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渝吼到后面有点破音,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一股脑往外倒,真真假假也无从得知,他只知道不可能看着千幸万苦救回来的人又去送死。
白飒手中的刀紧了紧,依旧义无反顾往前走,尚渝忙夹马去追,却看见白飒噙了一抹笑。
见人追来,白飒笑道:“尚先生,你可不要后悔。”
说话时还带着几分无奈。
尚渝勒马,傲然道:“本医仙就不知道这个悔字怎么写。”
白飒止住尚渝,正色:“不过,尚先生,这马太小,我还要再去找一匹。”
“荒郊野林的你上哪找去。”
最近只有城楼附近驻扎的军营有军马。
白飒笑而不语,尚渝会意:“白飒,身为堂堂御林统领,岂可偷盗?”
这人明明刚还说自己不是御林左卫,只是一个转瞬又忘记了。
“只是借用。”
竖日清晨,城边军营马倌清点时才发现军马少了一匹,愁得苦不堪言,怕自己命不久矣。
却见远远有传令官策马而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马倌立马又放松下来,新皇登基?哪个新皇?
未及问,传令官已经出城,去下一城池。
东嘉十二年,新皇登基,改年号东仁,封仁德皇帝。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为御林左卫正名,追封御林左卫“忠信”,不再下设左右卫,统归皇帝管控。
新皇立誓,只纳侧妃,不设帝后,世人只知其皇后无姓无形,名讳长风。
白尚二人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准备走水路去尚渝常住的羽归山。
跟了尚渝不过两日,白飒苦不堪言,真真做牛做马,鞍前马后。
不知道尚渝后不后悔,白飒是挺后悔的。
可惜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白飒是万万做不到反悔的,估计还要日日忍耐恩将仇报的冲动。
尚渝坐在船头,举着竹编帽,斜眼看白飒:“什么时候走。”
“马上。”
“本医仙娇弱无骨,都快晒化了,你快一点。”
白飒看看手里的桨,真想一把拍过去。
看船晃晃悠悠,遂踩了一脚。
尚渝一个不稳,扑通一声掉进水里,白飒看坐在水里目瞪口呆的尚渝,笑道:“尚医仙,水路不好走,前途还请小心。”
说着一踩船就滑出去,反手用桨一用力把尚渝从水里挑回船上。
尚渝咬牙切齿。
恨不能给白飒上全套针灸。
水光粼粼,只是片刻,轻舟已过重山。
眼前俏丽的姑娘瞪着尚渝,恨不能用眼刀宰了他,奈何白飒在旁护卫,加上尚渝现又是救命稻草,纵使她再不快,也只能咬牙忍耐。
尚渝闭目给床上的人把了把脉,轻轻嗯了一声。裙貳散+伶陆韮贰.散韮;陆{
姑娘急急道:“我爹怎么样?”
尚渝微微抬起另一只手,一指对方,姑娘不明所以,只听尚渝慢吞吞道:“你,太吵,闭嘴。”
只见那姑娘方才还将竖未竖的柳眉陡然立起,手已经移到了腰侧要去摘鞭子。
尚渝这时却手一收:“穆姑娘,你爹身体强健,不是什么病。”
穆如荇气得一甩鞭子,直指尚渝:“你这庸医,看我现在不要你狗命!”
“穆姑娘!”尚渝微微躲避,“本医仙弱柳扶风,禁不住吓,你这一鞭子下去我死了可是两尸两命的事。”
说着暗示性地看看床上人。
穆如荇气得咬牙切齿,举起手落不下去。
“我所言不虚,不然你们请了那么多神医,不也没看出来什么所以然吗?”尚渝收好东西,“穆姑娘,你爹这是心病,我能吊他命,不能治他心。”
说着准备走,却听床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医仙留步。”
尚渝微微侧目,白飒见其眼底似有笑意。
羽归山渡口并不繁华,说是渡口只有几尾泊船,还看起来都破破烂烂。
渡口上的人悠哉悠哉摸着鱼鹰的头,有几个孩子在边上玩水,远远看见有个白衣的人立在船头。
待到近前,才看清是着中衣划船的白飒。
白飒靠岸,黑着脸敲敲船舱,谁知道这力气太大,愣是把船舱顶敲出一个洞。
船舱里传来一声惊叫:“啊!白飒!你要谋害本医仙?!”
“到了。”
说着白飒跳上渡口,听船舱里摸摸索索,半天才有个人披着衣服探头出来。
连行四日,白飒没怎么休息,尚渝倒是睡得舒坦。
“医仙!”
那个喂鱼鹰的老人看见出来的人惊喜道:“您回来了。”
尚渝拢好衣服,借那老人的手上渡口:“这里总归是我的家,不管到哪里我肯定要回来的。”
老人看看旁边一脸煞气的人:“这位是?”
“哦,”尚渝虚虚看了一眼对方,“他是死乞白赖跟着我的护卫。”
死乞白赖……
不过这一路过来斗智斗勇,尚渝没讨到什么便宜,现在口头让他逞逞威风也罢。
老人也清楚自家医仙的秉性,不作深究,引着两人上山。
羽归山落于皇城以北的浑泽江畔,右侧江水环绕,绿木成林,左侧是万丈峭壁,不生草木,因其此异景,有文人喻其若鸾之翼一侧,遂得名羽归。
三人顺着林路上了山腰,期间看见不少劳作之人,向尚渝打招呼。
待到了镇子,还没进去就有一群人涌出来。
“医仙大人,我家奶奶又咳嗽了你快去看看吧。”
“医仙,我家老汉上山又伤了腿……”
“医仙医仙,我家婆娘又要生了……”
转眼尚渝就被淹没在其间。
白飒看尚渝应接不暇,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后,沉声:“一个一个来。”
大家抬头看白飒那讨债的脸,都不说话了。
俊则俊矣,但接连几日睡眠不足,谁看都像要去讨债。
尚渝咳嗽一声,走出来:“不要急,一个一个说,分个轻重缓急。”
大家依言一个一个说。
待村子里二十几户人家看完已经傍晚,陡然就冷了下来。
尚渝拒绝了最后一家人留宿的邀请,带着白飒继续往山上走。
走了不少时间,月亮都到了最高处,两人才走出来。
看见那分割一山的林线骤止,之后是一光秃秃的山顶,山顶之后就是那直上直下的万丈悬崖。
尚渝所指住处就在那山顶,一个带着小院子的草屋。
草屋还算不错,看来是花了心思打理的。
尚渝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白飒,后者举头看顶上的一轮明月。
“这么些天不睡也不困,”尚渝道,“等住下了,这等景色天天能看。”
白飒紧跟几步:“我只是看这里的月亮,似乎并未比皇城顶上还要近些。”
“哪能呢,这皎月可不会因为你身居何处,身为何人就会对你格外垂怜。”
尚渝边说边进了屋子,指着地上:“白统领委屈委屈吧,平日我自己住,也没格外备多余寝被。”
白飒:“……”
屋里没什么多余的物件,白飒四下看看,抬手挥刀,只见卧房靠窗的桌子腿被齐齐斩断,高度和床差不多。
“尚先生委屈委屈,过些日子下山再买张桌子吧。”
尚渝:“……”
连走数日,白飒已经摸清楚了这个人的脾性,绝对不能惯着,惯着就蹬鼻子上脸,上房揭瓦。
第二日尚渝起床,看见桌上无人,窗户半开,送了些凉意进来。
白飒已经在外面练刀了,有几个孩子趴在树林边看白飒练刀,一个个目不转睛。
尚渝也津津有味在那里看着,不多时,白飒却收刀回身:“医仙起得挺早。”
看看日头,尚渝拱拱手:“承让承认,白统领闻鸡起舞,佩服佩服。”
闻言白飒皱眉:“尚先生,请不要叫在下白统领,直呼吾名即可。”
尚渝颔首:“白飒,饭做好没有。”
白飒:“尚先生,我是你的护卫。”
“如果我不吃饭就会饿死,”尚渝一脸严肃,“如果我饿死了,也是你看护不利。”
白飒:“……”
这项能力不是护卫必备,白飒算不得是个会做饭的人,稀里糊涂把吃的放进锅里煮熟就端了上来。
尚渝叹息,怀念起往日王府快活的生活来。
要是这个时候有个蹭饭的好活计就好了。
正苦不堪言往嘴里塞东西的尚渝边想着忽见白飒持刀而起。
尚渝也丢下手中的饭跟出去。
屋外风声不止,白飒伸手护住尚渝,低声:“我功力尚未完全复原,若有不妙,你快逃。”
正说着,有个身姿曼妙的人走了进来。
站在林边,长鞭一甩,发出破空之声,柳眉挑起,一脸倨傲。
“医仙在哪里?我来请他看病。”
说是请,可万分看不出来请的意味。
白飒横刀在胸前:“敢问姑娘是谁。”
“剑庄,穆如荇。”
说完鞭子一收,昂然傲首。
尚渝拍拍白飒,眉飞色舞走到前面,后者不解。
“白兄,吃好睡好的好日子来了。”
“这世上有一位顶尖铸剑师就够了!”
雨中两人对峙,剑光烁烁,雨水打落在上面,又沿着剑脊滴落。
“我不求荣华,你不必忧心。”
“抱歉,我志更远,不能忍此为我软肋。”
对方闭了闭眼,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眼睫下似乎落了泪。
“你我同出一师门,若你杀我乃是手足同残,诟病后世。”
“你在威胁我?”
剑锋簌簌一抖,似乎在悲鸣。
那人没说话,上前一步,紧紧握了剑,鲜血流出,未曾滴落在地上。
剑鸣已止。
“非也,我只是不愿师兄蒙此污名,”那人说着后退一步,“茗恪我选择自行了断。”
又退一步。
“师兄,保重。”
茗恪飞身跃下山崖,他忽然感觉片雨沾不得他。
如这浮名,从未沾过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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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渝本性并不会因对方何人而改,你敬他,他敬你,你凌人,他更凌人。
端端一个恃弱凌强。
半月前从羽归出发前往剑庄,白飒对尚渝的本性了解得愈发深刻。
白飒看得出来,穆如荇不过和他们走了两天,整个人都处于暴怒的边缘。
好几次都想拿鞭子把尚渝抽得满地乱爬,杏眸里淬的是含毒的刀。
起初白飒还有点担心穆如荇真打尚渝,不过很快白飒就放心了。
尚渝机敏,每次看穆如荇手抖着去拿鞭子,就开始捂住心口:“这路途好远啊,本医仙这娇弱的身子遭的什么罪,为什么偏偏是我医术这么高明,救了那么多人,唉,这上天太不公平了。”
穆如荇只能颤抖着压抑住心头的怒火,死死咬着牙。
白飒就在旁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幸灾乐祸,又搓搓脸正色,不好不好,这样欺负一个姑娘。
半月的路,尚渝被伺候得舒服的不行,好吃好喝不必说,还有一个一戳就快炸的穆如荇。
偏偏她有求于尚渝,又炸不得,只能每到休息的时候对着路边草木花石一顿乱抽。
尚渝心身满足,感觉没几日就长了二两膘。
白飒骑马伴马车,尚渝就在马车里吃了睡睡了吃。
一路没什么阻碍,唯一奇怪的是尚渝说过剑庄是一个江湖大家,要是真如尚渝所说穆如荇的爹是庄主,为什么就她一个姑娘来接尚渝。
庄主都病了,这种世家难道不该大张旗鼓,遍世寻名医?
揣着各种疑惑,一行人入了浑泽江的下游,到了那名唤东霁的城镇,此镇沿着江水共势蜿蜒,颇有小桥流水人家的美感。
站在城门前穆如荇哐哐砸了两下轿子:“下来了,进城。”
尚渝慢悠悠探出头:“这不还没到剑庄吗?”
“入城不得骑马,马车从旁路上去,我们从城中走更快。”
白飒看出来穆如荇已经在努力耐心解释了。
“哦,那劳驾穆姑娘拉车吧。”
“你!”穆如荇几经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鞭子一出,“找死!”
一鞭过去未及马车,已经被白飒横刀拦下,只觉刀上一沉,白飒暗叹。
穆如荇恨恨看着白飒:“滚开。”
对这个一路沉默寡言的护卫,穆如荇没有半点好感。
“穆姑娘,莫要动怒,”白飒微微一笑,“那就让他从旁路走吧,我们从城里走。”
“喂,白飒,有你这么当护卫的吗?”
白飒微微侧首:“尚先生,招摇过市,纵有一百个我也护不住你。”
尚渝哼一声,算是认了,跳下马车在前面打头。
白飒向穆如荇微微欠身,把缠着刀的鞭子取下来,随尚渝往里去。
尚渝只是想挫挫那女孩子的傲气,倒不会真折辱她,这一路把这个姑娘欺负狠了,尚渝倒有些过意不去。
至于白飒所言,也有暗示,庄主重病却仅有一人来寻医,他们招摇过市恐怕会有麻烦。
走了有一会儿,就见一个宏伟的屋阁一角从街边天空戳刺出来。
尚渝抬头看看,继续往前走,走过街道到尽头,剑庄全貌已经露了出来。
飞檐斗拱,层层依托,交错而上,织缠出一个宏伟繁复的主楼。
两侧小楼并行,一道掩入那主楼阁之后,其上着剑庄暗红衣服的弟子徐徐而行。
穆如荇微微低头,闷声不响带着尚渝他们进庄。
尚渝低低赞叹了一声,不语跟着进去。
三人走过主楼,期间有弟子向穆如荇行礼,她只是皱眉挥手往里走。
主楼之后与主楼相差甚远,前面恢宏大气,后面蜿蜒曲折。
剑庄竟然能在庄内筑一小坝,引浑泽江入庄,成一内湖,随江水起落,湖水亦起落。
尚渝左右打量,看那些弟子窃窃,不知道在说什么。
三人越走越深,终于停于一厢房前。
穆如荇上前敲敲门,唤了一声爹,小心推门进去。
尚渝闻见药香,轻轻咳了咳。
都是上好的药材,看来这个庄主确实病得不轻。
进了屋,那人掩在床幔后看不真切,只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
穆如荇立刻迎上去,捧住那人的手,小声似在撒娇:“爹,我带医仙来了,你很快就能好了。”
尚渝皱皱眉,这群人能不要带了他来就这一句话吗?
比如“我带举世无双、艺术超然、天人之姿的医仙来了,仙人下凡定能治好你”听起来就舒服很多。
尚渝放下手中的药箱,走上去盘腿坐好,凝神为对方把脉。
诊过后尚渝因一语道破老庄主心病被留下,白飒和穆如荇则在门口候着。
穆如荇不似白飒稳重,根本站不住,原地踱步不停,拿着鞭子绞来绞去。
白飒靠在那里闭目养神,不理会周围,终于,穆如荇耐不住上前:“你叫什么名字?”
白飒微微抬眼,淡然道:“白飒。”
“哦,那你怎么成医仙护卫的。”
“他救了我的命。”
穆如荇点点头,她不擅长聊天,不知道接下来怎么问,却听白飒问:“剑庄有人对老庄主不利么?”
穆如荇神色一黯,这问话太直白,不好回应。
“无意冒犯,只是万事有个准备,以免有人对尚……医仙不利。”
“没有,”穆如荇恢复如常,“你不用想这么多,只是还有其他名医被我兄长们请来,你们若是能避,避过也好。”
“在下还有一事好奇,穆小姐作为剑庄中人,为何用的是鞭子?”
穆如荇张了张嘴,最后道:“我是铸剑师,不是剑客。”
白飒大为意外,铸剑之艰辛,虽不曾眼见但略有耳闻,尤其千锤百炼出剑最为困难,穆如荇看起来确不似寻常女子,但那样抡锤炼剑,白飒无可想象。
大概是看出白飒的惊诧,穆如荇轻哼一声:“我自幼习铸剑术,待我所铸之剑出世,我定会成为天下第一的铸剑师。”
话音刚落,尚渝推门而出,深吸一口气。
白飒侧首,看尚渝脸色从未如此糟糕,甚至可以说是惨白。
“穆姑娘,庄主已是西去,请你节哀。”
“嘶———” 烧红的剑身被浸入水中,白色的雾气蒸腾,红色慢慢暗淡下去,再出水时已是一片光亮。
剑如玉,磨砺方能见其本真。
沾水,压磨,重复。
一把好剑就是在这枯燥繁杂的程序中铸造出来。
小小的孩子站在那里,看铸剑室里躬身铸剑的人。
“爹,我也想学。”
铸剑的人置若罔闻。
孩子又叫了一声,男子几分不耐烦,孩子立刻被奶娘抱走了。
孩子在奶娘怀里噙着泪,不明白自己爹爹总是不喜欢自己的原因。H雯日更二伞$铃#琉*旧二伞.旧琉@
因为自己是女孩子的缘故么?
那为什么其他孩子摔了疼了爹和娘都紧张又心疼,但自己难受只会让爹娘觉得麻烦。
穆如荇尚年幼,虽能勉强感觉家中人待她不亲厚,但始终无法理解。
一定是自己不够努力的原因,穆如荇暗想,要学更多的知识,要练更高的武功,要当更强的铸剑师。
这样,爹爹和娘才会更喜欢自己。
穆如荇偷偷去学堂,偷偷练剑,偷偷去城外的匠人家看他们怎么铸剑。
有时她也会茫然于自己为何如此。
直到有一天,注意到穆如荇的一个匠人抬头,问她:“姑娘,想学吗?”
穆如荇看着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这个问题太过违逆常理,就像不会有人问男子你想不想绣花一样。
这本是唯有男子才拥有的特权。
但穆如荇太过想挣脱这所谓的常理,她不想只让骄纵成为自己的保护壳。
穆如荇最后憋红了脸:“想!我要学比爹爹更厉害的铸剑术。”
那匠人看着她,笑起来:“好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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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宾暮囚,说的恐怕就是现在。
白飒举目看黑色的穹顶,自己经脉尽封,尚渝没武功,关在这牢里没有半点办法。
他还记得穆如荇那一刹怒而挥鞭,一鞭落下,杀过尚渝身侧,在地上抽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尚渝未动,白飒也未动。
穆如荇推开尚渝冲了进去,后者轻轻摇摇头,挥挥衣袖。
方才临出门前,尚渝暗中嘱咐白飒:身在剑庄,不可妄动,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出刀。
“尚先生已经料到这种情况了?” 白飒不免暗怒,刚才要是只偏毫厘,尚渝必生剥一层皮,铸剑师的手劲,是他能挨的吗!
“未曾,”尚渝道,“只是我觉得穆姑娘虽骄纵,却不是一个手里能见血的人。”
“何况这真骄假骄,我尚某还是看得出来的。”
刚说完,穆如荇又冲了出来,杏眸泪光涟涟,一字一顿咬着恨:“二位就在这剑庄留下吧。”
白飒想起离开羽归山前尚渝乐颠颠盼着好日子,现在看来,这好日子要在牢里过了。
靠在石床上,白飒道:“说句实话,这床躺着可比尚先生屋里的桌子舒坦。”
“等我离开,不介意留你在这里。”
“好则好矣,只是没有我,尚先生恐怕很难走出剑庄。”
尚渝默不吭声。
等人送过晚饭,小小的窗棱割开月色,白飒终是低声。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心血剑断了。”
所谓心血剑,就是铸剑人取持剑人心头血,在冶炼当中将其人心头血混入其中,剑成后,可认主,滴血其上,饮之。
常有剑客在追求至高剑法真意时,讲求人剑合一,剑在人在,剑断人亡。
但这穆庄主听说是第一铸剑师而非第一剑客,也讲究这个吗?
白飒心念回转,想想又问:“这剑是怎么断的?”
尚渝:“……”
没听见回答,白飒奇怪,今天的尚渝已经够反常了,现在是越来越奇怪。
尚渝缓了缓,道:“我没想到剑已经临近大限,失手撅断了。”
撅,撅断了。
尚渝解释,罕见有点欲盖弥彰:“那剑上已经都是裂纹了,就算我不碰也离碎不远了。”
第一铸剑师心血剑被一柔弱医者掰断,真是传出去剑庄名声恐怕也长久不了,白飒更觉二人不可出逃。
“尚先生,”白飒低声,似含沉痛,“我们还是留在这里吧。”
剑庄庄主驾鹤西去的事第二日就传遍了东霁城,再过几日,几乎江湖尽知。
但是尚渝和白飒两人安安稳稳在牢里竟是没有碰上半点麻烦。
许是穆如荇觉得是自己带他们来的这里,三人同舟,谁都下不去,暂时没有把他们交出去。
只是不知道他们被请来看病一事能被瞒多久,那穆如荇也奇怪,若真是想与他们撇清关系也并非不可,何必承担风险。
剑庄开始准备白事,请各大江湖名家来参加。
白飒耳力相当,没有武功也是能听见极远,马蹄声、车轮声交错入耳。
白飒问:“等庄主下葬后,我们如何?”
“先静观其变。”
遇上这种事,以尚渝的性格应该是静不下来的,但这几天端端坐着,镇定非常,白飒觉尚渝可能心中是有计划的。
“看尚先生是有计策?”
尚渝回头看白飒,神色忧郁:“没有。”
“唔……”白飒疑惑,“看你明明很镇定。”
“不,我只是腿软了动不了……”
白飒:“……”
再听对方续到:“我行医三年,威名远扬,名声竟毁于一旦……”
听见对方忧虑的原因,白飒无语,但看对方郁郁之色,白飒似也被感染,他一直以为尚渝以仙自居,应当不在意这些,遂上前拍拍尚渝:“尚先生莫要忧心,当务之急是想办法保住性命离开……”
谈话间忽有人推牢门进来,两人抬头,那人手中拿着一盏灯,明明灭灭映出他的脸。
是生面孔。
对方轻声:“你是医治庄主的大夫?”
白飒警惕,立刻起身护在尚渝眼前。
尚渝扶住白飒抬头看对方。
那人嘴颤了颤:“庄主他……真的死了吗?”
“我亲眼看他咽气,不可能有错。”
白飒见那灯火摇曳起来,那人不可自抑地哈哈狂笑起来,忽而口中一口血,浇在了灯上。
泪流满面。
黑暗中,白飒听见尚渝道:“你是那心血剑之主。”
不是疑问。
岁岁轮回,高手出世又湮灭,顶尖到底是以什么来衡量?
见春意,见夏暑,见秋霜,见冬寒,眼之所见四季是真四季?
若眼见都无法为实,那些虚无的追求又如何见之。
穆如荇随这位匠人开始学铸剑,白日除了听锤鸣就是练臂力,偶尔得了机会可以去看看铸剑工序。
如此十年,穆如荇及笄那年开始真正学铸剑。
没有人在乎她是不是到了出阁的年龄,就如她小时候没有人在乎她摔倒疼不疼。
关心她的只有这个城边匠人师傅。
穆如荇宁愿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庄主。
那个师傅听见她这么说只是拍拍她的头:“傻丫头,生在剑庄,是多少人日夜期盼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