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折和外伤的孩子比较多,他们在现场能做的只是简单的清创缝合,需要做更多检查的都被陆续转运到医院。随着获救的孩子越来越多,他们也越来越忙,杨朔刚给一个小女孩做完检查,听到身后有个声音说“医生麻烦让一下”,他牵着小朋友往旁边走,看到身后,消防员抬出一个已经宣告不治的孩子,脸是很明显的脑瘫面容,原本脑瘫的孩子,肌张力会有异常,但这个时候的他,躺在地上,仿佛要把自己的身体尽数归还于这个世界,平静而柔软。
他快速地捂住小朋友的眼,把她护在自己怀里。女孩不说话,实际上在诊疗过程中她一直没发出声音,也无法听从指令,杨朔猜测大概是听觉障碍,但她看到了,她也懂发生了什么,她无声地抱住了杨朔。
她没哭,或者是极力地不想让自己哭出来,但大概率是因为害怕,她小小的身体压抑着沉重似一座小山的呼吸,杨朔蹲下来抱她,轻轻拍她的背,即使可能不会被听见,他还是安慰道:“没事了,别怕,别伤心。”
这几个词他说了很久,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胸腔震动,也因着这份震动,女孩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来,抽抽噎噎地哭了。
他不忍心,转头看向别处,楼塌的只剩几面墙,杨朔注意到墙上还挂着过季很久的圣诞装饰,merry Christmas掉了一半,剩一个孤独的merry在风里摇摇欲坠,愉快?一点也不,这样的场景仿佛是撒旦带来的,讽刺极了。
临近傍晚,雨又开始下,城区内涝也开始越来越严重,道路积水,加上一些被吹倒的树,回医院的路简直是一座五星难度的迷宫,到处都有想象不到的路障,无数辆淹水抛锚的车歪歪扭扭停在路上,都是今天,这座海滨城市被风雨摧残的证据。
杨朔和神经外科医生护送两位伤势最严重的病人回医院,其中一个9岁女童,视力障碍,由于年龄相对大一点,一直没等到领养机会,福利院的小楼倒塌,她被埋在石头堆里,消防战士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被一根水管贯穿了右胸,呼吸困难,稍微动一下,嘴里就喷出一口鲜血。
他在车上和穆之南联系,电话里报了一遍生命体征,问:“儿外现在什么情况?你还能做手术么?”
“这台已经结束了,剩下的交给肖潇和杨亚桐他们处理。我能做,在手术室等。”
“你在手术室站一天了吧,别勉强。”
穆之南说:“可你现在根本找不到别人啊,刘主任比我更忙,她还有一台正在排队,如果不接你这个,我说不定会先去做她那台。另一个组在急诊,暂时也走不开。”
“好,知道了。那你休息一会儿,这路况,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医院。”
“别急,安全第一。”
杨朔又打给PICU,说一个孩子头部有外伤,要做CT,而且他的腿被压的时间很长,现在肿胀得厉害,怀疑有挤压综合征的风险,要PICU做好预防电解质紊乱和急性肾损伤的准备。
交代完这些,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他发现救护车又掉了个头,这个地道桥是他们每天上班的必经之路,也因为严重积水无法通行了。
杨朔万万没想到,一路上历尽艰险,终于赶到医院之后,会被进水的电梯困在手术室楼下。老郑从急诊跟过来,说:“走楼梯,小杨主任你在旁边,我们抬上去。”
120急救员走在前面,老郑在后面,杨朔在旁边护着女孩和仪器,上到第二层转弯处,急救员脚一滑,老郑被担架床撞到头,失去平衡,眼看连人带床就要摔在楼梯上,杨朔一把抱住受伤的女孩,迅速侧身,他已经做好了床和仪器都砸在自己身上的心理准备,但事实却没有。
杨存道一个箭步冲上来挡住他,担架床砸在老杨身上,连带着旁边帮忙的护士也摔倒了,楼梯上一片混乱。
杨朔看见倒在地上的老杨,脑袋嗡嗡作响。
“你傻站着干嘛,快去手术室啊!”
见老杨吼的底气十足,还把腿抬了抬,恨不得踹他一脚似的,应该问题不大,杨朔两三步跨上了台阶。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月小时,切除了女孩的一小部分肺,穆之南下手术台的时候,恍惚中已感受不到自己的腿,仅靠肌肉记忆走出门,找到距离最近的椅子坐下,后仰,他听到了自己颈椎咔咔作响,把头抵在墙上,又能在头和墙接触的位置,数着自己由于疲惫而快得过分的心跳。
手术室护士长匆匆经过,见他在休息,问了一句:“穆主任,杨主任受伤了你知道么?”
穆之南一惊:“什么?!哪——哪个杨主任?”
他问了一句没必要的话,无论哪个杨主任他都很担心。
“老杨,说是正在急诊重症。”
“我去看看。”
他起身就往外跑,跑到手术室大门口,隔着玻璃,看到杨朔在门口,看到他出来,习惯性地对他笑,穆之南看到了一个疲惫的,令人心疼的笑脸。
杨朔感觉自己是个特别扫兴的人,在他的外科医生成功做完一个大手术之后,还没来得及分享喜悦,就要给他带来一个特别难过的消息。
没想到穆之南冲出门,先拉着他的手,问:“老杨怎么了?”
他一时语塞:“啊?”
“啊什么啊,他们说老杨受伤了,怎么伤的?伤哪儿了?现在在哪?”
“你别急,你听我慢慢跟你说。”杨朔把他拉到长椅上坐着,“你先坐下。”
穆之南眼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雾:“我……我为什么要先坐下?老杨……已经没了?”
“不是不是,唉你别怕,他确实受了伤,有点严重,DIC,现在在急诊重症抢救。”
穆之南抬头看到医院的天花板,每一个格子都向他扑过来,把他生生砸在地上。
杨朔在旁边握着他的手,刻意放慢了语气告诉他说,老杨在楼梯间摔倒之后起初没什么感觉,当时整个门诊都很忙,他也没顾上,但他们都没预料到的是,当时被担架床砸在身上,断了一根肋骨,不巧刺伤了肝脏,引发出血,等他倒下被发现的时候,出现DIC的症状,好在第一时间就送去抢救。
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生与死势均力敌的博弈,抢救回来的几率只有一半。
“DIC……老杨他,他都60多了,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穆之南低着头自言自语,杨朔听不清他念叨什么,只能在旁边安慰:“别怕,咱们医院抢救DIC成功率很高,你别担心,血液科的廖主任和ICU的裴主任都在那儿,普外也在,你相信他们,好不好。”
“我要去找他,杨朔,我想去看看他。”
“你听我说,那边人已经很多了,院长副院长都赶过来了,我陪你过去,咱们不进去,咱们就在急诊重症门口等好么,你答应我,你这样,看你手抖的,你帮不上忙。”
“那你能帮得上忙,你是老杨的福将,你去。”
杨朔被他赶去了重症,穆之南就坐在急诊的等候区,和很多忧心忡忡的家属等在一起,此时他也是其中的一员,和他们抱有同样的焦躁和担忧。
他看着急诊匆忙的人,看各个诊室的门一开一关,这间医院,穆之南大学期间就经常来上课,至今已过了十多年,他见证了它从两栋楼开始,慢慢扩建成现在的样子,这些走廊,他走过无数个来回,最初的几年,都是老杨带着,手把手扶持着。
他甚至还能记起老杨在什么样的场景下说过什么样的话。
——“穆之南,遇到这种情况你打算怎么处理?”
——“呃,要不先请神经外科来会诊?”
——“请会诊?你这个动不动就请会诊的毛病是我教的么?你当自己是院长啊想喊谁来喊谁来!要是只会说‘请会诊’仨字儿,这活小学毕业就能干,我培养你一个硕士干嘛!”
也是在这条走廊里,他刚把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杨朔赶走,老杨就告诉他:“杨朔是个好孩子,但他吧,怎么说呢,八面玲珑,精的跟猴似的,你要是真的打算和他在一起,要保护好自己。”
他又想起有一年去美国参加小儿心脏疾病诊疗年会,会上他展示了自己成功完成的一例体重仅有1.6公斤早产儿的肺动脉闭锁手术,受到同行盛赞,等他回来,还是在诊室门口,老杨揉了揉他的头发,说:“好样的,没给为师丢人!”
那年在地震灾区救援,收到老杨的微信,他发了个采访链接,留言说:“穆之南我不希望你冒险,不期望你做什么英雄,你给我千万千万注意安全!”那时的他,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老杨在急诊,老杨在手术室,以及老杨在他心里,被当成了父亲的样子。
急诊重症的门开开合合,穆之南看到有些急躁的廖主任,一边走一边说打什么电话之类,他拉住一位不太熟悉的小医生问:“老杨怎么样了?”
“我们要血浆,血库说A型血没有了,正在跟血液中心联系。”
穆之南一听,跑到护士台打电话:“我穆之南,什么叫A型血没有了?你们血库不是号称保障临床抢救的么!他妈的这种时候不多备点血,不是失职是什么!”
血库的工作人员无端被骂,心里也愤愤不平:“我们哪儿失职了,早就预计到这种情况,早晨就向血液中心申请了,上午只送来一批,但产科有个羊水栓塞的产妇,还有几个内脏出血的也做了手术,我们打爆了血液中心的电话,都说车堵在路上动不了。”
“老杨是这家医院的第一批员工,他在这儿救了一辈子人了,他今天需要别人来救他的时候,你们跟我说没血……”
穆之南说不下去了,他拿着电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跟我说,血液中心的车堵在哪儿了,我开车过去拿。”
“穆主任,你不知道,外面现在别说开车了,走都走不出去,我不跟您说了还有电话进来。”
血库没血,这大概是一件非常荒唐但仔细想想又有点合理的事,毕竟六附院承担了很大一部分受灾伤员的救治,穆之南没办法说什么,但越是合情合理,心里越憋屈。
杨朔从急诊重症出来,他进去其实也是在旁边围观,抢救老杨的阵容已经很强大了,而他不看还好,越看越觉得受不了。
穆之南什么话都不说,就愣愣地看他,杨朔感觉太阳穴在跳动,他用了些力气揉了揉眼睛,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不言不语了一阵子,穆之南开口说道:“杨朔,我们不做医生了好不好,我们在学校教书也能过得很好。”
“嗯,好。”
“或者,偶尔卖几幅字画,如果你想做生意,开一家画廊也行。”
“可以。”
“我们回北京吧,我想家了。”
“你想怎样都可以。”
“我就是——”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急诊护士跑过来:“穆主任,杨主任情况不好,您看要不要通知家属?”
穆之南猛地起身,身体晃动一下,猝然倒在杨朔怀里。
第二天早晨,穆之南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熟悉的科室,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而旁边医疗设备的声音告诉他,这是真实的空间,但他对时间的感知似乎出了问题,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哪一个时间段。
他微微抬起头,看了一下四周,又迅速躺下。
这是ICU。他想,我这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了?
“穆主任早上好啊。”是杨朔的声音。
穆之南的手随即被握住:“老杨没事了,救回来了,你放心。”
“我,为什么睡这里了?”
“是我让他们给你推过来的,ICU这两天病人少,我觉得,你醒了应该想要立刻看见老杨。”
“哦。”穆之南侧过头,果然看见老杨就躺在自己隔壁床位,他长舒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倒是把我吓一跳,裴主任说你太累了。”
“我刚才看见自己睡在ICU,也吓了一跳。”
杨朔笑了笑,问:“那现在,还想辞职么?”
“还是想。我想象不到一个工作四十多年的医生,在自己家医院,居然会因为没有血而差点送了命。”
“我理解你那一瞬间的丧失信念,但老杨最终还是救回来了。”穆之南刚想开口反驳,被杨朔抢先道,“我知道你要说这很凶险,老杨很有可能死,但救老杨的,不止是那几个主任,他是好多人一起救回来的。”
“刑警队的丁支队还记得么,他带了二十多人来献血,他们很多人都是从救援任务中刚刚回来的,身上湿淋淋全是泥,咱们这块儿分管派出所的老所长50多岁了,也要来献血,被我们拦下来,后来就帮忙维持秩序。”
“还有隔壁小区,业主群里说了一句六附院血库告急,居民们穿着睡衣就来了,你知道么,献血的人还有在这儿陪护的,住院病人的家属,这些人,感激过我们,也埋怨过我们,甚至吵过架投诉过我们,都来献血了。”
“来的人太多,急诊护士不够,咱们姚护士长带人下楼来支援,看到这么多排队献血的人,她这么刚烈的性格都掉了眼泪。所以穆之南,别丧失信心,我们救过很多很多病人,也会有人来救我们。”
“哦对了,最后血液中心的血还是送来了,你知道谁送的么?”
穆之南摇了摇头。
“门口快递驿站的仝师傅,车开不了,他骑着送快递的电动车送来的,扛着那个30多公斤的冷藏箱子一路跑到手术室,进门就瘫在地上了。喝了一瓶水吃了三个包子,他老婆给车换了个电瓶,又爬起来冲出去了。”
——“听着跟拍电影似的。”从旁边的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大病初醒的老杨,在接受检查的时候,还不忘开玩笑:“我要投诉你们俩,两个主任,在病人旁边闲聊,连病人醒了都不赶紧检查生命体征,就知道晃悠着我的手呵呵傻乐,一点都不专业。”
杨朔说:“您可别,我们俩是儿科的,最多算是粗心的病人家属,您老现在归ICU管。不过我看这病人还能说能笑,显然状况很好,不用着急。”
穆之南也说:“师傅你就放过他吧,你觉得他被投诉的还不够多么。”
可能很久之后,穆之南都会记得这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虚脱感,在这个ICU的早晨。十多年来,他有无数个早晨都是从医院开始的,然后重复查房、看诊、手术、下医嘱等等步骤,像个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只有这个早晨,是特别的。
他在ICU待了一上午,脑子里不停冒出无数繁杂的念头,人怔怔的,大家都当他是累的,后来,老杨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他说:“穆之南,知道我为什么没让你当科主任么?你啊,平时看着油盐不进,其实内里,心还是不够硬,没有刘肃那么果敢。你看,大白天的你不去好好上班,非要跟我这儿守着,干嘛,我要死了么?出去!该干嘛干嘛去。”
穆之南终于笑了。
“可我也算个病人嘛师傅。”他说。
他们第三天的晚上才回到家,两个人觉得自己全身都是一种复杂又很不好闻的气味,洗完澡躺在床上,似乎连张嘴说话都是一件消耗体能的事,最后还是穆之南先说:“我这两天很失态,很无理,几乎对每一个接近我的人发了火,在医院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这么……不像我。现在已经冷静了,我想,我明天应该要挨个跟他们道歉。”
杨朔点点头,他的后怕来得很晚,晚到现在躺着,看着身边的人,心却开始不踏实起来,他收起了笑,有气无力地说:“穆之南,吓死我了。”
然后鼻子一酸,也不等穆之南回应,就自顾自地接着说:
“我心里想,要不是老杨帮我挡那一下,躺在那儿的人就是我,光听心电监护一直在报警就快吓死了,脑子里一直在喊说救救老杨。
老杨不能死啊,老杨不在了,儿科就要塌了,穆之南当他亲爹一样,他会多伤心啊,我宁愿躺那儿的是我。
哦不对,我也不能死,我死了穆主任就守寡了,多可怜啊……
他以前说过,不能回到一个没有我的房子里,我要是死了他就得搬家。
家里东西这么多他一个人怎么搬,太辛苦了。
我的穆之南身体不好,连续加几天班他都会生一场病,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搬家,我说什么都得好好活着——”
他的絮絮叨叨被一双略带凉意的唇堵住了。
“杨朔,不要怕死,人总是会走到那一天的,但你要记得,下辈子,过个十几二十年之后,就要找到我,别管我有没有扯什么‘东南西北’的鬼话,一定要抓着我不放,听到没?”
“好。”
黑暗里,穆之南感觉到自己捧着杨朔的脸的手,湿了一点点。
这一晚,杨朔说了很多话,当然,他平时话也很多,只是今天他说了很多“怕”,怕老杨救不回来,怕穆之南伤心,怕他丧失做医生的希望,但当穆之南牵着他的手说“别怕”的时候,杨朔总觉得他没说出的内容更多,是一种意味深长的沉默,对他而言蕴含着巨大的能量,他渴望,也庆幸身边有这样的宏大感。
第22章 老朋友和新游戏
老杨出院之后的一段时间,杨朔发现家里陆陆续续多了一些本不属于家的东西,装满药品的小冰箱还算正常,制氧机也勉强可以接受,但今天他休息,收到快递,拆出了一台AED除颤仪,被穆之南未雨绸缪的想象力彻底折服了。
他把这台机器摆在客厅,拍了张照发给穆之南。
ShawnYang:好哥哥你这是要干嘛,这玩意儿不便宜吧,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儿外-穆之南:有备无患。
ShawnYang:这可能是咱家最贵的一个电器了,得两万?
儿外-穆之南:加上耗材三万多。
ShawnYang:呃……行吧,买都买了,你高兴就好。
儿外-穆之南:买回来镇宅,希望不会有使用到的机会。
ShawnYang:镇宅,正常人家都是请关二爷。
儿外-穆之南:整日满手鲜血,恐对神明不敬。
ShawnYang:哈哈哈你可拉倒吧,咱家哪面墙风水好一点,我给它挂上?每天回家来拜拜。
儿外-穆之南:别闹,放书房柜子里。
杨朔感觉,今天穆之南上班的心情应该很不错,不然也不会这么一来一往地跟他逗闷子,而医院这边确实有个好消息,穆之南一早来上班,在办公室看见一个老熟人。
程春和已经换好了白大褂,名牌也是新的,亮闪闪的,似乎整个人都因兴奋散发出光芒。穆之南一眼看到“小儿外科主治医师”几个字,冲上去一把抱住他:“你回来了!”
这太不像他熟悉的穆之南了,程春和有点懵:“穆主任您,比我还激动么?”
“当然!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不给你留位子了,重新招一个主治。”他想起了什么,又问,“你家里,情况还好么?”
“好多了。我在同一个单元的9楼租了个房子,岳父母搬来照顾小孩,老婆身体恢复得很好,正巧前一阵,她们公司以前的研发总监找到她,说一起合伙创业,搞了个小的软件公司,现在也开始接项目了。穆主任,一切都好起来了,我说过的,有机会的话,我还想回来。”
穆之南点点头:“你回来可真是太好了,最近糟糕的事发生了很多,我都有点……”他不敢说自己有点想离开,程春和才刚刚回来,正满腔热情地准备投入救死扶伤的事业中。
“杨主任的事,我在群里看见了,前天去他家看他,我说,准备下个月1号正式上班,他说等什么1号,赶紧滚回去,怎么多上几天怕医院不给你发工资么,就把我赶走了,哈哈老杨还是那个老杨,我当时就觉得,咱们医院什么都没变,真好!”
穆之南也跟着笑,但心里知道,有些事,有些人,是变了的,只是不会表现在外而已。
这些日子穆之南几乎每天都是按时下班,好像在医院多待一秒,都对不起他的人生一样,今天也是,提前十几分钟催杨朔下楼,回到家就钻进书房磨墨,似是准备画一幅旷世巨作。
没多久,他喊杨朔来看,让他挑最好看的,很多张纸,都写着一样的两个字,梨园。
“怎么,唱戏啊?挂哪儿的?”
“送老杨的。老杨喜欢听戏,准备裱好了给他挂书房。你知道么,古代刻书大多用梨木枣木,所以出版书籍也叫付之梨枣,老杨去年在学校里编的那本书也出版了,所以送给他这个小礼物,放在书房正合适。”
杨朔撇了撇嘴:“要是对我也这么用心就好了。”
“真无聊你,老杨的醋你也吃!”
“吃了好多天了!你都因为老杨要辞职了,我还不能委屈一下么?”
本应该是说笑,但穆之南却沉下了脸,犹豫了片刻,他说:
“那如果我是对从业的初衷产生了动摇呢?”
“你知道的,那天发生的所有事,都是天灾和意外。”
“我觉得不是。在我的认知里,血库不应该没血,老杨为医院拼了一辈子命不应该躺在那儿眼睁睁看着救不了。”
杨朔牵过他的手:“别这么想,你越是纠结于这些巧合,越是让自己难过。”
穆之南不说话了。
然而他又怎么可能真的被说服,晚上躺在床上,他说:“关灯吧,我们聊聊。”
杨朔迅速关了大灯,只留一盏床头灯,侧过身抱他,把自己和对方都摆成了一个亲密谈话的姿势。然后听到穆之南在自己胸口的位置说:
“你知道么,我每天早晨上班,开进停车场,看屏幕提示有效期还有多少天,那个数字就是本年度还剩下几天,就这么每天倒数,数到1,然后隔天再来就又变成三百多了。我在这个医院十年了,每天都要看到那个倒数数字。我承认我懈怠了,想停一停。因为我一看到这个数字,就能联想到很多其他的数字,今天排了几台,手里还有多少危重病人,这些手术成功率多少……好累啊杨朔,再加上老杨这次……我快撑不住了。这几天上班,故意不看那块屏幕,我怕我会越来越难过。我知道这样说听着很矫情,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杨朔——”
杨朔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背,这是没有欲望的,单纯的拥抱,他感觉到穆之南的茫然透过皮肤,穿过手心,已经渗入到自己的血液中。
穆之南追问:“我该怎么办?”
“你在我这儿,怎么办都好。你想干嘛就干嘛,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我完全支持你的随心所欲。”
然后杨朔看到他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里面藏着一丝一丝的柔情。
他当然理解穆之南信念的崩塌,他在医院,几乎没有一天轻松自在,和自己一起再怎么放松,笑得再怎么灿烂,到了医院停车场,车门一关,脊背一挺直,他的眉头就开始不自觉地凝固在一个紧绷的状态,让人觉得他不是去上班,而是去渡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