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堰却在第一时间就伸手抱住了顾商的腰,他说:“我今天不太想说话,对不起,顾商。”
顾商亲了亲江堰的眼皮,“那就不说了。”
车子缓慢驶出停车场,阳光瞬间刺进车内,给人体蒙上一股灼热,天也很蓝,万里无云。
今天天气真好啊,江堰心想,他手心里攥紧了陈春留给他的玉石吊坠。
那是陈春唯一值钱的嫁妆。
墓地离市区不远,开了半小时就到达了目的地。
江堰看着车子拐进,忽然道:“你可以停在右手边的那个位置吗?”
那个曾经喊我回家的那个位置。
没什么所谓,哪边都是停,顾商的手往右打。
熄火,江堰下了车,站在原地等顾商。
顾商站到石子路上,舒展了下身体,他同江堰道:“去吧。”
江堰:“你不和我一起吗?”
顾商笑了下,“不打扰你们说悄悄话。”
江堰便点了点头,刚要转身,又回过来:“你就在这里等我。”
顾商“啧”了一声,发觉江堰现在和他说话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但他毫无意识,自己说话也越来越“心平气和”,他说:“知道了,快去。”
他看到江堰上了台阶,走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一个墓前,垂着头看了好一会后,半蹲下来,可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像块石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江堰突兀地往右看了下,顾商的车还在。
顾商站在树下,朝江堰勾了勾嘴角。
江堰把头转了回去。
顾商视线环绕了一圈,视线触及某个位置的时候,他顿了下,算了,来都来了,去看一看吧。
他顺着路往下走了好几行,之后向左拐,一直走到尽头,一块墓碑安安静静地立在树荫下。
上边写着墓主的名字,莫龄秋。
顾商面容淡漠,他身形挺拔修长,直直地站着。
墓碑周围干干净净的,管理人员每周都会清理一遍杂草与灰尘,如果无人管理,估计草长得比他的生命还茂盛。
哪知他站了还没一会,余光就见江堰的身影,后者先是走去停车那里,往车内张望了一下,之后一顿,换了个车窗看,然后又突然摸了摸车身,定了一会,猛地转头,面无表情地四处张望着。
顾商在的这个位置能看见江堰,江堰估计看不到他。
于是他没有犹豫地往外走。
江堰很快锁定了他。
天气热,江堰站在太阳下晒了好一会,额头冒了点汗,腿又长,一步跨三四阶楼梯地向他走来。
顾商只走了几步路,江堰就已经跨越了四分之三的路程来到他面前,狠狠地抱住了他。
只抱住还不够,还上下摸了摸,似乎在确认面前人是真的。
顾商笑了下:“活着。”
江堰一直憋着的气才骤然松了,他说:“以为我又看见幻觉了。”
不用问,顾商知道江堰什么意思,他安抚地摸了摸江堰的后脑,“只是到处逛逛。”
说得跟逛商场似的。
“你说了不乱跑的。”江堰控制不住力道,几近要将顾商摁进身体里,听见顾商吃痛的声音才连忙松开了点。
“对不起,”江堰说,“顾商,之前,对不起。”
顾商敏锐地察觉此刻江堰的情绪特别不对劲,直觉告诉他不能推开江堰,尤其是现在。
可是太阳又特别晒,折中之下,他只能说:“没有乱跑,去树荫底下抱,嗯?”
江堰明显没听进去。
顾商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低头,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江堰的臂弯里。
好在江堰很快就调整过来了,他说:“走吧。”
顾商后颈热辣辣的,“不待了?”
江堰摇了摇头。
真是的……顾商在车上的小冰箱里掏出一瓶冰水按在自己的脸上,自己做什么那么惯着江堰。
沉思了一会,算了。
江堰在导航里输入了一个地址,顾商看了一眼,在泾南特别偏的一个角落,差点就要出泾南了。
泾南很大,虽然明面上是一线城市,但是繁华的也只有那几个区,其余都还是泾南人所称的郊区。
离开墓地之后,一路上,顾商明显感觉江堰浑身沉重的气息终于是散了,变回了平常的模样,愿意说话了。
“今天是不是冷落你了。”江堰道。
顾商无言,怎么觉得这话那么不对劲呢?像是帝王与妃子调情时说的话。
“舅妈一直说想回来看看,”江堰道,“但之前太忙,总是抽不出时间,谢谢你陪我,顾商。”
顾商哼笑,“是该好好谢,谢的方式由我定。”
行驶了四十分钟后,路开始变成了崎岖不平的泥路。
顾商皱了皱眉,总觉得窗外的景色有点熟悉……他活了三十几年,只去过一次乡下,在十七岁那年。
不过乡村都长得大差不差吧。
“我小时候就在这里长大,”江堰说,“叫郏县村。”
“停在路边?”顾商说。
江堰指了指前方,“就那里吧。”
顾商应了一声。
两人下了车,黄泥溅了黑色的车身和轮胎一身。
顾商跟着江堰往里走,越走越觉得奇怪。
太荒凉太破烂了,全都是泥巴和砖头堆成的房子,人也很少了,像是被废弃的空村,只能偶尔看到几个老人孤零零地坐在房前。
自从十三岁那年去城里后,江堰再没有回来过,此刻见到这番景色,也有些吃惊。
村子很小,江堰跟着记忆左拐右拐,最后停在一个小小的房前,还没千灯湖的洗手间大。
他一推,木门就倒在地上,掀起了一大片灰尘。
顾商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呛咳起来。
江堰连忙道:“你别进来,我很快就好。”
顾商借着光往里看,只有一张床,一张椅子,几个铁碗叠在地上,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他知道江堰以前的生活很差,但没想过能差到这种地步。
江堰的确很快,在里边待了一会,就撑着拐杖往外走。
顾商忽然伸出手,摸了摸江堰的侧脸。
江堰不懂,但还是用脸蹭了蹭顾商的手。
两人原路返回,左侧,顾商蓦地看到不远处,一栋白色的稍微现代化一点的建筑就在土坡下冒了头。
在一众黄泥屋中显得格格不入,衬托得这个地方越发诡异了。
见顾商看着某一个地方,江堰顺着看过去,他道:“要去看看吗?是我的小学。”
地上的泥土已经将顾商的运动鞋弄脏了,要是以往,他肯定会说不去,但这次他却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嗯。”
他越走,就越觉得熟悉,心中不妙的预感也越来越大。
两人绕到前方,终于,看到学校上的六个大字时,顾商瞳孔猛地一缩。
对上了。
龄秋希望小学。
“这是方圆五里唯一一所小学,”江堰依稀记起,“当时好像有一百多个小孩。”
顾商没说话,只看着这栋白色的建筑。
似乎是想到什么厌恶的事情,江堰也皱了皱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办了,虽然不是很好,但好歹有书可以……”
龄秋希望四个字镶嵌在墙壁上,已经有点掉色。
“是我停掉的。”顾商说。
天上恰好有只鸟低空飞过,低到江堰能听见它振翅拍打的声响。
他表情发怔,耳朵同声带宛如分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什么?”
不是,主要是太无厘头了,顾商怎么会同这种偏远村子里有关系?
就像上学时听到同学说自己是世界首富的儿子一样奇怪。
顾商道:“莫龄秋,是我妈,这是她建的。”
江堰被定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按照这么算,顾商是他的恩人,顾商的妈妈也是他的恩人。
这就是缘分吗……?
江堰心想,他同顾商的缘分,竟然在那么小的时候就打下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龄秋希望小学在他七岁的时候开始建,九岁建好招生,他也因此第一次摸到课本。
那时候顾商多大?
江堰算了算,十五岁,他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时候顾商的模样。
身体抽条修长,透露出疏离冷淡,在一众小皮猴中脱颖而出,那张青涩的脸上肯定常年挂着不耐烦与矜傲。
顾商这种小公子,一定有成堆的相册吧。
江堰问:“那为什么停掉了?”
轮到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顾商的心情不怎么好了。
“江堰,”他听见顾商喊他,“你资料上说你并不是生活在这个村。”
江堰知道顾商肯定是查过他的,他没太多惊讶,“这是舅妈的家乡,我爸妈去世、舅舅离开后,舅妈就把我带回了这里。”
顾商点了点头,“先走吧。”
江堰皱了皱眉,跟在顾商身后,顾商明显不愿意说。
两人驱车回了千灯湖,即便如此,吃完晚饭,顾商的兴致仍然不高。
江堰洗好一盘樱桃放在桌子上,问:“看电影吗?”
七楼装了个特别大的电视,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的长度。
顾商第一眼见就喜欢得不得了,他说:“行,看什么?”
两人开始翻找当季电影,然后,看到了几年前江堰拍的,现在正在热播。
江堰:“我不想看……”
话音刚落,顾商点开了那部片子。
江堰:“……”
这部片江堰是主角,讲的是一个底层青年企图依靠自己双手挣更多的钱,不料被拐进了传销组织,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发觉母亲病重,最后为了钱去当传销头子,彻底沦落为坏人。
顾商听着电视上传出来的哭声,无言:“你怎么天天演这种惨得要死的电影。”
和喜欢的人一起看自己演的电影,这到底是什么社死事件,有种公开播放黑历史的感觉。
江堰极力避开目光,一点都不想落到电视上,他说:“现在流行这种能展示社会现象的电影,主角越惨印象越深刻,粉丝越死忠。”
顾商不知道剧情,一开始看得挺认真,还要时不时去看江堰的表情,觉得好玩:“演得还挺好。”
直到剧情渐入高潮,顾商看到江堰噗通一声跪地,哭着吼出那一句“妈”的时候,他闭了闭眼,忽然不想看了,一抬手,果断地关了电视。
他光脚碰到了地毯———江堰看他不爱穿鞋,特地买的。
手腕被人握住了。
顾商回头。
江堰的手很热,“顾商,能和我说说吗?”
顾商不大想说,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些事,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岑青也不知其中细节。
猝不及防的,江堰的手从他的手腕上滑下来,牵住了他的手,手心相贴,食指抵着他的虎口。
人类的手掌灵活而坚硬,唯有虎口没有骨头,全是软 肉。
顾商眉心一跳,一股酥麻从手流窜到四肢,让整个人都细细地颤了下,他下意识想甩开,但失败了。
他低头,看见了那只明显比他深了一个肤色的手不算用力却又不容置疑地握着他的,大而修长,温暖而干燥。
江堰微微抬起头看他,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在顾商的印象中,这是两人第一次牵手,也是他第一次和别人牵手,怎么是这种感觉……
两种属于不同人的温度在手心交汇,他极度不适应,紧贴的手心好像生出了几只蚂蚁,又痒又痛,顺着手掌的纹路攀爬,好像出了汗。
明明两个人做 爱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可这一刻,仿佛手才是他的性 器官,还是他从未用过、开发过的性 器官。
江堰还要说:“我难过的时候你会安慰我,你难过的时候我却什么都做不到。”
“我没有难过。”顾商梗着脖子,想再次收回手,他甩了甩,明摆着要江堰松手,江堰却当看不见。
全然忘了他大有几百种攻击手段达到目的,只一味地防守挣脱。
“告诉我吧,顾商。”江堰拿起顾商的手,用唇摩挲着后者的手背。
“唔!”顾商突然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他坐回到沙发上,用力往后到了角落,他说,“你先松手!”
江堰一愣,他没听过顾商这样叫,床上也没听过,像是雪人撒娇时发出的声音,很小很短,是幻听么?
顾商终于拿回了自己的手,他蹭了蹭自己的裤子,真的出了汗,他低声道:“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就是死了。”
之所以从来没讲过,不外乎是他打心底里不想回忆,因为……
他害怕。
是的,顾商害怕。
江堰完全傻了,恨不得回到刚刚一拳打烂自己的嘴,他肉眼可见地被慌张替代,“我不知道,你可以不说……”
顾商满脸不爽,一巴掌捂住了江堰的嘴,凶狠道:“我现在想说了。”
他好不容易决心开了口,又不让讲了。
江堰便安静下来,他能感觉到顾商的手用力到发颤,于是他把自己的手覆在上边。
顾商很依赖莫龄秋,所有人对他都不好,除了莫龄秋。
那天是周五,顾商读的高中是封闭式的,一周只回一次家,他刚被司机接到家门,就看见莫龄秋出了门。
“妈妈。”顾商见莫龄秋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所以喊了一声。
莫龄秋回头,“刚好,小商你过来陪妈妈。”
顾商便从一辆车到了另一辆车上,“妈妈,去做什么?”
“刚刚群里说,有一批流浪狗被抓了,明早就要送去狗肉馆。”
顾商穿着校服,乖乖地坐在后座,他看着窗外的景色快速倒退,“妈妈,我期末成绩出来了,六A。”
莫龄秋只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
“妈妈,你有在听吗?”
莫龄秋这才回神,笑了笑:“当然了,妈妈听老师说了,很棒。”
那时候的顾商已经十七岁了,怎么可能听不出来莫龄秋的敷衍,只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揭过。
毕竟,莫龄秋是唯一对他好的人。
冬天,天很快就暗了下来。
莫龄秋跟着群友发出来的地址,开的路逐渐偏僻,走的是泥路,晃得顾商不得已抓住车上的把手。
周围没有路灯,倒是有很多像工厂一样的平房,只是也黑漆漆的,看不见里边有什么。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靠车灯照亮前边一点路,车彻底来到了荒郊野岭,蟋蟀还是什么虫子叫围绕着顾商的耳膜。
顾商有些害怕,“妈,真的是这里吗?”
“没错啊,”莫龄秋嘀咕,“跟着导航走呢。”
顾商看到前方又出现了一排工厂,但仍然是废弃的。
“目的地已到达。”
突然,导航机械冷冰的声音响起,顾商被狠狠地吓了一跳,他见莫龄秋毫不犹豫地下了车,后背已是一层冷汗,“妈……”
“小商你在车里坐着,”莫龄秋拿着个手电筒,“我很快就回来。”
顾商僵在车里,只看着莫龄秋左看右看。
车灯忽然熄灭,顾商连忙摸索到车顶,按亮了车内的灯,他生怕灯一亮,就见到什么不该有的东西立在车窗外。
什么都没有。
其实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了,莫龄秋从来不怕,因为她说:“善事做得多了,神会保佑你的,小商。”
顾商还是下了车,追上莫龄秋的身影,好在两人转了一圈,回来了。
“什么都没有,”莫龄秋说,“难道是房哥弄错了?”
莫龄秋有很多个救助流浪猫狗的群,一有什么消息,也不求证是否真假,就先过去看看。
怕求证完,就错过了。
见原路返回,顾商的心总算是稍稍放下了。
经过刚刚来时的工厂,现在放松了点,他发现原来还是有几个亮着灯,在运作的。
前方来了一辆车,是那种水泥车。
路窄,莫龄秋靠边,让大车先过。
一路上,过了四辆大车。
又开了一会,虽然仍然偏僻,但好歹是看到了点人家。
借着车灯,顾商看到两边稀稀疏疏种着一些树,再往后就是没有开发的荒地,人要是走进去,能瞬间被杂草淹没,左边还有一个鱼塘。
忽然,顾商瞳孔一缩,“妈!前边有个人!”
莫龄秋也看到了,紧急踩了刹车,可那个胖胖的大妈像是瞅准了机会,往前一扑,倒在地上,不起了。
顾商知道这种,是碰瓷,千万不能下车,不然钱不到位是走不了了,“没有撞到,妈你别下车!”
“没事的,”莫龄秋说,“我下去看看,她年纪那么大,万一哪里受伤了也不好。”
或许是直觉,顾商莫名感觉到一身凉意,他扯住莫龄秋的衣服,摇头:“不要下车,我害怕。”
可莫龄秋只是皱眉,不赞同地看着他:“小商,妈妈教了你那么多,你怎么还是没学会?万事要用善的眼睛去看待。”
长大了的顾商才懂,不能说莫龄秋不爱自己的小孩,只是因为对她来说,善待自己的小孩也是信仰的一部分。
但如果让她在信仰和顾商里选,她不会觉得顾商更重要。
也因此,莫龄秋“不负责任”地抛下了顾商,将顾商留给了顾业山。
顾商看到莫龄秋走向那个女人,心脏又重重地跳了起来。
女人自然不愿意起来,在地上打滚。
莫龄秋很快地拿出钱包,拿了一沓钱的一半递过去。
顾商看到,女人的眼睛停留在另一半上。
果不其然,莫龄秋将剩下的那一半也给了女人。
可女人还是不走,谁碰上莫龄秋这种愚蠢又善良的大鱼愿意走呢?她指了指车,示意钱还是不够。
莫龄秋摇了摇头,说车上没钱了。
顾商心感不妙,连忙翻找出来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但他不知道这是哪,用导航确认位置又花了一段时间。
女人不信,将莫龄秋往车子的方向推搡。
见两人争执起来,顾商一边说话一边打开车门,想下去帮忙。
可就在他踩上实地的那一秒,他看到莫龄秋的身形一歪,像是被推得重心不稳。
同一时刻,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辆大车,嘭地一声将莫龄秋带走。
什么东西溅到了顾商脸上,人体在极度刺激中做不出任何反应,顾商连闭眼都做不到,他只眼睁睁地看着莫龄秋被卷到车轮底下,大车的轮子在女人的肚子上、脖子上碾了过去。
司机像是也察觉出事了,半点没停留,疾驰而去。
大妈尖叫着往田地里跑去。
很快,周遭只剩顾商一个人,他看不到四周的一切。
黑暗犹如业障,快速朝他袭来,只剩下车头照射出的光。
顾商庆幸,还好他还没来得及关车门,不然车灯一熄,黑暗就会将他吞噬,吃得骨头都不剩。
但很快,他又希望车灯熄灭了。
顾商整个人剧烈地发起抖来,因为他看到,莫龄秋四分五裂的身体就在他的脚下不远处。
身体明明是朝着前方的,可头颅却呈一百八十度往后看。
女人没有合上眼睛,此刻,两行血泪顺着流了出来,直直地看向顾商。
第65章 “安全。”
当时的顾商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只记得他是在车里被找到的,找到时满手都是血,右腿严重擦伤,深可见肉。
顾业山见他那哭哭啼啼的样子恨铁不成钢。
十七岁的顾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个星期,每天都宛如重回那条路,那个事故一次次地在他眼前发生,犹如鬼打墙。
顾宅很大,顾业山晚上经常不回家。那时候的佣人都说少爷疯了,他们看着顾商每到晚上都会无缘无故地开始尖叫,然后从房间逃到客厅,又从客厅跑进厨房,蜷缩在角落里,嘴上还要念叨着:“别追我了,别追我了……”
之后又大喊:“开灯!给我开灯!”
声音沙哑凄厉。
他们告诉了顾业山,顾业山便觉得家里有脏东西,还请人来做法事。
可顾商的状况一点没变好。
于是顾业山有天专门留在家里,在顾商发疯的时候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到底要神神叨叨多久!”
顾商脑袋嗡嗡叫着,安静了,他垂着头,喃喃道:“我害怕。”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顾业山面前示弱,希望后者能稍稍陪伴他,毕竟,是他的爸爸啊。
……不是吗。
但顾业山只是说,“莫龄秋那疯婆子真是把你彻底养废了!”
顾商又是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了,他每天都在黑得没有边际的深海里沉沉浮浮,呛了又呛,双手拼死挣扎着,企图抓到些什么的,但是———
“可以了,”江堰猛地扣过顾商的后脑压在自己胸口上,“我知道了,不说了。”
两人并排坐在沙发上,这么一碰,他才发觉顾商整个人都冷得如同一块冰,而且像是真的冷,牙齿还有些打颤。
江堰只是听顾商三言两语地带过都觉得惊悚,更遑论直接面对,那还是自己的妈妈……
心脏忽然很慌,像是悬浮在半空中,哪里都不着地,看着顾商白皙的侧颈,他牙根酸软,恨不得一口把顾商吞掉然后含在嘴里。
心疼,快心疼死了。
江堰双臂一个用力,把顾商半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他长手长脚,两手一圈,就将顾商整个人都抱了个彻彻底底。
他搓着顾商的后背,想把人搓热,又去捂顾商的耳朵。
“做什么,”顾商的语气倒听着很平静,如果不是后背出了一层冷汗的话,“太大力了,弄得我痛。”
“嗯,”江堰一把脱掉了上衣,让顾商整个人都贴着他,他去亲顾商的鬓角和下颚,“我轻点。”
顾商宛如置身于火炉当中,但麻痹的手脚总算是因此而恢复了些知觉。
他其实并没有从十七岁的噩梦中走出来。
顾业山似乎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想法,干脆不回家了。
顾商下令无时无刻都要把灯开着,大白天也不例外。
印象中,还是岑青担心得不行,来到他家,看他状态明显不对劲,带着人跑了趟心理科。
顾商被确诊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开了药。
岑青还问了很傻的问题:“那这个ptsd能自愈吗?”
医生无奈道:“就是因为不能自愈,才发展成创伤后应激障碍呀。”
医生还说,超过三分之一的患者慢性化而终生不愈。
之后,顾商在岑青家住了一个星期,岑青为了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那时候高二,顾商不想耽误岑青,便硬撑着说自己好了,回了家。
然后他休了一年的学,就这么躲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自己好起来。
几句话,就将其中的辛苦与煎熬带过了。
江堰亲不够似的,嘴唇就几乎没离开过顾商的眼皮,他轻声问:“所以你做的那些噩梦……是关于你妈妈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