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何况一个人已经为你做到了这个份上。
七月十号,我的生日,清晨五点钟。
尼克开车载我到了金门大桥,旧金山的建筑奇迹。浓重的雾霭笼罩在整座桥上,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如梦似幻。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张开双手做拥抱状,尼克在我身侧按下快门,金门大桥被定格在我怀里。我们又拍了一张合影,背景是晨光下的草地,我们并排躺在地上,悠然的举手say hi。那一刻,我的眼里只有身边的这个大男孩。
接下来我们去了渔人码头以及同性恋的集聚圣地——卡斯特罗区,并看到有好多的情侣沿街亲吻,浑然忘我。我不甘示弱,看向尼克,他显然也有此打算,我们在街边的长椅上法式热吻,堂堂正正的。
一吻结束,尼克领着我徒步穿越大街小巷,就像我是个初到旧金山的背包客一样,直到我们双腿疲乏,不堪再战。
“仅仅一天,我就爱上了这个小伙子一样的城市。感谢我来到这里,感谢我遇到尼克。”我想,身旁,尼克已经睡熟了。
我下床,推开窗户,双手交叠着倚在窗边,天气很凉。我找了件衣服披在身上,点上一支烟。猩红的小点燃烧在黑暗里,袅袅烟雾随即升起,飞向窗外。我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吸一口烟。月亮挂在天上,几个小时之后又会挂到中国去,同是北半球夏天的夜晚,中国就不会这么凉。
那么,国内的他,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吗?
我转身上床,躺在黑暗里睁着眼睛。
容不得我多想,天就亮了。
容不得我回头看,日子就像河水一样流走了。
美国人对于圣诞节的热情,我也是在第二年才领教到的。我们的公寓被尼克装扮的犹如国内的礼品商店,一人高的松树立在客厅中间,上面挂满了五彩斑斓的小饰品,比起刚搬进来时更是臃肿了一圈,显得屋子拥挤又充实。
凌晨时分我随尼克参加了子夜弥撒,仪式的庄重让我领教到了原来只存在在教科书里的虔诚,那一刻我真的相信基督教的教义,并震撼于信仰的力量。在弥撒最后的圣餐中,我们分食了面饼和酒,据说那是基督的血和肉,食了可以得到救赎。
回到家后我们一起补眠,电视里放映着老掉牙的电影,地下铺满了电影碟片。尼克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厨房,我睡醒之后抱着被子看电视,黑泽明的武士挥着刀,在粗糙的画质里。
下午天刚刚擦黑,我就吃到了来自尼克的爱心火鸡,他用刀子片下鸡肉送到我嘴里,味道很鲜美,就是口感有点柴。
饭后我们跳舞,碟片机里放着华尔兹的曲子,我被他拥着画圈圈。他的眼睛于灯下盛满光华,璀璨无比,在我们对视的那一刻简直灿烂的过了头。我忍不住亲了亲这对可爱的蓝精灵,尼克僵了一下,然后身体像火山似的迸裂出难以抵御的热情的岩浆,而我,即瞬便被淹埋。
那一夜我们自地毯上开始缠绵,凌晨方才结束。浪漫疯狂又混乱,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圣诞节。
由于我在圣诞节这等旅游旺季请假,老板见到我,脸色就摆的极臭。
我们的合同是一年一签,现在又临近年末,离合同到期已不足三个月,老板大概以为我是一定要走了,所以便在这最后的关头消极怠工。
下班的时候老板叫住我训道,“虽然说你就要走了,可也得把这几个月做好不是?咱们餐馆小,人手本来就少,你要说偶尔请个一天半天的我又不是不给假,可你倒好,提前连说都不说,直接就给我打电话请上好几天,你这是要作死啊!”
我见他佯装恼怒却又控制不住嘴角,要笑不笑的样子实在滑稽,一个没绷住,喷了他一脸的吐沫星子。
老板的脸立马变的通红,额角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这是真要怒了啊!
我赶紧上前一步给他擦脸,把自己贬的十恶不赦,这才算是平息了他马上就要成真的怒火。
“明年我不走了,所以军哥你也不用再招人了。”
老板转头颇为诧异的看着我问,“你小子还留在这儿?”
我立马表现出一副无赖样,奸笑着回他,“当然了,我不留这儿我去哪啊?”
老板看我这德行乐了,问我,“你不回国了?就算你不回,你们家小尼克能忍心你再在我这受苦受累?”
“关他什么事儿啊,我自己乐意干,他干涉不了。”
老板嘿嘿的笑,似乎是很满意我的答复,把手一甩道,“得了,你开心就成,你不觉得我这儿憋屈,我也乐得留你。”
干活的日子往往要比闲着的日子过得快,尼克报了个北京至西安的旅行团,前几天给我打电话,说是想过个中国年再回来,我在电话里没出声,默默地想,他都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郑淙?”尼克唤了唤我。
“嗯?”我回过神来,发现尼克叫了我的全名。
“你听过‘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这句话吗?”
“听过,好像是《望月怀远》里的吧。”
“我现在就像这句话里写的那样。”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家伙是在跟我变相告白吗?什么时候他的中文这么好了?
“我很快就回家,等我。”
他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弄得我一头雾水的对着电话发愣,我还没回话呢笨蛋!再说他回哪个家,谁和他有家了!我不过是和他合租罢了,对,只是合租罢了。
我翻弄着墙上老板送的日历计算日子,还有一天,就到除夕了,我和尼克一年前相识的日子。
“整整两年了,铭恺和文娟也有小宝宝了吧。”
我甩开这些恼人的想法,洗澡上床睡觉。床上凉冰冰的,我一个人已经睡了十多天了!
半夜我睡的正熟,感觉被子被掀开了一角,随后挤进来了一个人。我猛地睁开眼睛,面前尼克正目光炯炯的看着我。
他回来了。
我挤进他的怀里,环着他的腰。熟悉的味道和温度让我心安,我在他的胸前一顿猛蹭,他伸出手扣住我的后脑勺制止我像小狗一样撩拨他。
“有没有想我?”他亲了亲我的额角问道。
他的大拇指摩挲着刚刚亲吻我的地方,一下一下像是抚摸在我的心上。我抬起头去寻他的嘴唇,把舌头也送进去。
尼克任由我在他的唇上肆意撒欢,既不主动也不阻止。等到我停下来,他已经情动了。
他板正我的脑袋,很专注的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不敢轻举妄动,直觉告诉我现在的尼克很危险。
“跟我结婚吧。”他用中文,一字一句的说。
他从枕下取出一枚戒指,举到我面前,“在C城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在酒店外面走到天亮。一边走一边想,原来这就是淙淙长大的地方,淙淙喜欢的人生活的地方,淙淙的心丢失的地方。其实我没报旅行团,我去了你的家乡和你的大学。”
我没想到他会去J省,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接,脑子里混乱的画面接踵而至,砸的我晕晕乎乎。尼克喜欢我,我是知道的,关于他究竟喜欢我到什么程度,我以为自己也是知道的。可今天他展现给我的,无疑是爱!
尼克爱我!
这个认知被尼克清晰的输进我的脑袋里,搅扰的我心慌意乱,我听见自己呆呆的声音响起,企图转移话题,“你不会白天到外面走吗?看你,眼袋都已经快要挂到脚背上了。”
尼克的回答却让我始料未及,“你到这里都忘不掉的那个人,他在那里陪你度过了整个青春。我怕只要我走过的地方就会有你们的回忆,我甚至连过路人都怕,我怕会遇到那个被你夹在钱包里,忘也忘不掉的家伙,我更怕他会驻足在你们经常见面的地方!只有到了晚上,我看不清风景,看不清行人,我只能看清你,你生活的地方,你成长的足迹,没有其他任何人......”
他的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凉凉的,而我的心却热起来。听完这些话,我知道,如果错过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这样对我了。
“我们结婚吧,郑淙。”尼克俯身郑重的吻上我的无名指。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手指上仿若羽毛般轻柔的吻,重重的点头道,“好,我们结婚。”
其实我和尼克都清楚,我的选择并不基于爱情。而往往在现实的敦促中,爱情则显得微不足道,又或者说,奢侈到享受不起。
尼克并不多求,只要我留下,他就会有一生的机会。相比之下,我却是个怯懦者,宁愿背井离乡,也不愿再受爱情的折磨。
所以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顺便解脱了自己。
时光真的奇妙呵,去年的此时,我们也是这样在床上缠绵。也许以后每年的除夕,我们都会这样度过也说不定。当我们老了,那个时候,我会已经爱上他了吗?
这是我在迈入旧金山的第三个年头里,最先思考的问题,我甚至忘记了要先祝铭恺新年快乐。
大年初三,老板发来贺电,庆祝我即将新婚,我趁机敲诈了他一个月的假期,打算和尼克去度一场蜜月。
第二天一早,尼克已经出门了。我腻在床上不想起来,磨磨蹭蹭的躺在床边。
咣!咣!咣!
响亮到足以控告为扰民的敲门声响起。
我滚进被里低咒一声,不情愿的起身开门。孙晓雅带着可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墨镜站在门前,像个特务似的东张西望,她身旁的行李箱破落不堪,拉杆被她紧紧的抓在手里。
我把她拽进来,她毫不见外的换鞋进屋。我拎着她的行李箱跟在后面,看着她舒适的倒在沙发上打滚。
不一会儿,楼下‘急速’飙来一辆豪车,疯狂的按着喇叭。
孙晓雅从阳台上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复杂的喃喃自语,“神经病,怎么真的追来了,真是没事儿找事儿不让人安生。”
我完完整整一个字没落的听完,盯着她问道,“下面那人谁呀?从实招来,免得我开窗喊人。”
孙晓雅瞥我一眼,不带好气的说,“郑淙你是关心我,还是三八呀?要是关心,你就娶了我,然后我就许你下去骂他,让丫滚。你要是三八,就把你那窥私欲给我收起来,把你给我准备的那些个刻薄话咽进去。别摆这副表情给我看,你不挤兑我是不就要难受死了?”
我没理睬她的歪言歪语,这个丫头,嘴毒得能让跟她掰扯的人撞墙。
孙晓雅继续说道,“下面那人是个高门阔少,女人玩得起,感情玩不起。人家有太太,是供在屋里头的,不是外面随便几朵野花就能比的。我也不过就是他众多陪衬里的一个,往俗了说,我们的关系就是他买,我卖,银货两讫。你别看他追我到这里,好像满腹深情似的,其实也就是图个新鲜罢了。要不是因为我这态度,用过以后让他绝不粘手,他才不会巴巴的跑来寻我二度春风呐。”
“所以,孙小妞你是在吊这男人的胃口?”
孙晓雅笑了一声,那笑绝对是嗤笑,她说,“我还真不是。当初您老人家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留下我黯然神伤,感叹暗恋已逝。好不容易我化悲痛为力量打算找你重头再来,我妈却不成了,她被查出肺癌晚期,积极治疗的话还能再活六个月。我妈她一辈子都苦,没想到老了以后更苦,别说她还有半年的寿命,就算她只剩半天,我也得给她延长!所以我才钓了那个凯子,我又不是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做的婊子,婊子当一阵儿也就够了,哪还能奔着一辈子去啊。这不我妈没了,我就来找你了么。”
我听完着实有些无语,也不好就此再发表什么意见,孙晓雅说完就闭目养神不再动作,房间里一下子静极了。楼下的车果然没有坚持多久就开走了,看起来真如她说的那般,这人不过就是玩玩罢了。
我把目光移回来,伸手摸了摸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已经都干了。孙晓雅把头从沙发边缘探出来,看见架子上明显挂着两个人的衣服,撇嘴道,“我说你怎么一去不回了呢,感情是收不着铭恺的衣服,改收别人的啦。”
我还没来得及还嘴,身后的大门就“咔哒”一声。孙晓雅闻声回头张望,我见她嘴型,暗叫不好,这丫头一般拉起这架势,八成就是要开喷了。
我赶紧跑过去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狠道,“孙晓雅你嘴给我闭严实喽,尼克他可听得懂中文,你要是敢说一句夹枪带棍的混话,今天晚上你就给我睡大街去,要不我就给刚才那个男的打电话,车牌号我都记下了,不信你就试试!”
孙晓雅听闻此话,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小眼神刀子似的往我身上刮。我毫不妥协的回瞪过去,三两个回合之后,孙晓雅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没了气焰,呐呐的“嗯”了一声。我见她怂了,心落了地,才放开捂在她嘴上的手。
尼克见地上多出一双女士鞋,门旁边又立了一个行李箱,顿时知道家里来了客人,并且很有可能是我的亲友,他立马表现得十分绅士又成熟。
我介绍他们认识,尼克大方的介绍自己是我的未婚夫。
我偷瞄孙晓雅,见这丫头马上就要憋不住爆发了,只好抢先替她介绍。
“这是我妹妹。”
万万没想到,孙晓雅她竟然在这儿将了我一军!
尼克把我揽在怀里,很严肃的对孙晓雅说“郑淙是我的爱人,请孙小姐你自重!”
孙晓雅挑眉,指着我说,“郑淙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这位尼克先生说。”
尼克不放手,死死地拽着我胳膊,他也说不清因为什么,反正他觉得孙晓雅的出现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威胁。
孙晓雅看着尼克,笑得花枝招展,“怎么?你不敢独自面对我?还要像个小孩子似的,抓个人来陪你?”
尼克看着明显不怀好意的孙晓雅,终于还是放了手。我示意孙晓雅不要太过火,孙晓雅把我推了出去。
后来尼克告诉我,孙晓雅在屋子里面和他打了个赌。
孙晓雅笃定我一定会和她回国,如果她赢了,尼克就不能阻止我。如果她输了,她就立刻回国,而且终身不再见我。孙晓雅当时的表情似乎十分踌躇满志,她几乎敢确定,假如我和她回去,就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尼克最后还是答应了。因为且不说我不一定会答应,退一万步讲,就算我答应了,他也可以跟我一起走。
可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许多。
孙晓雅那一晚没有住下,尼克在她走后,做了满满一桌子好菜,都是他新学的中餐料理。吃饭时我发现尼克的表现极度反常,他拿着勺子在手里晃着,眼睛盯着菜,眼神却瞥向我。他小心翼翼的观察我,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晚饭过后的散步也被他省略掉,他急切的在沙发上亲吻我,抚摸我,占有我。而且动作极其粗暴,好像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整整一个晚上,他都精力充沛,我却好像死了一回。
早上我问他,孙晓雅到底和他说了什么?他避而不答,只是一味地把我往怀里勒。他的极度不安,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我想不通孙晓雅究竟跟尼克说了什么,居然让他如此害怕。
我等了一上午,孙晓雅终于来了电话,说她就在楼下等我。我挂断电话之后,恨不得飞下楼去教训这个丫头。
“你到底跟尼克说了什么!”我扳住她的肩膀喊道。
孙晓雅带着墨镜,遮蔽了大部分的表情,可我还是看见了她的讥笑,“你别不识好人心行不行,我辛辛苦苦找到你的地址,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重大情报,是诚心帮你的,你爱听不听!”
孙晓雅虽然嘴毒,可从不会无缘无故的搞事,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你说吧。”我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妈住院的时候,我遇到了高文娟。她住在隔壁的病房里,是喉癌,我妈去世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她身边只有刘铭恺护理着,白天黑夜的在医院里熬着,人形都快熬没了。”
我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两年前,那时候铭恺刚毕业,他和文娟两家的老人筹钱买了个小房子准备结婚,文娟工作的报社很不景气,铭恺刚找的公司也不顺心,他们俩并没什么储蓄。如今 文娟病了,铭恺的工作八成也没了,那他们靠什么撑下去呢,他们的日子一定很难过。
“他们的钱还够用吗?”我声音低沉地问道。
孙晓雅没想到我一张嘴先提钱,可她还是答道,“他们把房子卖了,我又借给他们五万,现在算是够了。”
我恍惚着让她等一等,回楼上把现金袋子拿下来给她,尼克见我的神情,唤了我一声,可是我没听见。
孙晓雅一手拿着钱袋,一手拉着我,她说文娟就要走了,我必须得回去见她一面。还有铭恺,他就要孤苦一人了。
我什么都没拿就被拽上船,看来孙晓雅在来之前什么都想好了。我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所以只能坐船辗转回国。
下了船,当我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感觉还很不真切。半个多月前,我还躺在旧金山的家里。可好像只是一转眼,就又回到这里了,仿佛旧金山的一切都不过是场梦而已。
还好我的身份证没有过期,我们马不停蹄的买了两张火车票赶回J省。火车到站的那一刻,我竟然萌生了就这么买张票回美国的想法。张晓雅死死地拽住我,咬牙切齿的对我说,“你要敢逃,我马上就去警察局举报你非法滞留美国!”
过了一会儿,张晓雅才放开我,语气艰难地说,“回去看看吧,两年了,刘铭恺很想你。”
两年时间,还不够这座城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周围的一切都好像被时光定格了,没有丝毫改变,我们打了一辆车直奔省医院。
出租车里依然味道很重,道路两边的绿化带也仍旧少得可怜。空气干冷干冷的,这里的冬天从不降雨,有些发黑的雪堆积在树杈上,一派死气沉沉。
车子停在路边,孙晓雅瞄了一眼计价器,23块,她给了司机24块钱。我下车之后追上她,她看了我一眼说道,“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又不是大款,那一块钱是燃油补助费。”
我了然,原来还是有什么东西变了的。
省医院我以前来过一回,服务态度不是太好,小护士的眼睛一个个的都长在头顶上,我越发担心铭恺和文娟。我们直接找到5号楼,乘电梯去顶层。
好多发订餐传单的和我们挤在一起,15楼上来一个医生,看着拥挤的电梯,一脸的不耐烦。
孙晓雅抓着我的胳膊深呼吸,眼里的慌张感愈加浓重,我猜她可能怕铭恺嫌她多管闲事,毕竟铭恺是那种打掉牙也要往肚子里咽的主儿。
“叮”,电梯到达顶楼,孙晓雅带着我熟练的穿梭复杂的走廊,我跟在她后面,心脏跳的越来越快。刚想四下张望分散一点注意力,孙晓雅就叫住我说,“到了,就是前面那间。”
她没有意愿和我一起进去,一个人下楼走了。我脚下摩擦着地砖,手心出了一层凉汗。下意识的想舀出一根烟抽,抬头却看见了巨大的禁烟标志,我差点忘了医院禁烟。
最后我跟在一位送餐大哥的身后进了病房,病房是普通的三人间,床与床之间拉着帘,陪护的家属晚上就睡在医院专用的折叠椅上。文娟躺在里面靠窗的病床上,铭恺在喂她喝水,文娟吞咽的很艰难。
铭恺看到我,手里的勺子震了震,水洒在被子上,洇湿的地方灰灰的。
“淙淙?”
铭恺瘦的厉害,颧骨突兀的支出来,腮上一点儿肉都没有了。整个人一副骨头架子裹在毛衣里,头发乱糟糟的。眼球里遍布血丝,因为泪水的原因,显得更加明显。我们已经两年没见了,从高中开始,这是最长的一次别离。
文娟躺在床上对我笑,她的脖子上缠着纱布,面部蜡黄,一点儿血色也没有。被子盖在她身上,只是一个很浅的弧度,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什么光泽了,只剩下认命的平静。
她费力的伸出手来,我上前把它们握在手里。铭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他转身出去,轻轻地带上门。
文娟示意我把她扶起来,她用手指勾开床头柜,拿出纸和笔。
她像小儿学字那样,辛苦的写道,‘求你,我走后,别抛下他。’
文娟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她发不出声音,喉头里哽咽着上气不接下气。我赶紧给她顺气拍背,把她小心翼翼的搂在怀里。
这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想着她最爱的人。她要把他送到另一个爱他的人手里,让他幸福。
文娟使出她最大的力气抓着我的手按向那张纸,她的眼泪模糊了纸上的字,我拿住那张纸,她才松了力气。
我把纸叠好放进兜里,扶着文娟躺下,把笔放回抽屉。 文娟哭过一场,精神不济,很快就睡下了。我环视一周,俯身把垃圾袋拎起来,准备出去倒掉。
走廊里,铭恺挂着一脸泪痕仰躺在一排冰凉的椅子上。
我坐在那一排唯一的一个空座上,对他说,“文娟已经睡下了,这里我看着,你去找个地方补个觉吧。”
铭恺起来和我并肩坐着,问道,“你这两年上哪去了?”
我故作轻松道,“我去了旧金山,一开始只想旅个游的,结果钱包被偷,还惹了一身的麻烦。不过所幸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的,也不用着急回来。只是没想到,竟然一待就待了这么久。”
铭恺拍拍我的大腿,“回来了就好,淙淙上学的时候成绩那么好,又在美国待了两年,工作肯定不难找。”
我没回他的话,推着他的后背把他赶进电梯,让他出去找个地方休息。
病房里只剩下安静的呼吸声,我不知道文娟还能熬多久,可就像孙晓雅说的,她哪怕还剩半天,我也要给她把命延下去。
我偷偷地把带来的现金袋子放进抽屉下面的柜子里。
晚上的时候,铭恺过来换班,他递给我一张房卡,是最近的一家三星酒店的。我白了他一眼,这个家伙。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吃不了苦的人吗?现在这种状况,他哪里来的钱去开这么贵的房间。
铭恺看见我不善的眼神以后不好意思的说,“哪能让你去住那种旅馆,不干不净的,你住酒店我才放心。”
我拿卡去拍他的头,他一个健步蹿到走廊,我追出去,却一头撞进了阔别了半个月之久的尼克的怀里。
铭恺见了赶紧把我从尼克的怀里拽出来,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朋友不是故意的。”
尼克看着铭恺问道,“你是刘铭恺?”
铭恺立刻警惕起来,因为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一位外国友人会认识他,而且这位外国友人的中文还算不错。
尼克把目光转向我,他在等我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