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父在想什么?”许琛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
“醒了?”定远侯回过神来,“怎的又叫义父了?以后在家就叫父亲罢。”
许琛点了点头,靠在床上。
“琛儿,我和你母亲第一次见到你时便认出了你,就算那个坠子会错,你耳垂上这个红色的胎记也不会错。”定远侯边说边摸着许琛的耳朵,许琛左耳垂上有一红色圆形胎记,看起来就像戴了红色耳饰一般。
“开宇二年冬月初二是你的生辰,你马上就十二岁了。”定远侯稍顿了顿,继续说道,“那时你十分瘦弱,身量不过八|九岁,想来一路逃到临越必定受了不少的苦。你对后来的事情还有印象吗?”
许琛仔细想了想,却终究没有想起,只好摇头:“我想不起来。先生给我们讲过,开宇六年克烈族灭,族人散落各地,一部分到仲渊寻求庇护,后为医部。按照父亲和母亲所说,我该是在开宇六年时就被人带走,我只记得在密道之中看到了阿爸被杀害,之后记忆全无,再醒来就是在城外遇到了母亲。”
定远侯拍了拍许琛,说:“想不起来就算了,不要勉强自己。等你母亲回来后,我们就回驻地去。”
许琛点头。
另一边,长公主带着素缨换了便装戴好幕篱进入城中一个不起眼的酒家之中。刚一落座便有堂倌前来招呼,素缨用手指在桌上有节奏地轻敲了几下,堂倌立刻扬声说道:“二位客人好雅兴,醉仙一壶觥两套!”
堂倌转身离开,掌柜听言向长公主方向看了一眼,和素缨眼神一触即开,掀帘进入后面。
不一会儿,堂倌端着托盘上前:“醉仙须得慢慢饮。”
“多谢。”素缨对着堂倌略一点头。
“娘子,来尝尝罢。”身着便装自然不好暴露身份,素缨只按照民间的称呼。
长公主拿起酒杯看了看,说:“这些年难为你了。”
素缨说:“其实真正难的是他们。”
边塞生活清苦,只为了主人可能会需要的情报年复一年地守在这里,有些暗探或许一生都不曾接到一次任务,有些暗探或许会死在某次任务之中。他们没有姓名,不敢有家人,为了主人的需求可以奉献一切,总有一批又一批的忠义之士,甘愿为了家国大义奉献自我。
想到这些,长公主长叹一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三杯酒过,酒杯内壁字迹浮现。长公主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将那些文字牢记在心间,而后放下酒杯。
素缨取出一方手帕将酒杯内壁擦拭干净,又放回到桌上,此时内壁已无字迹,一切如风过无痕。
“你说,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做的?”长公主又倒了一杯酒,轻声问素缨。
素缨回答:“娘子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总之好用就行。”
长公主笑了笑:“也是,时候不早了,等回到营地恐怕天要黑了,我们走罢。”
等长公主一行人从医部回到营地时天已全黑。这一日许琛情绪起伏颇大,又加上入夜之后气温骤降狂风不止,一回到营地便起了烧。饶是凝冰和归平日夜不眠地伺候着,这烧也用了足足三日才退去。
而在千里之外的临越城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参知政事魏拓独子魏明在归雁楼一夜风流之后死在了回府的马车之上。魏拓一气之下亲登临越府衙,要求派人去封了归雁楼,结果衙役刚出大门就被路过的穆飏给拦下了。穆飏转身进入府衙内,跟魏拓正面对辩。
临越府是国都,历来府尹都是以皇太子或亲王充,不常置。而临越府的真正长官,其实是由正六品以上官员“权知临越府事”。此时临越府的长官便是一位「资政阁直学士、左通议大夫」,秩正四品,名叫陆执,因他是四阁直学士,所以便以“直学”相称。
如今堂下二人,穆飏是正三品,魏拓更是高至正二品的紫宸殿大学士、参知政事,国朝副相。跟他们相比,陆执虽有“便宜行事”的职责,但腰杆却真的硬不起来。
魏拓率先发难:“穆学士今日为何阻我封归雁楼?”
穆飏反问道:“魏相公今日以何身份前来?”
“穆学士何必明知故问?难道还要我在这里自报家门吗?”
穆飏道:“魏相公以户部尚书参知政事,并未领临越府事。”
“怎的?我两府宰执调不动临越府的人?”
“临越府中衙役听临越府官调派,而厢兵则归兵部,请问魏相公,你可有两府特旨天家特令?若无,陆直学自不必听你的。”
魏拓冷声说道:“我儿惨死,难道临越府就不管了吗?”
“自然该管。”穆飏对堂上的陆执说,“请问陆直学,魏家小郎君死于何地?尸身现在何处?可有验尸官查验?”
陆执此刻已定了心神,立刻说道:“据报,魏小郎君死于车驾之中,尸身此刻正在魏宅中,至于验尸官,尚未进行查验。”
穆飏道:“那请陆直学按照规矩,派验尸官及仵作前去收殓并查验尸身,我们在这里等候结果。”
魏拓:“穆学士,你这是何意?难道我还能谎报不成?”
穆飏转而看向魏拓,略一拱手,说:“令郎身死,魏相公作为苦主,按规矩该敲鼓报官的,如今既已略过也便罢了,但有发命案后验尸官验尸并停尸仵作房至案件终结是办案的规矩。”
“你!你不要欺人太甚!”魏拓指着穆飏说道,“我儿自归雁楼出来便身死,我让人封了归雁楼有错吗?”
“看管案发地点自然无错,但这并非魏相你的职责。”穆飏转顾陆执,“所以还要劳烦陆直学再派一队人前往归雁楼,将所有涉事人员暂时看管起来,并将魏小郎君留宿过的房间暂时封闭。”
穆飏此人的刚直作风京中早已知晓,之前与定远侯一起彻查兵部可谓是雷霆手段毫不徇私,如今插手这件事也是因为魏拓行事错了规矩,无论今日结果如何,穆飏定会上奏天家,此事是瞒不住的。若今日不查个清楚,待日后天家召对询问案情,陆执定然无法回话。他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将此事了结,如今见穆飏这般说辞,连忙顺着接下,当即派了两队人,一队前往归雁楼,一队去往魏宅,并派人安排了座椅,让魏拓和穆飏坐等。
归雁楼立足临越十数载,自是经得起大风大浪。自从知道魏明身死的消息,归雁楼的管事便立刻锁了房间关了涉事人,甚至还提供了目击者的姓名身份以供临越府查验。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验尸官带着仵作回到了临越府衙。
陆执拍木升堂,扬声道:“验尸官何在?上前回话。”
验尸官应声上前:“下官奉命前去魏宅查验尸身。死者身份确认无误,魏小郎君衣衫规整周身并无外伤,非外力致死。入针探查体内没有毒素,也非中毒而死。尸体眼睑有出血点,嘴唇发绀,是窒息而死的症状。”
魏拓听言立刻发声:“你既说没有外伤,又怎么会是窒息而死?”
验尸官向魏拓一拜,回答道:“魏相公请听下官说完。验尸结果确实显示是窒息而死,而且……”
验尸官压低了声音说:“而且令郎的袴褶内有精|水的痕迹。”
“饶是魏拓此等老练之人,听得这话也觉得尴尬。他轻咳一声,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大泄身。”验尸官这三个字甫一出口,就惊得堂上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大泄身又称马上|风,便是于男女交合之时猝然昏迷,是脱阳急症,几乎难以救治。
“胡说!你刚才说是窒息,现在又说……又说是这个!我看你临越府是要翻天了!”魏拓拍案而起。
穆飏却道:“魏相公稍安,不妨听验尸官说完。”
魏拓一甩衣袖:“还有什么好说的?验尸官前后论断不一致,必是有问题。”
验尸官立刻回话:“大泄身虽多发在交合时,但也有他例。前朝曾有记载,一位贵族小公子于清晨横死家中,死时手中还握着那物。可见独处之时也会有此急症。而且各人喜好不同,私隐之事也各有偏爱。下官认为,不妨请证人过堂,屏退外人细细查问魏小郎君于房内之事的喜好,或许会有结果。”
陆执发话:“传证人。”
衙役带着几位小姐进入堂内。归雁楼的小姐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自然不似别的青楼小姐一般浓脂艳粉,几位小姐穿着得体行动规矩大方,并未有任何媚态,全似大家闺秀。
穆飏看着眼前的小姐们,开口说道:“稍后要询问各位小娘子的事情,可能会令诸位感到不适,但事关人命,还望各位配合。”
历来青楼卖身的女子都被叫做小姐,这几位小姐原本不曾多想,但穆飏却依着对良家女子的称呼唤她们“小娘子”,反倒让她们受宠若惊,心中也对这趟府衙之行少了些怨怼。
陆执问道:“你们几人都是服侍过魏承晖的吗?”
魏明表字承晖。于审案之时以字称呼魏明,便已是给了魏拓面子,陆执这般玲珑心窍,倒也着实不易。
那几位小姐同声称是。
“魏承晖于床帏之间,可有何特殊习惯?”陆执接着问。
几位小姐一听,都垂首掩面,似有难处。半晌,其中一位着水绿对襟旋袄的小姐说道:“不知此处可有婆子或其他妇人?此事确不好当众说出。”
“府衙之内并无女子。”陆执挥手让府兵和一众无关人等都退下,堂上只留下魏拓、穆飏、记录官、验尸官和那几名小姐,“现在已无旁人,你们可以说了。”
刚才那名女子开了口:“回各位官人,魏郎君平素并无甚特别爱好,只是……只是每次清晨都要自行抽|拽一番,非得出了津方可罢休,奴家起先还以为是自己伺候不周,后才晓得,魏郎君日日清晨都是如此的。”
旁边另一位身着桃粉色纱袄的小姐也附和道:“魏郎君在自|泄之时,喉中常有嘶声,且气息断续,甚是煞人。”
陆执又问:“昨晚魏承晖与哪位小娘子在一处?”
一直在旁边未曾发言的小姐回答道:“是奴家。今日清晨魏郎君似有急事,醒来匆忙离开,并未……并未行那事。”
陆执再次确认道:“你确认魏承晖是自行离开的归雁楼?”
那小姐答话:“是,归雁楼众人与魏郎君家中的车夫侍从皆可为证,魏郎君是自行上了自家马车,当时并无任何异常。”
“魏承晖走时,袴褶上可有污渍?”陆执追问。
那小姐摇头:“不曾,魏郎君素爱干净,每次都是将衣服叠好,从不曾弄脏过。”
验尸官接话道:“下官在魏宅询问过魏郎君的正室,她的描述与这几位小……小娘子的描述相同。所以下官推断,魏小郎君是今早在车驾中自擂时身亡的。马车虽如屋室,却过于狭小,魏小郎君今日所乘马车只有假窗及前方一门,车门关闭后与密室无异,密室之内本就憋闷,魏小郎君自擂之时又常有气息断续,该是有所隐疾,再逢车驾颠簸,极易促成大泄身。”
魏拓在一旁脸色愈发难看,自己的独子是什么德性他其实很清楚。他本打算将事情推到归雁楼处,随便找个人出来顶罪说谋害了自己的儿子,也就将此事了了,人死不能复生,家中已有几名孙儿,也算后继有人,可没成想此事会被穆飏撞见。他此时顾不得许多,只说道:“那又如何?!我儿从归雁楼出来尚未归家便已气绝,归雁楼必须负责!”
穆飏反驳道:“魏相公此言差矣,令郎离开归雁楼时并未有任何异常,归雁楼每日客流众多,若人人都将归家途中发生的意外归责于归雁楼,岂非太过不讲道理?”
魏拓已失了体面分寸,对穆飏道:“穆学士,你别不知好歹,你如此帮着归雁楼,难道是归雁楼给了你什么好处不成?”
穆飏并不恼:“飏今日所说每一个字,都源于仲渊律例,条条款款皆可查验,并无任何徇私。魏相若指责下官收受贿赂,还请拿出证据,否则这构陷昭文阁学士的罪名,下官可要上一道札子了。”
“穆飏!”魏拓气急,“就算你逼得陈公致仕,我也不会因此而惧怕于你!”
穆飏抬头对上魏拓的眼睛,说:“忠勇伯是自己请辞的,与我何干?我所行之事皆奉天家诏令,魏相对我这般指摘,岂非在说天家逼迫忠勇伯致仕?可据我所知,忠勇伯是因久病不愈,自请致仕的。天家仁厚,又念忠勇伯数年功绩,着以金紫光禄大夫、崇政殿学士、太子少保致仕恩养,此事朝报早有登载。且朝报先过两府再誊抄传报,魏相你参知政事,不可能不知朝报所言,怎的又能说出天家逼迫官员致仕这等话来?你这般言辞凿凿,可有诏书为证?”
“你!”魏拓手指穆飏,半晌未能说出一言。
魏光的正室大娘子是前任兵部尚书陈丘的嫡女,陈丘被迫辞官归家,魏拓本就对参与彻查兵部的穆飏无甚好感,如今独子身死,穆飏又跑来横插一杠,结果当庭对辩被穆飏说得毫无回嘴之力,又兼丧子之痛,一时急火攻心,竟吐了口血,回到家就告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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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泄身就是马上风,现代说法是“性【】交猝死”,自(我安)慰也确实会有猝死,临床上是有案例的。
第26章 二十六 赤霄
开宇改制之后,撤三司并户部,是以年底各处银钱往来都需在户部汇总封账,年关户部正忙,魏拓一个主管尚书称病在家,扔下户部一干事不提,连带着两府宰执其他事情也都不管了。天家竟还没有责怪,命贴身内侍陈福亲自出宫往魏宅,传了话去:“魏相公辛苦劳累,必得好好休息。”
天家金口玉言说出“辛苦劳累”四字,惊得魏拓冷汗洇洇,不敢再称病,次日便上朝去了。
当朝会上又一次提出召回定远侯和长公主时,魏拓不再出言反对。他自然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天家借机摆脱世家掣肘的意图十分明显,从陈丘致仕开始,或者更早一些,从几年前冯墨儒进入兵部,穆飏谢承汶等一众无背景根基的读书人成为昭文阁学士入谏议院开始,这盘棋就已经布下了。
魏拓此次没有反对召回定远侯和长公主,令许多平常站在同一阵营的世家感到意外,他们都以为魏拓是因为独子身死伤心过度,却不知道魏拓心中早已思量清楚————
之前阻止长公主和定远侯回朝,天家并没有过多意见,因为那时确实边塞不稳。如今扎达兰归顺,草原多部通商互惠,再拦着定远侯和长公主回朝,实在没有道理。更何况这些年自己和陈丘联手对武将的打压已然够多了,天家既动了陈丘,就是给自己一个警示。户部命脉尚且在自己手中,若再逆着天家的意思,自己恐怕连安然致仕的机会都没有了。
魏拓不发一言,其他人自然不敢多嘴,天家十分满意,立刻派人前往草原宣旨。
转眼已入腊月,许琛到草原已有两个多月了,冬日的草原相当萧瑟,并无甚美景。自那一日得知自己身世后,许琛病了近一周才康复。痊愈之后他又往医部去过几次,定远侯与长公主也不管他,只让归平和凝冰跟着确保安全。
临越虽没有草原那般寒冷,但冬日依旧难捱。夏翊清每年入冬必有一次的寒疾姗姗来迟,到了腊月中,在众人忙着新年时,他却病倒了。算来他学习医术已有些时日,在早有征兆的时候便做了预防,然而毕竟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一时半刻是好不利落的。这一晚他服过药刚刚躺下,却听得外面有异动。
夏翊清体质不适合习武,只照着之前许琛送他的那本心法练习了一段时间,虽然武功没什么长进,但是耳目却比不会武功的旁人更清明一些。
“安成,去看看外面。”
“安成?”
他唤了两声,却没听到安成回应。安成刚刚退到外间,按理不应听不到。
夏翊清觉得有些疑虑,准备披衣起身,寝室的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夏翊清本能地从枕下拿出机括举到身前,那是许琛送他的防身之物。之前他见识过许琛的腕箭之后颇为喜欢,但那腕箭是许琛的贴身之物,想来是不会送人的。未料许琛去草原之前将这手掌大的机括送给他,说是与腕箭同样的机制,只是将箭换成了针,据说是许琛的小叔做的。
来人一身素白襕衫,没有任何配饰,未带幞头,束发于顶,以一根白色象牙簪固定,在见到夏翊清之后只稍稍点头当作见礼。
深夜乍见一身素白的男子突然闯入寝室,任谁都不会毫无反应。夏翊清将手中机括举到面前,问:“你是何人?”
那人微笑地看着夏翊清,说:“在下即墨允。”
“即墨允……?”夏翊清一时没有想起这个名字,并未放下戒备。
那人并不恼,依旧微笑地站在原地。夏翊清则打量着面前这个可以称得上是漂亮的男人,此人虽漂亮但绝不女气,浓眉剑目自带英气,夜色之中一身白衣,衬得他轮廓分明。
等等……白衣!
夏翊清终于想起来这个名字,他立刻从床榻上站起来:“不知院首深夜来访,有何指教?”
“你知道我?”即墨允依旧微笑着看向夏翊清。
夏翊清松了口气,说:“赤霄院即墨院首,从来只着白衣。”
传言之中即墨允武功极高,曾一连斩杀数百人而白衣未染。他手中握着的赤霄院是天家的一把利剑,眼线遍布各地,甚至掌握着朝臣家中密事。天家那些不能放到明面上的暗查、刺杀、追踪全部都由赤霄院完成。而掌控赤霄院的即墨允官至正二品却从不上朝,所有奏报都是直呈天家。
“原来我这般出名。”即墨允微笑着往前迈了一步。
夏翊清却立刻后退,虽然即墨允此人自从进屋之后就一直面带微笑,但却让夏翊清本能地生出一种畏惧和恐慌。毕竟即墨允的名字都很少有人提及,大家都用“那位”或是“院首”来代称他,好像直呼名讳是件犯忌讳的事一样。
即墨允看到夏翊清撤步,便知眼前的孩子是心有恐惧,他停下了脚步,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我能坐着说吗?”
不待夏翊清点头同意,即墨允便转身走到椅子旁直接坐了下来,他道:“四郎风寒未愈,还是回到床上盖好被子罢。我并无恶意,你放宽心。”
即墨允对夏翊清倒是毫不见外,言谈话语都像是亲近长辈一般,似乎从未将他当过皇子,夏翊清听到即墨允这样的语气态度,全然没有觉得被冒犯,只觉得轻松自在,心中竟真的放下了戒备。
纵使殿内笼着熏笼,夏翊清这刚刚退热的身体却依旧畏寒,如今既然即墨允说了,他便坐回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大半身子,又把外衣披在肩上,方觉回暖。
“我若说今晚恰好路过浣榕阁,想来你也是不信的。”即墨允坐在椅子上,等夏翊清安顿好才开口说话。
夏翊清微微发愣,他没想到即墨允并非凶神恶煞之人。他见惯了宫中所谓的官话套话,如今听得这样的开场白,一时觉得颇为新奇。
“那院首为何而来?”夏翊清问。
即墨允微微侧头,道:“自然是为你而来。”
夏翊清听言一哂:“难道有人出重金让院首前来杀我吗?”
即墨允说:“怎么如今这宫中还有人想刺杀皇子不成?”
彼时夏翊清并未听出即墨允此话的重点是“还有人”,而不是“有人要杀他”。
夏翊清只轻轻摇头。
他虽年幼,但却不是不通人事。惠妃一直将他留在身旁,多年来小心看顾;泽兰从小告诫他要小心,后来又偷偷教他学习医术;还有入了资善堂之后引来的中毒事件。他虽不知道其他皇子是如何成长的,但却知道绝不会像自己这样。而今晚,轻易不露面的赤霄院院首亲自到他的寝室来跟他说话,则更证明自己过得并不安全。
“被我杀死的人,从来不会看见我的脸。”即墨允似乎觉得这话对着一个孩子说太过血腥了些,便又补了一句,“我好歹是朝廷官员,又不缺钱,怎么可能有人找我刺杀皇子?”
夏翊清也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有些蠢,连忙转移话题:“院首请直说罢。”
即墨允说:“其实并无大事,我只是来看看你,顺便让你认识一下我。”
夏翊清愣愣,道:“院首深夜到这远离勤政殿的浣榕阁,迷晕了内侍,进到我的寝室,只是为了让我认识一下?院首这话可比恰好路过更无法让人信服。”
“还挺不好糊弄。”即墨允眉梢轻挑,“其实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
“什么故事?”夏翊清问。
“一个多年前的故事。”即墨允终于收起了笑容,直视着夏翊清的眼睛,语气郑重地说,“四郎可知你生母的身世?”
夏翊清怔了怔,摇头。
即墨允说:“恭敏贵妃元氏,出身西楚。”
夏翊清从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异族人,他只当是宫中诸人不愿提及已经故去的人。如今被即墨允道出,才明白到以前惠妃对自己生母避而不谈竟是有这样一层原因。
仲渊东靠天堑险山安全无虞,北疆草原深处便是极寒无人之地,若收服了草原,仲渊东北两面便是稳固无法撼动的。仲渊西面和众多小国接壤,西楚便是其中之一,西楚虽小但却极其重要,是东西两边的交通要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淳燕国、南凉国、吴国、赵国,甚至是西域的耶兰国都想将西楚纳入自己的版图。然而就在这样强敌环伺的环境之中,西楚却存活了数百年,足见元氏一族的能力。
即墨允继续说道:“你的生母闺名元信,是当今西楚皇帝的堂姐,西楚沛王的庶长女。”
“她……是西楚的皇族?”
即墨允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了夏翊清,说:“你应该知道,后宫中女子的封号位分皆有祖制,我朝贵妃只四位,封号皆是“肃懿端容”四字选一,而你的生母恭敏贵妃生前是仲渊唯一一个不以四字封号封贵妃的嫔御。皇后居所名慈元殿,慈为母,元为首,慈元二字,意为天下首母,即国母。而你生母当年的封号是元,是她的姓,也不止是姓。”
即墨允停了下来,似乎在等着夏翊清慢慢接受这些真相。
片刻之后,即墨允才继续说道:“恭敏贵妃身世显贵,可最后也死于身世显贵。”
夏翊清听出了一丝异样,他开口问道:“所以,她不是因为生我而去世的?”
即墨允说:“是,也不是。恭敏贵妃怀胎之时身中奇毒。”
“是谁下的毒?”
“西楚。”即墨允说道,“恭敏贵妃自觉中毒之后,托人寻我。经过详查,她宫中一名宫女全家皆被西楚控制。”
“西楚为什么要杀她?”夏翊清追问道。
即墨允摇头,说:“不知。我只知道她后来找了皇后相助。皇后身边的代内人师从药仙谷,代内人看过之后说若立刻落胎或可保命,但她没有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