,微微蹙了眉,“元晦,眼看你涉足泥潭实在非我所愿,你...”
“不考虑了。”
听得李昀温和又坚定的回应,裴醉只能无奈笑道:“行了,快吃,不是说饿了吗?”
李昀捏着筷子的手又一颤,耳根泛着可疑的红。
情欲竟比口腹之欲更要刮骨挠心。
罢了,人欲非礼勿思。
他努力压下那些浪潮澎湃的绮思,小口小口地吃着凤尾酥,浅淡的梅色嘴唇染着蜜糖,在烛影下看起来柔软而剔透。
裴醉随意吃了几筷子,便又搁下了,只撑着头,看着李昀柔软的双唇,慵懒地喝着茶,仿佛真是美色当前,无心饮食。
李昀听见对面银箸搁下的细碎声响,抬眼看见裴醉又放下了筷子,蹙了蹙眉:“忘归,你还是没胃口?”
“秀色...”
“裴忘归!”
“好了,我吃。”
裴醉在李昀审视的目光下,又抬手吃了两口,慢条斯理地,一口要嚼半天,吃了几口,脸色便不大好看。
李昀重重搁下了筷子,目色发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