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停在原地,低头看着许琛攥着自己的那只手。许琛却像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把手抽回。定远侯却反手拉住许琛,柔声说道:“你怕我吗?”
许琛摇头。
定远侯脱下自己的外衫盖在许琛身上,道:“琛儿,你要原谅我,我从未带过孩子。我不知你需要什么,也不知你在意什么,你总是这般拘谨,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才好。”
“义父待我很好。”许琛小声地说。
定远侯拉着许琛在坐到廊下:“今儿季亭与我说了很多,我才意识到我一直挺忽视你的。这侯府,这京城,对你来说依旧陌生,我说得可对?”
许琛点头,又很快摇头。
“琛儿,这里是你的家,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我和长主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这一次,许琛用力地点头。
定远侯把许琛搂在怀里,轻声询问:“为什么睡不着?”
“做了噩梦。”
“梦见什么了?”
“梦见……死人……”
定远侯一怔,又把许琛搂得更紧了些:“不怕,有义父在。”
许琛贴在自己义父的胸前,听到他胸腔里坚定而有力的心跳声,逐渐安了心。
“下次不要翻窗了,让归平跟着你。他是你的人,不是监视你的人。”定远侯轻轻拍着许琛的后背。
“我知道了。”
定远侯又搂着他坐了一会儿,说:“回去罢,明儿早起还要进宫。”
许琛点头,将衣服递还给了义父,转身向屋内走去。
“琛儿,”定远侯用手指了指窗户,“原路返回,别吓着归平。”
许琛了然,对着定远侯笑了一下,从窗户翻进了屋。
定远侯发起了呆,在他的印象中,许琛一直是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挑不起他的情绪,可他毕竟是个孩子,这样的笑容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
九月底,历时两个月的兵部彻查随着天家的三道旨意而尘埃落定。
其一,「资政阁大学士、金紫光禄大夫、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忠勇开国伯、食邑二千户,实食封一百户」陈丘,落兵部尚书、同知枢密院事,改崇政殿学士,赠太子少保;「左朝议大夫、青州知州」陈蒙,改鸿胪寺丞。
陈丘这般便算是致仕了,虽将陈丘嫡子自外府州调入京中,看似依旧荣耀,但却已无实权,陈家所有人都被困在京城,只要天家在位一日,忠勇伯陈氏便再无复起之日。
其二,「左通议大夫、兵部左侍郎」冯墨儒迁左通奉大夫,赐枢密直学士,权知兵部事,签书枢密院事。
“权知兵部事”便是代行兵部尚书之职,待他熬够年资或有立功表现便可转为正职。而让他以枢密直学士签书院事,这便是入了两府,向着未来枢密重臣的方向而去。
其三,定远侯押送军资前往北疆草原,犒赏燕山军。
兵部和枢密院动荡,安抚军心是必须的,毕竟仲渊的边境还需要长羽军来守护。
许琛并不关心朝中变化,他此时心中只有一件事:要去草原了!
那日朝会结束,定远侯领旨归家,晚膳之后许琛敲开书房,请安后问道:“不知义父准备何时启程?”这些时日许琛跟定远侯说话时明显没有之前那般拘束了。
“收拾妥当便出发,也就这两日罢。”定远侯回答。
许琛道:“寒冬将至,草原一定很冷,我求凝冰做了两副护膝给义父义母,还请义父帮忙转交。”
定远侯眼带笑意,说:“我的我收下了,至于你义母的,你自己给她。”
许琛有些吃惊:“义父是说……”
“这次你随我同去。”
“真的吗?”许琛不敢相信。
定远侯拍了一下许琛的肩:“还不快去整理?出发时若是还未整好行囊,我可不带你了!”
“多谢义父!我这就去!”许琛的兴奋溢于言表,恨不得立刻就出发去草原。
三日之后,车驾自侯府出发,一路北上,往草原去了。
“郎君,这里是风口,小心着凉。”归平将氅衣披在许琛身上。
“临越应该不会这般冷。”许琛不知是在问归平还是在自言自语。
“自然是草原更冷些。”归平道。
许琛没有回话,手里攥着一枚平安符,静静望着临越的方向。那是临走前夏翊清送给他的平安符。
许琛启程的前一日,学堂中。
夏翊清将平安符递给许琛,道:“知白,这是之前嬢嬢给我的平安符,你这一路北上,途中不知会遇到什么,我没什么旁的给你,这个你收下罢。”
许琛推辞道:“既是皇后娘娘赏赐,你更该好好收着才是。”
夏翊清拉过许琛的手,将平安符塞在他手中:“当我是朋友就收下。”
许琛握着那还带有夏翊清体温的平安符许久,终是放进了自己袖里。夏翊清笑着说:“回来记得同我讲讲草原风情。”
“郎君,该走了。”归平的声音把许琛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将平安符揣在怀里,转身上了马。
此时距离长羽军驻扎地已不足三日行程了,因着定远侯肩负押送军资的任务,所以一路上并不敢过多停留。两日后,全员到达长羽军驻地。
是夜,长公主与定远侯进入许琛营帐时,竟见许琛慌忙以衾被盖住双腿,手中还握着药瓶。
长公主见状立刻上前:“怎么回事?”
许琛遮掩推辞再三,终究还是让长公主掀开了被子。在看到许琛大腿内侧磨得几乎血肉一片后,长公主立时红了眼眶。
“许叔亭!你就是这般照看儿子的吗?!”
长公主这一喊,着实把许琛吓了一跳,他连忙说道:“义母,没事的,就是一点皮外伤,我抹过药就好了。”
定远侯看到许琛的伤也是心下一惊,虽然平时许琛都是骑马进宫,但城中慢行和连续十余天全速行军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他一时懊恼不已,弯下腰准备亲自给许琛上药,却被长公主一把推开:“你那是拿刀的手,不是上药的手,出去等着!”
毕竟是皇家公主,如今乍一见自己的孩子受了苦,长公主性子里那点蛮横显露了出来。定远侯自是知道长公主的性子,再加上自己确实理亏,便乖乖地出了营帐。
许琛小心翼翼地说:“是我自己没跟义父说,义母别生义父的气,都是我不好。”
“没事,让他外面吹吹风想想清楚!”长公主还没有消气。
“义母……”
“我这里有医部的药膏,涂上后好得更快些。”长公主心疼不已,自袖中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涂于许琛腿侧,“为何不告诉你义父?”
许琛低声答:“义父说过,行军之人不言苦。”
“你又不是军中之人,胡闹!”
“义母不希望我以后从军吗?”
“不希望。”长公主斩钉截铁地说。
许琛不解:“为什么?”
长公主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问道:“那你说说,你为何要从军?”
“因为我想替义父义母解忧。”许琛认真地说。
“琛儿,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要为了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去做选择。”长公主放下药膏,看着许琛说,“我们有我们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不必为了我们从军。子承父业那种话听过就算了,我们只希望你过得开心。况且……”
“况且什么?”许琛追问。
况且一旦边境安稳,侯府定要交出兵权,军中和朝中势必会大清洗,到时侯府会如何谁也无法预测,长公主自然不会舍得让许琛踏入这个权力的漩涡之中。
“况且你现在还小,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长公主没有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只是安慰了许琛几句就离开了。
不知是不是初到草原触动了许琛记忆深处被尘封的旧事,这一夜他又做起了梦。
“……”
许琛被噩梦惊醒,坐在床上大口地喘息着。梦中有些荒诞的场景还在脑海中重演,帐中笼着的火盆让他口干舌燥,他喘过几口气,准备起身下床去倒水喝。然而掀开被子的一瞬间,身下的黏腻湿滑却彻底打消了他的睡意。睡梦中的丝丝凉意和快感,原本以为是药膏所致,如今却突然和梦中的场景有了联系,羞得许琛直接红了脸。
归平被许琛起身的动静惊醒,连忙走到床榻边,他只扫了一眼便低声道:“郎君放心,我这就收拾。”
许琛问:“什么时辰了?”
“刚敲过五更,草原冬日夜长,郎君可以再睡会儿。”
“不了,陪我出去走走罢。”许琛毫无睡意,而且他此刻非常想逃离床铺,仿佛不在屋内便可以假装昨夜无事发生。
归平麻利地帮许琛洗漱穿戴完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营帐。
草原冬日的清晨很冷,饶是许琛裹得严实,也能感觉到寒风穿透衣衫。
“归平,你……有过吗?”许琛开口问道。
“有过。”跟了许琛一年多,归平自然知道许琛问的是什么。
“那你是……梦见了什么吗?”许琛话刚出口,就觉自己这般探听私隐不太好,便又说道,“你若不想说就不说,无妨。”
归平倒是很坦然:“梦见了进府前邻居家的妹妹,其实我早已忘记她模样,可梦中就偏偏是她。”
“想她吗?”许琛问。
归平轻轻摇头:“她死了。”
许琛一惊,立刻说:“抱歉,我不知道……”
归平却说:“郎君言重了。乱世之中,死比活好。她一个孤女若侥幸存活也定然艰难。这么多年过去,她应该早就转世投胎了,希望她这一世能托生个好人家。”
许琛又道:“我原以为你是侯府家生的……咳……我以为你父母都在府中做事。”
归平回答:“郎君想来还不知道,侯府没有家生的下人。”
“那你们……?”
归平解释道:“长主出尚时只带了凝冰和素缨两位姐姐,如今在府中服侍的都是战后留下的孤儿,有些年岁稍大的,或家中还有远亲的,侯府会按照各人意愿或送钱财,或寻亲人。我当年全家被杀,无处投靠,就跟着长主回了京城,入侯府做事。府内现在做事的全都是公主宅吏人和大元帅府属官编制,并非奴籍。”
“那你们对我……”许琛喃喃道。
归平忙道:“郎君莫要乱想,郎君的亲生父母是长主的救命恩人,那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侯府给了我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我们自当报效侯府。”
许琛:“……”
可是,这并不是自己的身世。自己本该跟归平一样在侯府做个下人,伺候着定远侯和长公主,结果却做了他们的半个主子。
许琛这样想着,也没再说话。
“琛儿,怎么起得这么早?”长公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琛立刻回身行礼。
“不用拘礼了,你腿还疼吗?那药若是用完了记得同凝冰说。”长公主今日依旧是做男子窄衫装扮,并未穿甲,只在身上披了一件红色袖衫,看上去英姿飒爽。
“儿的腿已好多了,劳义母挂怀。”许琛见长公主今日的装束,疑惑道,“义母今日可是有安排?怎的穿着窄衫?”
“没有安排,只是草原风大,那宫装的褙子长裙颇为不便,我在军中向来只做这般装扮。”长公主说,“军中之事交给你义父了,我带你四处走走,也看看我仲渊边塞的大好风景。”
许琛心下一喜。他本就很想到草原来,他总想着或许能在草原某个角落寻到一丝自己身世的线索或痕迹。之前还在盘算要如何向义父义母提出这个想法,没想到如今义母竟主动提出要带他看过草原。
长公主补充道:“不过你腿伤未好,暂时只能坐马车,不可以再骑马了。”
许琛点头:“是,全听义母的安排。”
这一日,长公主带着许琛到了离长羽军营地最近的鹰部。
鹰部前身是汪古部落,一向以训练战鹰而出名,归顺仲渊之后便被称为草原鹰部,现在是长羽军战鹰的训练地。汪古部落的训鹰手法从不外传,一鹰终生只认一主,只听主人号令,经过训练的鹰可以瞭望、传信、刺探、甚至可以配合主人杀敌。之前长羽军便是用鹰部的一队战鹰携带火种,烧了札达兰的粮草,才促成了札达兰的投降。
鹰部众人见到长公主亲自前来,都十分恭敬地上前行礼,跟在长公主身后的许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义母在草原的分量。那些看起来凶蛮无比的草原猛士,对长公主的尊敬和爱戴是无法掩饰伪装的,那是发自心底最真挚的情感。
一行人在鹰部停留了多半天,直到太阳西斜才返回军帐。
而后的几日,长公主带着许琛又去了长羽军的兵器重地玄部和战马基地骍部。
玄部的前身是乃曼部落,骍部的前身为弘吉剌。这些部落归顺仲渊之后,全都按照他们所擅长的方向继续发展。能让草原人安居一隅,心甘情愿地为仲渊培养战鹰战马、打造兵器,这本就是十分艰难的事情。而这些草原人对长公主和定远侯更是发自内心的尊敬,想来当年收服他们时必定十分用心。
这一日,长公主带着许琛,向离着长羽军驻地最远的邕城出发,那是医部的大本营。行至半路定远侯追来,一家三口难得一起出行,许琛自然十分高兴。
许琛腿上的伤已养好,在他一再要求之下,一家三口终于并肩骑行在了草原之上。
因为照顾着许琛刚养好的伤,定远侯和长公主都没有骑快,等到了医部已是正午时分了。稍作休息,长公主便屏退一众随从,与定远侯一起带着许琛向草原深处走去。
走过大概一刻钟,三人找了个背风的空地坐下。
定远侯和长公主对视了一眼,长公主轻轻颔首,旋即对许琛说:“琛儿,今儿带你来这里,是想给你讲个故事。”
许琛看向长公主,等着后面的话。
“你的坠子带着吗?”长公主问。
许琛颔首,自颈间将坠子摘下递于长公主。在入侯府后,凝冰便将挂着吊坠的绳子重新换过,如今绳子的长度恰好让坠子挂在许琛的胸口,摘带都十分方便。
“我知道你一定好奇,为何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要把你带回府。”长公主说。
许琛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因为这个坠子是我的。”
许琛闻言猛然抬头,眼里满是不可思议。
长公主开始讲述道:“那一年,西域和北疆同时起事,你义父在西域抗敌,我守在北疆草原。当时草原七大部落联合围剿,我带着长羽军一路打到草原腹地,收复了乃曼、汪古、大小鞑靼,却一不小心中了札达兰的埋伏。当时三千骁骑卫跟着我长途奔袭已是疲累不堪,副帅带着后援还需要半日行程才能赶到。札达兰以逸待劳,准备生擒我骁骑卫。”
长公主顿了顿,继续说:“札达兰自不量力罢了,我三千骁骑卫就算疲累,打他们也是绰绰有余。但是扎鲁此人是个小人,他用了伏马草。”
“伏马草?那是什么?”许琛问。
“伏马草是克烈部落独有的一种药草,对人无害却能让战马失去战力。给战马下伏马草,相当于给人吃了蒙汗药。”定远侯解释道。
长公主点头:“当时我们的战马碰到伏马草,软得无力起身,更遑论上场作战了。战马已经不行,我们只好弃马隐蔽,放出几匹马和假人做引,将他们探路的先锋军全部斩杀,征用了他们的马。我和几个亲卫骑着抢来的马,将他们的大部队引入埋伏圈之中,却不慎被箭射伤。那箭上带毒,我中箭没多久便昏了过去,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将自己藏在了一个洼地内。”
虽然长公主讲述时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平静得如同讲述旁人的故事,但许琛还是听出了这故事中的凶险。
许琛追问:“后来呢?援军可有及时赶到?”
长公主点头:“在骁骑卫还剩两三百人的时候,副帅带着中军大部队到了。”
三千骁骑卫,精英中的精英,损伤九成,那一定是难以想象的惨烈。
“不过我那时已然昏迷,再醒来时并非在长羽军中,而是在克烈。”
“克烈?不是他们给了札达兰伏马草吗?”许琛问道。
长公主说:“我醒来看到克烈汗王,险些再次气晕过去。若没有他们的伏马草,骁骑卫早就横扫了札达兰。克烈一直与世无争,草原八部中七部联合,唯有克烈圈地不出,我本以为他们是心存善意,未曾想一出手便是这般狠戾。但是克烈汗王脱斡却告诉我,扎鲁抢走了他刚出生的儿子,逼迫他给了伏马草。不过他在伏马草中加了一味香料,克烈的狗可以寻味而至,所以他才能及时救下我。脱斡那时跪在地上求我原谅,说他愿用举族之力帮我解毒。”
说到此处,长公主叹了口气:“脱斡一边帮我解毒,一边派人去给军中传信。因为我失踪,全军当时焦急万分,接到消息便立刻派人到克烈来接我,但是他们比札达兰慢了一步。札达兰被击退之后并不甘心,偷偷回到交战地去找,在我藏身之处看到一些痕迹,他们顺着痕迹一路追踪找到了克烈。脱斡同扎鲁说他没有见过我,但扎鲁不信,硬是要搜营帐,我当时根本无法挪动,就在我觉已无路可退时,却听帐外有人传信说看到一名受伤女子往草原深处跑去,扎鲁便立刻带人离开了。”
长公主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定远侯便接过话来:“那是脱斡汗王的可敦。她用自己引开了札达兰的追兵,那之后骁骑卫统领终于赶到。等扎鲁发现逃跑的不是你义母时,骁骑卫已将你义母接走,临走之前,你义母向脱斡承诺,仲渊必定会护克烈周全,她把从小戴在身上的坠子送给了脱斡刚出生的孩子。”
许琛看着长公主,又看着那坠子,惊得说不出话来。
长公主颔首:“你就是克烈的世子,你的本名应该叫桑昆。”
“我……我什么都不记得……”许琛低声说道。
长公主把许琛搂在了怀里,继续说:“脱斡帮我解了大半的毒,而后我回到驻地一直在养伤,后来皇后又请了药仙谷的当家人亲自前来帮我拔毒。等我身体彻底康复了,他们才告诉我后来的事情。扎鲁追上了你的阿妈,发现被骗,一刀砍死了她,你的阿妈是替我去死的。当时的骁骑卫统领纪吾知道这个消息后怕札达兰反扑克烈,便带着一队长羽军驻扎在克烈,这一待就是三年。后来我们把扎鲁打回到他老巢,纪吾才回来述职。结果扎鲁这个贼子,趁着纪吾回来时突袭克烈,纪吾收到消息立刻调转回去支援脱斡,我也亲自带兵赶去克烈,却还是晚了。到达克烈时,脱斡已经身首异处,而纪吾也身受重伤,虽然克烈全族医术极佳,但最终还是没能救回他。我们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你,剩下的克烈族人无依无靠,又时刻担心札达兰的侵扰,便举族迁到如今这里,成为草原医部。”
许琛伏在长公主的怀中泪流满面,随着长公主的讲述,缠绕着他的梦境逐渐清晰。
无数次在梦中见到的那个人是他的阿爸,年幼的他举着小刀站在阿爸身边喊着“我不走!”
那时的他,从密道缝隙中看到了阿爸身首异处,痛苦地哭喊着。
还有更小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在草原上奔跑,一众族人跟在他的身后喊着“世子”。
一点一滴,记忆回流。
“阿爸,我阿妈呢?”
“你阿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阿妈为什么在天上?”
“阿妈为了赎罪,去了天上。”
“什么叫赎罪?”
“没什么……”
“阿爸,我为什么要学中原的文字?”
“中原是个好地方,那里有特别特别好的人,你学好中原文字才能去跟他们交流。”
“阿爸,那你会跟我去中原吗?”
“阿爸之前做过错事,中原人可能不会原谅阿爸。”
“可是阿爸不是说,做错事只要诚心悔改道歉,就可以了吗?”
“是啊,阿爸道歉了。”
“阿爸!你快看!那是什么?”
“终于还是来了……桑昆,快跑。”
“不!我不走!”
“来人!把世子带走!”
“不!阿爸!!!”
长公主默默地拍着许琛的后背,待许琛稍平复了些,才拉着他起身。走出不过百步,许琛便看到了两个墓碑。
“我们后来收殓了脱斡汗王,将他和可敦的遗物合葬在了这里。那是你的阿爸阿妈,去见见他们罢。”定远侯拍了拍许琛的肩膀。
许琛缓步走到墓碑前,下跪,磕头,伏在地上肩膀颤抖不止。
“脱斡,我找到桑昆了,我把他带回来了。”长公主暗红色的绣衫被草原的风吹得扬起,像一抹血色飘在墓碑旁。
长公主扶起许琛,解下他腰间的匕首放在他手中,缓缓说道:“往事你都知道了。你阿妈为了救我而死,我又没能护住你阿爸,他们都因我而死,因仲渊而死。你随时可以找我报仇,那是我欠你的。”
说完这句话,长公主退后了一步,静静地对着许琛,定远侯则转身背对他俩。
许琛攥着那把匕首,缓缓地跪在了长公主面前:“母亲……”
第25章 二十五 医部
定远侯蓦然转身,在此之前,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形,即便许琛真的用匕首刺了长公主,他都可以欣然接受。许琛的亲生父母皆因他们而死,全族死伤过半,往日部落踪迹全无,在史书上只留下“克烈族灭”四字,这样的身世,许琛当然可以怨恨,也应该怨恨。
定远侯是有私心的,克烈一族终究是因他们而亡,若脱斡的独子可以在他们的庇护下不知身份安然此生,对脱斡、对许琛、对他自己和长公主、对仲渊和草原部落,都是最好的结局。但是季亭说得对,许琛一日不知自己的身份,就一日不能安心下来,他与长公主几次通信,最终还是决定让许琛知晓自己的身世。
然而定远侯没想到,一切正如季亭告诉他的那样,许琛虽知晓了自己的身世,却并未对定远侯夫妇有任何怨言。
“你叫我什么?”长公主看着跪在地上的许琛,难掩惊讶。
许琛回答:“阿爸阿妈已去,父亲母亲就是我的亲人,你们视我如己出,儿怎可弑父杀母!”
长公主一把将许琛搂入怀中,良久无言。
“好了,不要哭了,一会儿该头疼了。”长公主给许琛拭去眼泪,又安慰了他许久,一行三人才回到医部。待回到医部之后,长公主便让归平和凝冰好好伺候许琛休息,她带着素缨又出去了。
或许是哭累了,许琛很快就睡了过去,定远侯坐在许琛旁边静静地看着他,心里想着这孩子刚才的言行举动,一时十分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