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害怕我?”
“它只是还没有习惯新鸟笼。”
夏路尔伸手抱着笼子,鸟笼很小,小到他用双手就能捧起来。想到这只原本在外面自由飞翔的小鸟将要一生都住在这个小笼子里,他的内心忽然升起一阵恐慌。
夏路尔在纸上飞快地写:“放了它吧,它好可怜。”
赫路弥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不喜欢鸟儿吗?”
“喜欢,但是我很害怕。”
他是否意识到自己也已被困在笼中很久了。
赫路弥斯把手掌放在他苍白的手背上,立刻感觉到他在发抖。
“那我们一起放走它吧。”
他引着男孩往窗户的方向走,教他推开窗,迎接带着苹果清香的微风。
然后他让夏路尔打开鸟笼,把那刚刚失去自由没多久的小鸟儿又放回了外面的广阔世界。
“你觉得它会好过吗?”回到床边后夏路尔问。
“也许会,也许不会。”赫路弥斯回答,“但至少它能自己选择。”
“今天您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看到跃然纸上的这一行字,赫路弥斯深感意外,他从哪里感受到别人的心情?
“没有,今天是宁静的一天,我向女神祈求每天都如此宁静,使人们免遭苦难。”
夏路尔犹豫了一下,写道:“您从小就在这里?”
是的,他从小就被困在这里,在众人与神像的凝视中,视线犹如密不透风的蛛网,把他死死困在其间,不得动弹。
赫路弥斯只是稍许迟疑,夏路尔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
他继续在上一个问题下写道:“您也从没有离开过神殿?”
“是的,我没有离开过神殿。”
他连这个一无所有的乌有者都不如。如果他也可以远行,能看到、听到、闻到的远比夏路尔多得多。然而神宫长廊上的那座神像留住了他,他既为女神的祭司,就必须终生侍奉,贡献一切。
你根本不存在。
赫路弥斯在心里默念,这句话无论如何都不会说出口,但每每想到仿佛都带着嘲弄似的冷笑。
夏路尔的提问无意伤害他,却也像一声冰冷的嘲笑。
他叹了口气说:“我下午再来看您,现在要去做祈祷的准备。”
然而下午他没有再去夏路尔的房间,祈祷时心不在焉,连哈里布都看出了他的反常。
“哪里不舒服吗?”祭司长一脸忧心地问。
“我很好,大人。”赫路弥斯像往常一样让他宽心,“只是最近有一些传言令人不安。”
“我明白,你是说关于末日浩劫。”说到这则灾难将至的预言,哈里布满面愁容反而一扫而空,嘴角绽开一抹微笑,“不必担心,赫路弥斯,只要我们虔诚祷告,女神一定会派出使者平息灾厄、消弭苦难。来吧,我们继续祈祷,信仰足够坚定,必定能够上达天听。”
好吧,祈祷。至少祈祷可以打发时间。
赫路弥斯回忆起第一次祈祷时还背不熟祷词,但那时,一种神圣而不可思议的力量充盈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那些为女神降临而准备的祭祀之物——芬芳的熏香、随风响起的垂铃、阳光透过水晶窗户投射在地板上的七彩光辉、神职者整齐划一的唱诵惊动了神殿窗外的鸟儿,令它们一起振翅起飞。
那时,他似乎能感受到神的存在——她宛如空气与他休戚相关,他自然而然地为她高唱赞歌、忠心祷告。而如今,剩下的只有冷冰冰的石头和不耐烦的反复吟诵。
她真能听到吗?鬼才知道,可恨的是他竟然不能反抗她的铁律。
哈里布要求他再次诚心祷告时,赫路弥斯的内心不禁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厌恶。他想站起来,告诉眼前这个虚伪的祭司长,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女神,他的祈祷上天也一句都听不到。他想看看哈里布那张假意虔诚的脸上露出惊骇恼怒的表情,这么多年了,没准他真的已经说服自己女神会对他一生的奉献青睐有加。
当然,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赫路弥斯比任何人都清楚。
那些对女神不敬、公然亵渎神灵的人,被带离神殿后杳无音信,仿佛从未存在过似的。对于这一点,几乎所有神殿中的祭司、仆从都缄口不提。赫路弥斯即使是祭司长哈里布最信赖重用的人,也不会因此例外。
他跪下来,仰望高高在上的神像。
圣洁的女神、万物的母亲。
愿您……
就在这时,一个匆忙的脚步声跑进神殿。
哈里布虽然纹丝不动,但赫路弥斯瞥向他的目光轻轻一扫,已发现祭司长嘴角下垂,眉头紧皱,露出了不快的神色。
是谁不顾礼节和规定,在祈祷时发出这么大的响声。
赫路弥斯觉得一定有事发生,但在哈里布出声询问前,他依然跪在神像前纹丝不动。
“祭司长大人。”
“什么事?”
闯进神宫长廊的是一名仆从,赫路弥斯认得他。这个名叫维塔的男孩还有个外号叫“小光斑”,是因为他的左脸上有一块白斑,看起来很像被光照到的样子。
“幽地的聆者大人有话要说。”
“说话?”哈里布狐疑地问。
他在想一个没舌头的人要怎么开口说话,赫路弥斯立刻提醒他:“聆者大人受过神殿教养,不但会书写,也懂得古都语。”
“喔,是这样,那么他想说什么?”
“您亲自去过问一下就知道了,我陪您一起去吧,大人。”赫路弥斯的心中也同样好奇,而且他似乎与那个残疾少年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心灵感应,总觉得这件事没准和自己也有关系。
“好吧,让我们听听聆者大人有什么神启谕言要传达给我们。”
哈里布站起来,赫路弥斯恭敬地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夏路尔的房间而去。
到了房门外的走廊,十来个神殿骑士全副武装地站成一排,似乎正准备整装远行。
哈里布对穿盔戴甲又佩戴武器的骑士一向有些畏惧和反感,然而经过这些黑衣骑士面前时,却展露出了慈爱与温柔的笑容。
房门没有关,哈里布仍然礼貌地敲了敲门,赫路弥斯从门缝间看到站在窗边的夏路尔。
他已穿上来时的黑袍,甚至将兜帽拉起,也是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
他们要走了吗?去哪里?
赫路弥斯满心犹疑地跟着哈里布步入房间。
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夏路尔抬起左手指向窗外。
“聆者大人,您想说什么?”
哈里布根本无法明白这一指的含义。
赫路弥斯拿来纸和笔,好让夏路尔把想说的话写下来。
“我听到聆王所在之地传来回鸣。”
夏路尔的字变得大而有力:“我们现在就要启程,去往回鸣的方向寻找。”
他写完后,抬起头,以那张一无所有的面具正对替他捧着羊皮纸的赫路弥斯。
“哈里布大人。”赫路弥斯说,“请您允许我陪伴聆者大人同行。”
一个身穿皮甲,目光冷硬,既不像骑士也不像佣兵。
另一个斗篷裹身,兜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即使骑马时也低垂着头不与任何人对视。
波鲁好奇地想看后者的长相,从对方羞涩回避的姿态来看,似乎是一位很少出远门的贵族夫人或小姐。
他们下马时,波鲁终于瞥见兜帽下滑出的一缕秀发。金色的头发,在黄昏余晖中宛如真金一样熠熠生辉。然而只是那么一瞥,那个目光冷硬的男人就挡住了他的视线。
“今晚我们要住在这里,你来照顾马匹、准备晚餐和房间。”
这不是请求,而是不容抗拒的命令。
看在那一枚金王的份上,波鲁把刚生完孩子的老婆从床上叫起来,又把几个脏兮兮的小鬼赶到厨房去,腾出了唯一一间像样的房间供陌生旅客留宿。
波鲁的妻子苍白虚弱,有一张长着扁平鼻子的宽脸,眼睛却像湖水一样蓝。
平凡的女人也有动人之处。
然而塞洛斯对女人没兴趣,甚至可说,他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太大兴趣。
农夫的妻子忍着身上的不适去为他们收拾房间、准备晚饭。农舍后面有一片丰饶的田地,无论如何,赤里在多龙领主的治理下,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波鲁从鸡笼里抓了只母鸡,打算为两位贵客做顿值得更多赏钱的晚餐。没多久,厨房传出烤鸡的香气和小鬼们吵吵嚷嚷的声音,最后所有吵闹以一记响亮的耳光作为终结。
塞洛斯关上房门,禁止原本的主人随意进出。
他知道,他们一定也心生疑窦,怀疑他和他带来的同伴之间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没准是从城堡出逃的情夫情妇。不过没有确凿证据,疑心就只是疑心,街头巷尾从不缺这样的传闻。一路上,塞洛斯最需要提防的是不让珠岛有任何导致流血的损伤。
有一次,他们骑马赶路,粗糙的缰绳磨破了鸟族的手掌,从小小伤口中渗出的血丝令疾驰中的塞洛斯吃了一惊。那一点血的动静虽不大,却余音袅袅,犹如一缕丝绸划过脸颊,带来一阵本不该存在的凉意。被血之音围绕的一瞬间,塞洛斯冰冷坚硬的内心竟然有了些许动摇,这还仅仅是血丝,如果鲜血源源不断从伤口流淌出来,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遐想转瞬而逝,塞洛斯骑马回到珠岛身旁,用一块麻布裹住那个寻常人根本无需处理的伤口。
他忽然理解了多龙领主对鸟族的迷恋,不惜违逆古都神殿也要将这个远古遗族的最后血脉据为己有。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弗雷奥公爵的行为甚至称不上占有,更像一种崇拜和爱护。
此刻,塞洛斯看着珠岛放下兜帽,露出那满头金丝般的头发和一双碧绿的眼睛。
他好美。
比塞洛斯见过的所有贵妇、小姐、俊美少年和风尘妓女都美得多,即使穿着风尘仆仆的斗篷,满面倦容,有鸟一族的光彩也照样灿烂夺目,难怪会被当成女神的化身。
塞洛斯走向他,拔出腰边悬挂的匕首。
珠岛毫无防备,任由这个冷漠的护卫伸手抓住他的长发。发丝冰凉顺滑,像金色河水一样从指间流走。
这么亮,这么美,不小心露出一缕就会引人注意。他们离开多龙城后经过一段少有人烟的荒郊野外,眼下即将抵达人来人往的城镇,将来还要去港口搭船前往石碑岛。
塞洛斯用匕首割断那一把漂亮的金发,珠岛雪白的脖颈因为刀刃上的寒意而僵硬起来,但对于这个粗鲁的举动却没有抗拒。
“头发会再长出来。”塞洛斯说,“到了城镇之后想法把它染黑,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多此一举地解释自己的行为,不过很乐于见到护送对象如此顺从听话。鸟族的反应有时像懵懂无知的孩童,只对自由有着本能的向往和追求,但又不会过度反抗。塞洛斯把割下的头发裹在布中,打算第二天找个地方埋掉。
过了一会儿,农夫的妻子来送晚餐,烤鸡虽然没有多余香料也很诱人,另外还有些面包和烤水果。她已经想尽办法把这顿饭做得像样得体,进来之前不但敲了门,还等着允许才敢推开。
看在她比丈夫还懂事的份上,塞洛斯又多给她一枚银后。
回到房间,塞洛斯把一个鸡腿扯下来给珠岛。忽然,他的心里有点古怪的好奇,有鸟一族到底是不是鸟,会不会对同类的肉感到害怕?这个近乎于玩笑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珠岛已经接下食物。
看来他也很饿了。
塞洛斯心想,除了血管里流着与众不同的血之外,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旅途中,他们几乎没有交流,塞洛斯把他当做一件需要小心运送的货物,珠岛则把他当成冷漠无情的押解者。他们上马下马,餐风露宿,一心一意向着目的地前进。
第二天天还未亮,波鲁听到马匹的动静,迷迷糊糊地从厨房窗户往外看了一眼。他看到冷漠的男人将“情妇”送上马背,冷风吹开她的兜帽,终于将她神秘的面容暴露在眼前。那是农夫从未见过的美人,以前有流浪歌手唱英俊骑士和美丽少女的歌谣,他的脑海中能浮现的也只是村子里十六七岁的黄毛丫头。波鲁觉得那女孩已经足够好看,至少身材苗条,目光明亮,虽然脸上有几颗雀斑,但笑起来很甜美,配得上故事里那些好词。然而窗外这个匆忙拉上兜帽的“女人”令他着魔,让他刚刚清醒的脑子像冻僵的身体一样停止了思考。
只是那么匆匆一瞥,那美丽的容貌已永远印在他的脑海中。
“客人老爷走了吗?”
波鲁的老婆抱着最小的孩子也醒了,想顺着他的目光伸头往窗外看。波鲁一下把她推开,在妻子错愕的注视下关上了窗户。
他还知道关窗,不算太笨。
塞洛斯在马背上想,要是他敢再多看一眼,那个懂事的女人就该成寡妇了。
他替珠岛戴好兜帽继续赶路。
时近中午,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河流。
塞洛斯骑马沿着河岸走。这条名叫“时光”的河终日奔腾不息,最宽的地方遥遥一望已很难看清对面的景色,河水却相对缓一些。塞洛斯记得上游有座只身桥,是一座只能容一个人通过的石桥,虽然狭窄,却有千百年的历史,至今依旧牢固坚挺。
从这里到只身桥得穿过一片小树林,林间只有当地村民徒步或拉车经过的小道。塞洛斯先一步踏进树林,当空的骄阳顿时被树荫遮盖,温度也立刻下降。
珠岛的马紧跟着他。当他们在树林中行进时,珠岛似乎会高兴一些,是不是树叶和花草的清香激起了他对远古遗族的回忆。鸟儿住在树上,但有鸟一族已经没有能力独自在树林里生活了。
骑行到小树林的半途,塞洛斯听见身后“嗖”一声响,立刻伏身躲闪。一支飞箭从他头顶掠过,他转头看身后的珠岛,另一支箭已经射中他胯下的坐骑。马儿发出一声惊叫哀鸣,正要撒腿狂奔,塞洛斯一把抓住缰绳。
他跳下马,拔出剑,再把差点被甩下马背的珠岛接在怀里。
该死的山贼,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盯上他们。
塞洛斯望着树林里的人影,想起不久前他的手下还有一群有勇气的乌合之众,敢于为了一点钱就在风语森林伏击神殿派来的骑士。
那个家伙叫什么来着?盘牙,好像是这个。
眼前的山贼全是生面孔,塞洛斯一个都不认识,多半是盘牙他们死光之后又从别的地方流亡来的。土匪山贼哪都不缺,地盘很快就会被人占领。
塞洛斯把珠岛推向一旁茂密的草丛,不给弓箭手重新搭箭的机会就挥舞着长剑冲上去。
他不问为什么,也不像骑士冲锋陷阵时大喊“某某万岁”的口号以壮声势。第一剑就划破了那个弓箭手的喉咙,不过另一个弓箭手成功搭上箭,只是来不及瞄准,箭头从塞洛斯肩膀上擦过。他遭到和同伴相似的待遇,塞洛斯回手一剑抹在他的眼睛上,仿佛有一个眼珠留在剑尖。剩余的弓手立刻全跑了,拿剑的山贼补上位置和他缠斗。
“我要那个女人!”其中一个土匪大喊,手中挥舞着斧子。
“女人是所有人的。”另一个立刻打断他的白日梦,不过后面的话随着塞洛斯一剑砍去的半个鼻子而变成一声惨叫。
几个回合后,人数众多的匪徒中终于有一个让塞洛斯挂了彩。弓箭手逃到远处偷偷射箭,一支箭幸运地命中了塞洛斯的后背,不过由于他穿着皮甲,对方力气又不大,因此只受了点轻伤。
塞洛斯并不在意,继续在人群中劈砍。
他阴沉的脸和不慌不忙的剑术很快让对手心生退意。不过那个大喊着要女人的家伙不甘心就此撤退,偷偷往珠岛藏身的地方摸去。
看到草丛中一晃而过的金色,山贼欣喜地伸手去抓。
他的手指差点就摸到那一头刚被剪短的金发,这时忽然心头一紧,半截剑尖从后背刺入穿过心脏,又从前胸冒出来。塞洛斯抓着他的脖颈把剑拔出来,没有让染血的尸体倒在珠岛身上。
他随手一扔,把山贼的尸体扔到他同伴面前。
那支射伤他的箭还在背上,他对珠岛说:“给我拔出来。”
珠岛伸手抓住箭身,塞洛斯往前走了一步,箭就落在珠岛手里。
“是谁射的这一箭?”
铁石心肠的护卫向面前的山贼们扫视了一遍说:“给你们一个机会,杀了这个射箭的人,我就放剩下的人回去。”
你是原初世界三头巨兽中仅存的一个,为什么还要我杀了你?
——因为生命枯竭了,血在腐朽的生命中只会更快干涸。
——杀了我,留存幻之血,庇护我这一族的孩子。
巨兽在他面前站起来,摇摇晃晃,每踏出一步就在地上留下一个血印。
他随着它濒死的步伐看到万般幻象——空旷广袤的大地、远古先贤的足迹、女神初生的神光,死神降临的黑暗,还有火。到处都是火、雷电、燃烧的树林和崩裂的山石。他看到古往今来历史洪流中的每一个片段,看到所有的初始与终焉,星辰宇宙、万物生灵,一切的一切在有狼一族的血中尽显。
无名之主的血洒落在身上时,他忘却所有,一度以为自己到了死之国度——四周一片阒寂,浑身却如烈火焚烧般炽热。黑暗中有数不清的影子晃动,似乎在跳一支祭神之舞。
他往前走去,脚下横贯着一条血腥河流,河水如泥浆般缓缓流淌,散发着恶臭腥味。
——来,来和我们一起共舞。
“谁?”
九骨低声发问,声音嘶哑,喉咙生疼。
他还在发烧,冷得不住颤抖,却没有力气抬手把身上的毯子裹紧一点。
这是哪里?抬头所见是幽黑肮脏的房顶,四周也一片漆黑。从房间简陋如仓库一般的摆设来看,这里绝不是旅店和医馆,但又不像乞丐们露宿的小巷。
我到底在哪?
比琉卡。
九骨慢慢想起晕倒之前的事,他杀了树林中偷袭他们的人,具体有多少个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每一道迎面砍来的剑光、刀下飞溅起的血雾,还有比琉卡挡在他身前的模样。
九骨动了下手指,发现自己的左手被人紧握着。
比琉卡握住他的手,趴在床沿上熟睡,九骨的手指轻轻一动,他立刻醒了。
这个昏暗的地下室只有靠近地面的狭窄天窗有些许微光透进来,比琉卡和九骨互相注视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醒了。你想要什么?喝水,还是吃东西?你觉得冷吗?”
“这是哪里?”
“一个据说叫瓦格利恩的城市,我们在帕涅丝女神的神殿地下。”比琉卡担心地说,“你还在发烧,我去拿热水来。”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牢牢握着九骨的手,想放开又不舍——恐怕只有九骨失去意识昏睡的时候自己才有机会这样和他亲近。
比琉卡转身想去找水,九骨抓住他的手没有松开。
“等一下。”
伤者声音低微,手指也虚弱无力,比琉卡却顺从地回到床边等待。
“是你自己找到的地方吗?”
“不是。”比琉卡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一直昏迷不醒,我想去城里找医师,又怕被发现。”
“是克留斯的信徒对吗?”
“你怎么知道?”
难道他一直清醒着?不可能,一路上他气息微弱,时刻都在濒死边缘徘徊。
“因为除了克留斯的信徒没人会这么大胆,把自己藏匿于女神神殿的地下。”
“说对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闯入,是罗德艾在门外。他推着门,女孩希露端着装满食物的木盘走进来,砰一下放在两人之间的床上。
“谢谢。”比琉卡向她道谢,她似乎有点意外,离开时又回头看了看。
罗德艾说:“他只比你大一点,可是很有礼貌,你呢?”
希露咯咯笑着说:“他好弱啊,我一拳就把他打晕了。”
“希露是孤儿,从小在街头乞讨,没有人教导她礼貌。”
女孩离开后,罗德艾关上房门对九骨说:“如今她是虔诚的克留斯信徒。”
九骨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绷带很干燥,受伤的地方也不怎么疼痛。
“如果你想感谢我,那就不必了。”罗德艾说,“不如感谢你身边的人,你睡着的时候,他一直在床边看护,既不肯吃东西也不喝水,可以说寸步不离。希露问我,要是你死了他该怎么办,不会也要立刻陪你去不朽之神身边吧?”
比琉卡根本没有察觉自己照顾九骨时的固执,也不记得拒绝过休息和吃饭,一心只想看到床上的人睁开眼睛清醒来。
现在九骨如他所愿地醒了,除了还未完全褪去的高烧之外,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他不在意别人怎么说,总之,九骨的手指毫不抗拒地任由他握着,因此他再没有放手的打算。
“克留斯的信徒把铁树枝给了你们,那么所有不朽之神的子民都是你们的朋友。”
“是吗?”九骨说,“我还以为你们到处分发那个铁块传教,只要有人信了承诺就会被欺骗着穿上死神黑袍成为教徒。”
罗德艾饶有兴味地望着他:“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对话,在此之前互相既不认识也不了解,但你应该知道自己还病恹恹地在别人的地盘上。现在能起来打倒我吗?外面还有很多克留斯的教徒,他们比不上生来习武的骑士能打,不过好在人多势众,无论是想留下你们还是杀了你们都轻而易举。通常来说你该表现出对我们的神应有的敬仰才对,哪怕装的也好,为什么不照做呢?”
“因为我还活着。”
“你觉得我不该救你?”
“不,但你不会杀我。”
九骨看透了他们,无论女神帕涅丝还是克留斯的信徒,想要的都是比琉卡。至于他,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护卫和旅人,如果不碍事就没必要杀他。和神殿骑士一心一意完成神圣使命的冷漠相比,这些深藏于巷间地下的死神教徒反而更“友善”。
“我猜你们并不介意灾厄降临、世界毁灭。”九骨说,“毕竟一片死寂的大地正是死神的故土。”
罗德艾笑了笑:“虽然这是误解,不过连这一点我也不在意。克留斯的信徒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么认为,纠正起来实在太麻烦。误解本身也是一种解读,更何况不朽之神没有教义,只遵从自然的消亡,比起被赐予生命时的懵懂和无知,死历来是一个人看透世事后所要面对的结果。”
他笃定地说:“最终人们都会明白,并且迫切地希望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
九骨问:“既然如此,我们要离开的话你也不会阻止?”
“当然,你们随时可以走,而且下次再有需要帮助的时候,尽可以把铁树枝给散布在各个城中的克留斯神信徒。相信他们也会像我一样为你们提供庇护,让你们避开危险,直到预言中的某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