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现在就很不错啊,事前准备事后处理都是你做,我只需要享受就好了,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像爷的事儿么?”
杨朔无言以对。
“穆之南,你还说你家不是贵族,我觉得你基因里就遗传到了纨绔的做派!连这种事都不想受累,您啊,可真会享受生活。”
“享受生活需要两个人通力合作,我们俩合作很愉快。”穆之南懒得动弹,也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哎?以前真没觉得,被你这么一说还挺像家里有个小厮全方位伺候着。”
“是!这位爷,不对,皇上您还有什么吩咐,没事儿我就先退下了。”
“跪安吧。”
这天,穆之南刚下手术,便迎来了一位访客,儿童医院胸心外科主任梁一成,带来了一个病例,10岁女童,四年前开始频繁入院治疗,当地医院诊断囊性纤维化、变应性支气管肺曲霉菌病,住院期间一直采用抗感染等对症治疗。这次转入儿童医院,是因为反复出现呼吸困难、呼吸衰竭,肺功能进行性下降,梁主任建议做双肺移植手术,到这里寻求合作。
介绍完情况,他问:“穆之南,怎么说?”
穆之南有些疑惑:“做其实也能做,但我想问一下,为什么不在你们医院做?我去一趟也行啊。”
他学着穆之南的语气:“做其实也能做,但我看中了你们医院的PICU。你也知道,肺移植做起来没什么问题,关键是术后的排异反应和感染,跟你说实话,我们的PICU没怎么接触过双肺移植的病例,但我听说你们这儿有约翰霍普金斯的大神。所以,要不要联手?”
他提供了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穆之南说好。
梁主任这样安排算是考虑相当周全。囊性纤维化是一种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疾病,国内病例并不多,但常见于高加索人种,所以国外的经验相对丰富很多,他看中了杨朔的术后诊疗经验。
见到远远走来的杨朔,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穆之南一眼,然后伸出右手:“小杨主任,梁一成,咱们见过。”
穆之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这两个人互相打了招呼就开始谈天说地,梁一成是出了名的爱热闹善交际,一个病例分析会,他们俩你来我往,交流起来默契十足。
介绍完外科的部分,轮到杨朔,这其实是个临时性的病例分析,但他好像已经准备了很多天似的,熟练地从电脑里翻出各种肺移植术后资料:相关论文数据、他经手过的病例、检查结果、病程记录、出院随访和死亡分析等等一应俱全。
学生们都感觉上了一堂大课,李靖飞速记笔记,记不下来凑过去看杨亚桐的本子,嘟囔了一句:“好想要小杨主任那个文件夹啊!”
整个会开下来,穆之南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只划拉着电脑屏幕,偶尔给李靖杨亚桐发几个他们提到的相关资料,几乎让人忽略了他也是手术的参与者之一。到了会议的最后,几个学生提出的问题被解答完毕,他举了一下手:“小杨主任,我想帮我学生要你那些资料。”
杨朔笑道:“好,待会儿传到儿科共享文件夹里。”
梁一成也跟着凑热闹:“也发我一份。”
穆之南瞥了他一眼:“科室内部资料,外院的不给。”
临近下班,梁主任提议请他俩吃饭,被穆之南拒绝。
“算了吧,手术完成之后再吃。”他说。
“哎,我跟小杨主任一见如故,大家一起聊一聊嘛,别这么不合群,咱俩也叙叙旧。”
穆之南手一抬:“别,我和你没有什么旧可叙。”
杨朔在旁边看这场面,他俩的关系似乎都是梁主任一厢情愿的热情,平时也很少听到穆之南谈论自己的同学或者学生生涯,除了偶尔在开会时遇到ICU的裴主任,而裴主任本身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位儿童医院的主任则不同。杨朔问:“你们,大学同班么?”
“当然,本科一个班,研究生一个专业,我们俩啊,就是相爱相杀的关系。”
穆之南一脸的嫌弃:“滚,要点儿脸好么,谁跟你相爱!你是在云南吃了有毒的蘑菇产生幻觉了么?”
“还说不爱我?我去云南你还惦记着!”
“不想知道也不行啊,谁天天在同学群里发当地媒体采访片段的,人家孔雀之乡的孔雀都没你这么花枝招展吧。”
“哈哈!穆之南,嘴还是这么毒,一点儿没变。哎你平时这么说话,病人家属还有你学生怎么受得了的,不得天天投诉你。”
“梁一成,我对讨厌的人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所以你应该反省自己。”
梁一成说不过他,也不继续抬杠了,反而低声问杨朔:“哎,你怎么受得了这脾气的?”
杨朔饶有兴趣地看戏,看难得说这么多话的穆之南,就像和他一起经历了大学时代一般,看他有一点傲慢,刻意的不屑,又带着独属于老朋友之间情感联系的对话,沉浸在插科打诨的气氛里,以至于梁一成突然问他,他反应了一下才故意说:“他对我也不这样啊,可温柔了。”
“切!”
第一季度结束后的死亡病例分析会,要求各科室安排部分学生参加,
杨朔在白大褂里面打了一个黑灰色的领带,不苟言笑,气氛庄重,看得出日常还保留一些西方社会的仪式感。
甫一上台,他先是对着屏幕鞠了一躬,然后才转身,开始介绍病例。他说这是个特别的病人,是他回国以来,第一例父母主动捐献小朋友的遗体的案例,他对此非常感激。
丹丹小朋友患有社区获得性肺炎,而这种疾病的病原谱多种多样,尤其是重症肺炎的病原学诊断,目前仍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领域,由于缺乏精确的数据和实验室资料,使得临床医师对重症肺炎病原学的了解十分有限。在实际诊疗过程中,常用的微生物检查并不能反映肺炎病原学的真实情况,反而是死亡患儿肺组织标本的病原学检测,是获得准确数据的最好方法。
他对这个病例分析得很细致,除了病例病情和死亡原因之外,他还总结了一些诊疗方面的经验和不足,讲完了过分冰冷的病例分析之后,杨朔语调一转:
“除此之外,还想说几件关于丹丹小朋友的事,在她生命的最后阶段,父母决定不再给她进行徒劳的抢救,他们带着孩子在安宁病房玩了两天。我送他们过去的,那个时候,丹丹已经没办法睁开眼睛了,只有微弱的呼吸,她妈妈就在她耳边给她描述她看到的一切,抱着她玩滑梯,走吊桥,让她听树林里的虫鸣鸟叫,说不要怕,说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很美很安静。”
“那天晚上,丹丹父母来找我,说他们打算捐出孩子的遗体做医学研究,我很感激也很想接受,但还是觉得,孩子还那么小……”杨朔深吸一口气,侧过头用力皱了皱眉,接着说,“但她的爸爸妈妈说,他们今天感受到了孩子是快乐的。”
“她和其他小姑娘一样爱美。丹丹过世后,他们拿到我们摄影师拍的照片,妈妈说很美,她穿着为过生日准备的纱裙,抱着她最爱的小浣熊公仔,闭着眼睛,但嘴角微微扬起,是做着美梦的样子。”
“我想我会记得她很久,记得她爱笑,爱吃蛋挞和薯条。”
他讲述的声音里有一层薄薄的伤感,不是装作沉痛,而是发自内心的悲悯,而他对患儿和家属的感谢也非常真诚。原本这就是个普通的死亡病例讨论会,杨朔却额外多说了几句话,他对着女孩照片深深鞠躬的样子让杨亚桐突然理解了穆之南的感情,小杨主任在专业领域里的光彩和丝毫不伪善的责任感,很值得尊敬很值得爱。
“确实是个很棒的人和很成功的医生。”杨亚桐这样想,也顺便理解了每一批去PICU的实习生经受过的雷霆暴击,大概只有在这样严苛的要求下,才能使医者无愧,生者无憾。
春分的雨落在竹林里,新生的笋挂着小颗小颗的泪,浅山的花开了,无声地,哀悼所失。
第15章 职业暴露
穆常宁回国已好几个月,她从没单独跟穆之南有什么交流,除了工作交接,名字出现在同一个病历上。穆之南也不主动找她,杨朔有时候会在儿科聚餐时喊她一起去,穆常宁也不太想参加,毕竟不在同一个科室,而她在医院也从不提及和穆之南的关系。说好是同事,但居然比普通同事更为生疏。
她初到产科这几个月过得也并不轻松。
同样都是在国外受的高等教育,穆常宁和杨朔风格明显不同。杨朔是传说中的除了对着树不说话,其他什么人都能聊,她则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偶尔着急还会冒出两句英文,显得更加不合群。
她对这样的情况深表困惑。从小到大虽说不是什么特别耀眼的明星学生,但总还是有不少好朋友的,邻居、同学、工作之后的同事们,从未刻意疏远过她,但不知为什么,工作时间以外,除了科主任和护士长,几乎没人跟她主动交流。
穆常宁就这样每天独来独往,按时上班按点下班,不参加也没人邀请她参加科室里的活动,偶尔能在走廊或食堂遇到那个,原本应该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人,却只是点个头,做一种意念层面的交流。
这种半封闭的状态在一个去急诊接产妇的上午结束了。
一位急产产妇被送来医院,来不及去产房,只能在急诊接生,由于宫缩力度太强又太快,导致产后出血,混乱中,缝合的针划伤了穆常宁的手。
她没在意,准备去换双手套,但护士小高一把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说:“快去处理一下,产妇梅毒阳性。”
小高请了别的护士来帮忙,自己拉着穆常宁找了一间清创室,用了点力气帮她挤伤口的血,一边挤还一边念叨“没事的,别担心,伤口很小,别怕”之类的,挤到她几乎察觉不到指尖的痛感。
“应该,差不多了吧。”穆常宁说。
“对,来消毒。”
穆常宁见小高恨不得把那一罐子碘伏都涂到她手指上,笑了笑:“小高姐,我觉得这样应该可以了。”
“唉,愁死我了。”小高摊在椅子上,“你可不能出事啊,咱们科好不容易来一高学历人才,可宝贝着呢。”
“我哪是什么人才,咱们不都一样的么?这就是我运气不好,可能因为早晨吃了俩梅干菜包子,有点倒霉。”
小高苦笑:“你这个笑话可真够冷的。”
穆常宁在注射室打了一针青霉素,刚一出门,遇到穆之南。
“哎,你在这儿干嘛?”
她心头一软,但同时又立刻陷入一种迷惑的沉默。
她特别想告诉穆之南刚才发生了什么,以及自己的担忧,但这个人又实在有些陌生,她又怎么能对一个陌生人说我有点怕,她说不出口,心跳得厉害,比刚才消毒打针时还厉害,但看着他那张沉静的脸,自己的唐突似乎那么不合时宜,于是突然生出一种不想对他示弱的倔强,答道:“没事,找人。”
穆之南“噢”了一声就走了,她的委屈后知后觉地冒出了头。
回到科室,俞主任和护士长都过来找她,说要上报职业暴露之类的事,护士们都围过来安慰,说别担心,血清滴度不是太高,传染性没那么强,咱们先用青霉素阻断,之后再复查。
在这之前,她自己也劝自己说问题不大,但这么多同事一起来关心,加上急诊穆之南那匆匆而过一句话……穆常宁没忍住,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
小高冲过来抱她,由于个子矮了一截,只能环抱住她的腰,抚摸她的背:“别哭别哭,真没事的,我们遇到好多次了,处理及时都没中招。”
“是啊常宁,别怕。”护士长也说。
闫医生更是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事儿怪我,当时太乱了,应该我来缝合的,常宁是帮我……”
众人的关切让她心情平复很多,其实也不是只因为担心感染,穆之南的态度才是她伤心的源头,她擦了擦眼泪,弯起眼睛展示出一个湿漉漉的笑容:“我知道,我没事,就是——”她随便找了个理由,“忙了一上午,有点饿了。”
“走走走,赶紧去食堂吃饭,看把孩子饿的。”
“我这儿有红豆饼。”另一个小护士说着,直接给她塞进嘴里。
穆常宁一口咬下去,红豆馅温润的甜就在嘴里舒展开来。
穆常宁这天下班,第一次参加同事聚餐,看上去像是特意为了她安排的,大家变着法儿让她玩得开心。产科多是女医生,和护士们一起,是个吵吵嚷嚷热闹无比的聚会,她也跟着笑跟着闹,这大概就是一种归属了。
气氛一到,女孩们的话就很容易说开来。她们说常宁来了科室,虽然是她们中的一员,但又好像若即若离,让人敬而远之,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她相处;又说,大家都知道她是穆之南的妹妹,一个关系并不密切的家人,加上这一层的尴尬,没人敢主动和她交往;再后来,一旦客气成了习惯,就很难打破局面,直到今天,她们眼里那个冷静沉稳的女孩突然遇到这种事,把脆弱和委屈平铺在她们面前,穆常宁三个字突然就变得立体和真实,不再是传言中的那个人了。
晚上回到一个人的公寓,躺在床上,没开灯,热闹结束后的她,觉得这样的黑暗正描述着心里的不安,某种疾病威胁下的不安。这个公寓寂静得让人心慌,似乎从哪里传来一种嘲讽的声音说,看吧,让你不要回国,非不听话,刚来没多久就出这种事……
她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让脸陷在枕头里,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这个时候,听到了门铃响。
杨朔拎了两个大袋子站在门口。
他进门,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地上很多东西,箱子摞箱子,有些打开来,敞着口,像一个个爆米花桶,内容物都对外展示出来。灶台显然是没做过饭的样子,盖的防尘纸都没撕,放着穆常宁上班用的背包,卧室里更加热闹,随身的行李箱摊开躺在地上,一半是衣服,另一半也是衣服,看得出穿没穿过的区别。
“呃……有点乱,还没来得及收拾。”
杨朔想:这何止是“有点”乱,这简直像是被一颗手雷炸过的样子,他刻意不去看地上:“穆小姐,你住这儿已经好几个月了,还没收拾?”
“可我海运的行李才刚到没多久啊。”
“噢。行吧。”杨朔有点没眼看,这公寓他也住过,同样的户型和面积,被穆家妹妹住成了另一种景象,这应该是个生活能力和工作能力成反比的姑娘,他问,“你要不要,去我们家住一阵子?”
“我不要。何必自讨没趣呢,面对一个不怎么喜欢我的人,我难受他也难受。”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你们俩主要是不熟,别说亲情了,连友情都没有。不过,要熟悉起来,至少要给彼此一点相处的时间吧,都这么忙,平时医院里遇到也就只有个点头致意的时间。”
这话让穆常宁想起早晨在急诊,两人相遇的那十几秒钟,本就心情很差,此时怨气更重了一些:“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和朋友,没必要去取悦他!”
“Okay okay,不要急,不要生气,我不说了。”杨朔把自己带来的那一大包东西拎到一个箱子上面,给她交代道,“这些都是稍微加热一下就能吃的东西,很简单,你回头自己看看说明,两三分钟就能做好。这几个储物盒,放衣柜里的,还有这个,折叠的收纳箱,应该用得着,好像现在就能用得着,我给你放卫生间了啊,你连个洗衣篮都没有,先拿这个凑合一下……”
穆常宁站在原地,看杨朔两三下就把自己的家整理出了一个可供通行的区域,突然感受到一种……母爱。
她自顾自地笑了:“你让我想起妈妈了。”
“我呸!你可别瞎联想!”
“所以,你们平时,都是你在照顾他么?”穆常宁问。
“什么他他他的,‘我哥’俩字儿是口腔溃疡么,张不开嘴?”杨朔有些不悦,时间久了,这两兄妹倔到一起,居然连最初的礼貌都没了,只剩下别扭,“我原本以为你比穆之南随和,唉……”
“她们也这么说。”
“谁们?”
“科里的人啊,我今天才知道,她们很早就听说过我,听说我和我哥的事,说我和他一样,看着很冷淡。”
“哪儿冷淡了!”
“俞主任也这么说。”穆常宁学着俞悦动作和音调,敲着桌子,“哎哎哎,不要乱说,穆主任才不冷淡,人家那叫冷静内敛,哪像你们似的咋咋呼呼。”
他们聊到外面的景观灯一点点暗下来,杨朔起身告辞,临走还不忘叮嘱她:“记得自己做点吃的,别总从外面买。”他站在门口站定,想想还是多说了一句,“常宁,不用担心,这种事呢,如果没被感染,你就是白白焦虑了一个月,万一不幸被感染了咱就治,焦虑也是没有用的,对吧。”
穆常宁这才知道他在这里耗一晚上的真正意图:“杨哥你……知道啊?”
“医院里没秘密的啊。不过,是你哥先给我打电话,说常宁好像出了点状况,他当时赶着上一台急诊手术,派我了解清楚。你说他这人,难道我很闲么?我手里七八个危重病人——哎算了算了,不提他,我走了,你早点休息。”
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独来独往的人了,即使还是一个人住公寓,一个人上班一个人下班,但至少知道,有些人即使是不声不响,也可以在某些难过的时候,给她以支撑。
后来,她也曾回想起那个在急诊遇见的瞬间,似乎真能看得到,有些温度从穆之南沉静的眼里流泻出来。
第16章 “聊不来就跳海!”
医生们拼拼凑凑挪出了同时休假的一天。杨朔租了个游艇,拉着穆家兄妹上了船,说是提前给妹妹过生日。但临近开船,却见这位活动组织者翻过护栏,手轻轻一撑,稳稳地跳回码头,自以为很潇洒地朝他们挥别。
穆之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只请了两个小时假,上班去了,给你们兄妹俩留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好好聊啊,下班再来接你们。”
“你不在……我们俩聊什么啊?赶紧回来!”穆之南有些烦躁。
“找话题硬聊,聊不来就跳海!你们俩今天搞不定彼此就都别上岸!”杨朔撂下这句话就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穆之南无奈地目送他消失在码头的另一端,游艇带着自己渐渐后退,退进了一片海。
穆常宁站在他身后幽幽地说:“我们两个,是不是把杨哥搞得很困扰?”
“嗯,有可能,不然也不会出这种损招儿,强行让你我单独相处。”穆之南笑了笑,“下去坐会儿还是在上面晒晒太阳?”
“我猜你想下去,但我更喜欢阳光。”
“好。”
从冰箱里翻出两瓶果汁,穆之南递给她:“只有苹果汁,常规配置应该是橙汁吧,这船还挺奇怪。”
穆常宁接过来,看表情有些嫌弃。
“我也不喜欢苹果。”穆之南说。
他们相视一笑,还是有些勉强而客套。
“你,那个复查过了么?没事吧?”
“阴性。过阵子再查一次,估计没什么问题。”
“嗯,那就好。”
穆常宁把果汁攥在手里,摇晃来摇晃去,也不打开,见穆之南又陷入沉默,说:“那就,找个话题聊聊呗。”
“嗯……你在澳洲,是什么样的生活?”
穆常宁愣了一下,没忍住笑了一声:“你是怎么在无数话题中挑出一个,居然可以同时让你和我都不开心的?”
穆之南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我随口一说。那换一个话题,为什么想要离开澳洲?”
“因为爸爸不想让我走。”
“就因为这个?”
“我总觉得,自从身体开始使用你的血,我就有点说不出什么原因的叛逆。”
“更正一下,我只给了你一点细胞,造出来的血还是你自己的。”
“对,自从使用了你几个细胞行了吧!”她瞥了穆之南一眼,带了些许的不耐烦,开始讲述她的生活:
“我去澳洲是小学毕业之后,可能当时年龄还小,还没体会到环境和文化的巨大差异,在海外的华人圈子里生活,我就感觉华人的世界都是那样的,很父权,很传统,比西方更为落后和保守。
大学时候原本和好朋友们计划了一个gap year,但爸爸说不能去,不安全,我也没多想,ok那不去就不去吧,到了毕业旅行,我带着几个澳洲同学一起回国,仗着自己中文好,去北京去上海去深圳香港带他们玩。那是我去澳洲之后第一次自己回国,特别震惊,这些城市的发达程度和时尚感,比南半球强出好几倍,跟我以前接触过的华人世界完全不一样。我当时就觉得自己目光太短浅,不能在喵本待着了,后来就去了海地。”
“哪儿?”
“海地,太子港。和我大学老师一起去的,她在那儿做人道主义医疗救援。”
“你是如何在无数国家里挑出一个最惨最乱的去呢?”
穆常宁笑道:“不惨不乱可能也体现不了我的价值呢!”
确实,海地已经是个很混乱的地方了,政治经济一塌糊涂,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穆常宁也不是特意要去最艰苦的地方,只是当时她一心想离开家,正巧遇到这个机会,也就顺理成章地去了。
但刚下飞机她就傻眼了,被荷枪实弹的人带着上了车,沿途混乱不堪,满目疮痍已经不足以形容那个地方。
“当时我就后悔了,真的,这他妈的什么鬼地方啊!”她情真意切地骂了一句,穆之南笑出了声。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谈甚欢。
紧接着,穆常宁根本没机会后悔,她看到简陋破败的妇产中心,病床不够,走廊地上也躺着待产孕妇,即使还没检查,也能看得出她们各有各的并发症。医生护士们奔走在喧闹的病房,这种脏和乱是她从未见过也想象不到的,这居然就是太子港条件最好的产科医院。而最夸张的是,她们走进楼梯间,居然看到一位年轻产妇尖叫嘶吼着,从地上抱起自己的小孩……
那时候,她知道自己没办法从这里离开了。
后来,项目协调人员和各方配合,改造了一座仓库,建成了一座新的产科急救医院,为了和当地公立医院做区分,她们只收容状况紧急和高风险产妇。在海地那两年,穆常宁遇到了在别的国家,可能二十几年都见不到的无数高危产妇,妊高症、先兆子痫、肺水肿、心衰、严重贫血、病毒感染、中风等等,以至于回了国,在六附院的产科工作,突然轻松下来,才会觉得被针划破手是件值得掉眼泪的事,实际上在太子港,她曾经遇到过很多艾滋阳性的产妇,她说:“所以跟那些日子相比,这里的工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压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