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比琉卡被满眼血腥模糊了视线,没想到这把剑如此锐利。不,他应该想到,晚上睡觉时它就在枕边透出阵阵寒冰般的杀意,他应该意识到并不是剑本身有多快,而是那些留存于剑身上的幽魂在作祟。比琉卡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铁匠对于传说中背离之剑的形容——它撕裂天地、分离生死、划开彼此,它可以斩断任何完整的东西……
当然,这不是传说之剑,只是比普通铁剑锋利一点。他用力过猛,对方又没有防备,种种原因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比琉卡认出被斩断手臂的是那个射箭的人,从此以后他再也无法拉开弓弦。事情发生得太快,断臂尚未落地,胯下的马儿被猛踹一脚,萤火惨叫着,比琉卡拉着缰绳躲开对准马头的一剑。
他们想宰了他的马。
比琉卡觉察对方的动机,索性自己跳下马把萤火赶走,毕竟在马上与骑士交战根本毫无胜算。
——往树后跑,往没有人的地方跑,这样他们就会失去他的踪迹。只要他保持安静,变成天地万物的一部分就能协助九骨。
比琉卡看准一棵巨大的树,树下有茂密的荒草,他向草丛奔去,剑在手中一路滴血。身后传来追逐的马蹄声,随之而来是后背一阵剧痛,比琉卡忍耐着疼痛继续跑。忽然,他的脚被绊住,低头看去是刚才被甩下马背的乌有者伸开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小腿。
“放开。”比琉卡大喊,“我会杀了你。”
乌有者不为所动,像猎人们设下的铁夹陷阱一样死死咬住他的腿——女神的信徒、聆听神谕的耳朵,惨白面具上喜怒乌有、哀乐不存。“死”这个字能给“献出一切的神使”带来多大威慑?比琉卡举起剑,还没有干涸的血滴在面具上,仿佛一滴鲜红的泪划过面颊,使得乌有者空白的面貌反而变得生动起来。
这时,身后的骑士赶到,举剑朝他的肩膀砍落,一剑来势汹汹,看不出是想要他的命还是威吓。
比琉卡返身举剑,想挡下当头而来的一击。他猛然惊觉,古都神殿只要他活着,至于受伤还是残废都没关系。他们要的是他的耳朵,是据说能听到神谕的能力。
一剑斩下,比琉卡双手握剑仍然止不住往后摔倒,和紧抱着他的乌有者滚在一起。
他听到乌有者的呻吟,感到那双并不强壮的手像坚硬的生铁一样牢牢禁锢着自己。比琉卡挣扎了几下,意识到这个乌有者哪怕被杀也不会松手——这是他的使命,是所有和他相同命运的人一生唯一的目标,现在使命即将完成,意味着他与他的信仰之间有了更高的连接。
比琉卡的目光瞥见仍然身陷混战的九骨,三名骑士中有一个已被击落下马,剩下两个伺机寻找进攻的机会。这一边,失去手臂的骑士因为重伤无法战斗,比琉卡的面前只有一个对手和乌有者。如果他被抓住,九骨就会陷入更危险的境地。
机会只有一次,他狠下心,提起剑对准乌有者。剑尖落到颈边时,乌有者脸上那张怪异的面具脱落了,露出被遮盖着的面容。
这是比琉卡第二次看到乌有者的脸,比上一次更近,近在眼前,像噩梦般扑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比琉卡竟然觉得这张本应痛苦不堪的脸孔在朝他微笑。
那一抹神秘微笑永远留在乌有者的脸上,他用力往上爬,企图扣住比琉卡的腰,让他彻底没有挣脱的可能。比琉卡的剑在乌有者猛然向上的冲撞中穿过了他的喉咙。
目睹这一幕的骑士反应远不如同伴被砍断手臂那么激烈,反而从容地上前一步,抓住被乌有者死死抱住动弹不得的比琉卡的头发,将脑袋掀得向上扬起,露出脆弱的咽喉,把长剑横架其上后说:“我抓住他了。”
比琉卡咬紧牙关,伸手摸到插在腰边的匕首,宁可死也不要让他们以此威胁九骨。
他握着匕首对准身旁穿着长靴的腿刺去,一声惨叫从头顶传来。
比琉卡感到喉咙被割破一个口子,血迅速涌出来。他拼命往后仰头,避开锋利的剑刃,不顾一切将身后的人撞翻在地。
九骨将最后一个骑士击落马背,为了不再继续缠斗,他把每个人都踢晕过去。
清醒着的只剩断臂托姆,他抓着自己被斩断的手臂,犹豫片刻后转身逃离了一片狼藉的战场。
比琉卡半跪半伏在那个差点抓住他的骑士尸体上,不止手中的匕首,他的脸颊、双手、全身乃至四周的草地间都是血。
九骨担心来到他身边。
比琉卡出奇地平静。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佣兵提恩塞就死在他箭下,但那一次没这么近,也没这么血腥和惊险。九骨先去查看他被剑划开的喉咙,伤口没到致命的地步,毕竟神殿骑士的目的是活捉他,这也是比琉卡能侥幸取胜的原因——他不畏死,对手却不愿他死。
九骨想扶起他,比琉卡却自己站起来,抹掉脸上让他发痒的血痕。在他身后,乌有者的尸体依旧维持着临死前的姿态,像溺水者试图抱住身旁的浮木似的曲张着手指,残缺的脸上很难看出死亡降临的痛苦,反而嘴角含笑,显得心满意足。
比琉卡费了不少力气才从他的纠缠中挣脱。
九骨看到死去的骑士仰躺着,锁甲洒满鲜血,右腿血肉模糊。致命伤是当胸一刀,匕首被绞在锁甲中难以拔出,九骨难以置信比琉卡这一刀能刺穿锁甲杀死对方。他用力拔刀,好不容易才拔出来,刀刃被甲胄磨出了几个细小的缺口。
“我们走吧。”他说。
“嗯。”
往前走的一瞬间,比琉卡感到膝盖无力,差点又跌倒。
九骨揽住他的肩膀。
“我可以自己走。”比琉卡说,“等一下。”
他转身去找丢失的武器。
长剑落在乌有者身旁的草地里,弓箭在路边的树下,全都已经血迹斑斑。
九骨发现他的腿也受了伤,但他根本没有察觉,反而到处寻找萤火。马儿听到他的呼唤小跑回来,灰檀木却因为刚才九骨骑着它同时和三个骑士搏斗而受了惊吓和一点小伤,因此九骨一下马,它就远远跑开不愿回来。
比琉卡在死去的骑士身边找到一张画像,画的不是他,是九骨。
九骨第一次在西多林荒村外救回比琉卡时没有掩饰自己的面容,被神殿骑士悬赏追捕是迟早的事,直到今天才有人拿着画像去告密领赏,已经算迟了很久。
九骨丝毫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更关心比琉卡那一道差点割喉的伤口。每一次的意外遭遇过后,他们都不得不带着一身伤奔向下一个藏身处。他骑上马背,不时听到比琉卡在身后强忍的咳嗽声,虽然已经做了一番简单包扎,但这样的伤势不是草草了事就能治好。
得赶快找个安全的地方让他休息。
九骨偏离道路往无人的小径走,夜幕降临时,四周已全是高耸入云的参天大树。他找到一个被野兽弃置的山洞,不知道曾经是什么动物的巢穴,如今只剩苔藓和灰尘。
比琉卡几乎是从马背上摔进九骨的怀抱,他的身体被一路疾驰带起的风吹冷,又因为伤痛发热,那种不惜一切杀死对手的意志随着血液流失消退得一干二净。九骨把他抱进山洞时,他软得像那条熊皮毯子。
伤口边缘极其干净齐整,可以想象割开皮肤的剑有多锋利。
九骨用水囊中干净的水洗去血渍。为了应对旅途中随时会发生的意外,他特地在上一个城镇的酒馆里买了一小瓶烈酒,店主承诺只要喝一口就会醉上一整天。现在这瓶能让人昏昏欲睡的酒被当做药水擦洗伤处。
九骨想起自己和洛泽决斗时互相给对方添了很多伤口,其中最深的一道是纳珐请村中手指最灵巧的女孩卡迦弥缝的。比琉卡的伤还不到需要缝合的地步,九骨用手轻轻按住时,感到他的喉结因为干咳而滚动。
——是不是因为洛泽从头至尾都叫他“小朋友”的缘故,所以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一直以为同行的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九骨忍不住想,其实比琉卡已经是个青年,比他小一些,但绝不是需要时刻照看的孩子。
——难怪他一直急着想学射箭、学剑术,学这学那。
九骨用绷带裹住伤口,回想每一次比琉卡向他提出这些要求时的神情和语调。
难道他是因为好奇吗?
九骨忽然发现,如果正视比琉卡是个成年男子,那么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请求都只是为了能担负起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责任而已。然而就像洛泽以“还是个孩子”不让比琉卡醉酒一样,九骨终于觉察到自己也正在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他掌握那些会触及血腥和杀戮的技能。
今天的意外并非意外,它曾经发生过,将来也会再次发生。这道差点致命的伤口不是由于比琉卡的不擅战斗造成,反而是因为九骨始终将他视为被保护者而令他失去了自保的能力。
九骨包扎完伤口,发现比琉卡睁着那双灰蓝色的眼睛望着他。
“你可以放心地睡一会儿。”九骨柔声说,“我守在这里,没有人能找到我们。”
他拿出那条暖和的熊皮毯替比琉卡盖好,打算去洞外找个隐蔽处把马藏起来,谁知刚站起身就被拉住手掌。
“不要走……”比琉卡的声音嘶哑而陌生,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牵动伤口带来剧痛。他的眼中满含不舍与祈求,于是九骨回到他身旁,任由他紧握自己的手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话,你的喉咙受伤了。”
“对不起。”比琉卡不停地说:“我既不勇敢也不强大,不会射箭也不会用剑,都是因为我才让你也成了被悬赏的对象。让我在这里睡着吧,等我睡着你再离开,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一个人,还有灰檀木。”
九骨静静地听着他叨念。他说着离别的话,手指却像铁钩一样牢牢紧扣不肯松开。
“你在发烧。”九骨感到手掌中传来的滚烫热度,“睡吧,等醒来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你睡着的时候我绝不离开。”
比琉卡像叹息似地喘了口气,慢慢闭上眼睛。
九骨知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他们确实该好好谈谈,不是以成年人对孩子,也不是以保护者对受保护者。九骨将熊皮毯拉上来,盖住比琉卡的肩膀,就那样握着手守着他入睡。
九骨记得自己中毒昏迷时,比琉卡也一直握着他的手守在床边,仿佛只要握住某个人的手,那人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离开,无论生死、伤痛、疾病,亦或爱与恨。
他只是个普通人。
九骨心想,但他们夺走了他的所有——养母、故土、平静的过去和未来的一切,现在还想像对待乌有者一样夺走他的其余感官,让他只为倾听虚无缥缈的神谕而存在。
怎么能让他们得逞。
九骨轻轻将那五指紧扣的手握在掌心。
比琉卡又梦见那个人。
那个在漆黑的树林中独自砍树的人,长着一张骷髅似的脸,面目可憎、动作乏味。
“你又来了。”伐木者说,“这一次是为什么?”
比琉卡也不知道,只记得上一次是为了救九骨的命,这一次呢?
来自暗泽的死神使者放下斧子,转过身来望着他。
“你不能每次都来见我。”他说,“除非你愿意成为不朽之神的信徒,否则就离我远一点。”
梦中,比琉卡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清醒时不曾有过的勇气,面对死神的使者,他目不斜视,坦然注视对方漆黑空洞的双眼。
“你是不朽之神克留斯的第一个信徒,除了那位死神,你是唯一一个通晓死亡与毁灭之谜的人。”比琉卡说,“请你告诉我,究竟灾难降临的末世预言是不是真的?”
骷髅沉默片刻,比琉卡听到他转身时骨骼摩擦碰撞的声音。即使在梦里,这声音也如此真实,仿佛他常常听到没有肌肉和皮肤的骷髅活动的时候发出的响动,一切都那么自然而合理。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骷髅说,“这是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是伟大的智者与神分享的秘密。他们有意将这些秘密传达给后世之人,现在只是需要一个愿意并且能够倾听话语的人。”
“这个人是我?”
“也许是你。”砍树的骷髅说,“也可能不是,但一定有个能够听到声音的人存在于世,不是你就是别人。”
“为什么?难道这不是个无稽之谈吗?”比琉卡感到喉咙生疼,发出的声音也嘶哑起来,“我听不到,我什么也听不到。”
“如果你不是那个人,你当然什么也听不到,但如果你是的话,终有一天你会听到那些伟大的智者留给你的遗言。”骷髅说,“这就是命运,你、我、万物、众神都在其中。”
他用那双惨白的枯手握住斧柄,面对比琉卡说:“回去吧,不要再来,除非你坚决地走向死地,投入不朽之神的怀抱,否则就保持一颗铁之心,活到能听见远古遗言为止。等你明白了一切再做决定。”
比琉卡感到自己离伐木者和枯树越来越远,只有声音还无比清晰地传来。
他大声问:“那你呢?你是否明白了一切?”
骷髅说:“没有,我所明白的只是真相的一部分,而一部分真相并不是真正的真相。”
高烧让他在梦中不住呻吟。
九骨不敢离开半步,只要稍稍松手,他就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仿佛被梦魇攫住般痛苦不堪。
不知过了多久,九骨被牢牢握住的手掌中有一根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比琉卡似乎醒了,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山壁。
九骨用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比琉卡毫无反应,仿佛只有眼睛回到了现实,其余感官还停留在梦中。九骨又呼唤他的名字,得到的只是沉重的呼吸。他的皮肤烫得可怕,让九骨觉得不能再这样任由他昏睡。可到底要去哪里才能找到一个没有被女神圣光笼罩、乌有者觉察不到,抑或很少有人见过悬赏的安全之地来安置比琉卡,让他静养呢?
九骨从未有过这样的犹豫,连生火烧水、狩猎煮食都得加倍小心,以免被人发现。幸好那个乌有者死于比琉卡的剑下,骑士们暂时无法依靠他的指点追踪而来,但逃走的托姆会把消息带回去,然后再带着更多人来追捕他们。
这无疑是个大麻烦。
然而九骨非但没有因为麻烦缠身而退缩,相反,一种陌生的情感将他与眼前这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联系在一起。
比琉卡第二次清醒时,九骨把他扶起来,喂他吃了点用水泡开的肉干和麦饼。水囊一直被他放在怀里,水喝起来没那么冰凉。这一次,比琉卡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在黑暗中向他望去。
意识到自己正被九骨搂在怀中,比琉卡不由自主地退缩,接着晕眩夺走了他试图抗拒的力量。
“我……”
“你的烧还没有退。”九骨说,“像我上次一样昏睡了好久。”
“我的嗓子怎么了?”比琉卡问,他的声音像远处的闷雷一样低哑陌生,令他自己都大吃一惊。
“可能是发烧和口渴的缘故,伤口也还没有复原。”
“我们为什么停下?他们会追来的。”
“暂时不会。”九骨安慰他,“这里很安全。”
他不想让比琉卡想起自己不久前刚杀死一个乌有者,即使那次死亡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意外,但杀人总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更何况乌有者对他而言始终有些不同。
乌有者就像他未来的写照,一旦被神殿骑士抓住送回幽地,他也很可能遭受同样对待。他们似乎被一条看不见的锁链连接着,被赶向残酷且难以逃避的命运之地。
“你需要吃点热的东西。”九骨说,“我离开一下,很快回来。”
比琉卡依旧不肯放开他,于是九骨就把自己的血泪之一放在他膝上。比琉卡感到这把血泪长刀的重量,飘忽于半空无处着落的心因此沉静下来。九骨松开他的手,比琉卡没有再强求他留下,而是轻轻抚摸血泪之一粗糙的皮革刀鞘,听着两颗石子的碰撞声。
九骨没有走远,只在附近山林里寻找猎物,很快带回一只洗剥干净的野兔。他在山洞外的背风处生火,把煮好的兔肉汤端给比琉卡。
“他们会发现。”比琉卡说,“我们最好立刻就走。”
“别担心,灰檀木在附近,如果有人来,它会吓得大叫的。”九骨说,“先把汤喝完,你得好起来才能骑马赶路。”
比琉卡听话地喝汤,喉咙还是疼,但对如影随形的危机来说,这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想到梦中那个骷髅伐木者对他说的话,他更要好好活下去探寻真相。
九骨看着他喝完一碗汤,又给他的碗里添了几块最嫩的兔肉,敦促他吃下去。
“你可以继续睡,我就在你身边。”
“我不想再睡了。”
睡着会做梦,梦里有砍树的人,骷髅叫他不要再来,除非他自愿投入死神的怀抱。
“接下去我们该怎么办?”比琉卡感觉头晕,高热让他的思绪变得混乱。
“如果你不想睡,我们就来谈谈这个问题。”
九骨把剩下的兔肉汤倒在比琉卡递回的碗里一口喝完,然后把木碗放在地上,说道:“我要暂时停下旅程,找一个暂住的地方。”
“什么?”比琉卡的脑子昏昏沉沉,对听到耳中的话有些不解,“你的旅程不是和无名之主的契约吗?”
“是的,无名之主将自己的血、泪和肋骨都给了我,而我要代替它走遍这片大地。”九骨说,“这是我曾以血立下的誓言,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背弃。但是,在某个地方稍作停留并不算违背契约。”
“稍作停留是指多久?”比琉卡终于听懂了他话中的含义。
“也许是一年,或者更长。”九骨说,“我不能确定到底多久,不过到了必须启程的时候我会知道。”
比琉卡低头看了看仍然横放在自己腿上的刀。
“如果契约失效,血泪之一也会失去无名之主的力量。”
“只是这样?”比琉卡认为誓言并非如此简单,那是和远古巨兽的契约,是血与血的交换。无名之主给予杀死自己的九骨强大的武器之力,而九骨答应它完成行遍大地的心愿。如果可以随意改变契约的内容,那么定下契约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比琉卡不信会这么简单,可是他因发烧而迷茫的头脑无从提出更多质疑。
九骨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柔声说:“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从行李中拿出那张陈旧的地图,展开在自己和比琉卡之间。
“从这里沿鹰爪湾南岸往西有个镣铐湖。”
镣铐湖是巨大的内湖,差不多有整个赤里领地的四分之一大,据说湖中有个小岛,但从未有人去过。要是能去湖中岛,即使乌有者在湖边也无法感知他们在哪。那是无人涉足的隐秘之地,却也存在着令人恐惧的故事。
“有人说那是湖中女妖的居所,凡是想靠近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比琉卡曾经生活的弥尔村就在镣铐湖北面,村中一直流传着关于女妖的故事。虽然没人见过女妖,但她在故事中始终是个鸡皮鹤发的巫婆形象,有着血红的眼睛和邪恶的内心,以活剥人皮生食人肉为生。
“那是传说。”九骨说,“没有人能证实真有吃人的女巫。”
比琉卡点了点头:“安戈说的故事里也没有提到她会吃人。”
“城中的僧侣和先知都在传千日后的末日预言,神殿骑士追捕你至今已经一年了,只要我们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等过末日降临的那一天,古都神殿就没有再追捕你的理由。”九骨说,“除非末日是真的。”
如果末日是真的,这片大地乃至世界都会被毁灭,所有人也将不分贵贱平等地死去。但它是真的吗?一个未知的灾难,由最高祭司的口中传达给世人,人们将信将疑,却又不遗余力地再将它传递下去。
比琉卡不知道过了一千天的预言之日,古都神殿是否就会放过他,不过对眼下的境况来看,这不失一个能让他和九骨远离危险、稍作停歇的办法。
“我们去吧。”比琉卡说,“谢谢你和我商量这件事。”
他只字不提受伤前发生一切,不管那些被九骨砍倒的骑士还是死于自己剑下的乌有者,滞留在过去只会徒增烦恼消磨勇气。
要有一颗铁之心。
比琉卡默念着伐木者的忠告。
如果想要真相就活到明白一切的时候。
“我现在就能动身,我们马上走。”
九骨再次摸摸他的额头,体温依旧很热,不过他的精神似乎振作了一些,目光也逐渐明亮坚毅。他的身体不会因为伤势而衰弱消亡,精神也在伤痛中慢慢恢复。
他不会死,还会活得更好。
“你睡着的时候做梦了吗?”
“嗯。”
“梦见什么?”
比琉卡说:“我梦见枯萎的树里有一颗铁铸的心在跳动。”
对于那些土匪最后的选择,塞洛斯并不感到意外。
倒不是他们有多少同仇敌忾之情和同伴之间的义气,身为信奉弱肉强食的匪徒,他们只是不信一拥而上也打不赢落单的对手罢了。
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个弱不禁风的“女人”要保护。
被箭射中的伤口很疼,不过丝毫不妨碍他杀人。
最后血迹斑斑的树林里只剩一个活人,塞洛斯以剑尖抵着他的额头,听了一会儿他恳切的求饶声,然后一剑刺去洞穿了头颅,把他活活钉死在泥地中。
这张牙齿歪斜、丑陋不堪的嘴,竟然能说出那么多动听话。塞洛斯冷漠地想,要是放他离开,某人带着“金发美人”私奔的故事就会不胫而走,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在尸体上擦干剑身的血,转身去看双手抓着箭的珠岛。
有鸟一族的族人用碧玉似的眼睛凝视箭尖的血迹,箭头倒钩上仿佛还有一小块从塞洛斯背部带出的碎肉血块。
让塞洛斯意外的是,珠岛非但不怕血,目光中反而还有几分好奇和向往。他是向往受伤还是死亡?抑或只是向往普通人“静默”流淌的血?
这些土匪的血洒得到处都是,树林里却只能听到他们临死的惨叫。血溅在草丛中的声音微不足道,还不如一只振翅而起的鸟来得响亮。
塞洛斯从珠岛手中抽走带血的箭,扔在那些已经没有生气的尸体堆中。他的身上沾满血腥,珠岛的斗篷却很干净,只有脸颊上溅到一滴不知从何而来的血滴。
塞洛斯顺手替他擦掉,随后把他扛起来,像货物一样放回马背上。
珠岛的兜帽滑下来,露出金灿灿的短发。
他到底算男人还是女人?塞洛斯第一次产生了好奇心,他没见过有鸟一族的身体,不知道多龙领主有没有见过,想必是有的。传说中有鸟一族因终生生活在古木上,身体轻盈不似人类,因此和普通人有些不同也合情合理。塞洛斯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异类,天生有着诱人的特质,如何将他平安无事地送去石碑岛比设想的困难得多。那头金发虽然已经剪短,但还是太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