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开双手抱住九骨,连他背后流出的血一起拥入怀中。
“我爱你。”比琉卡说,“我从没有这样爱过人,也不知道这样爱你的方式对不对。可是想到你承受的痛苦和噩梦我就心如刀绞,想到你会死,我更不知道该如何独自生活。有时候我还会忍不住想,如果那一天晚上,我没有朝着火光的方向跑,没有把你撞翻在河里,是不是你就不会遇到这些危险和疼痛,不会受伤、中毒,更不会为了我停住旅行的步伐……”
九骨没有阻止他,直到他把心中所有的担忧、困惑、自责和哀伤全都吐露出来。
“我也有过和你一样的想法。”
九骨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手指从他的头发中穿过。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天我没有被母亲开膛破肚的惨像吓坏而在路边放声大哭,没有拉住路过的人求救,或者我没有因为重新得到快乐而那么忘我地闯祸,是不是就不会有人因此而死。”九骨说,“我怀着悲伤的心情踏上旅程,却在途中渐渐明白,如果你一直在漫游,那么出现在身边的人永远是过客,你无法避免相遇、分离。就像你说的既然不是刻意安排,那就是因缘际会。所以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情,告诉怀中的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个流浪骑士是不是也这么说过。
——不要难过,我只是累了,不想再流浪。
“我去准备行李。”比琉卡说,“天亮后好好饱餐一顿就出发。”
“好吧,灰檀木肯定会气呼呼地责怪我们抛下它。”
比琉卡想问他真的相信“木桶”会照顾好他们的马?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希望灰檀木和萤火都回到身边,为了他的安全,九骨舍弃了太多属于自己的东西,他想把它们都找回来。
就在那天夜里,在他觉得自己无法入眠的时候,又做了关于巨兽的梦。
比琉卡非常清楚,现在他所有的梦都是远古时代留下的消息。不只是巨兽,还有伐木者,都各自留下了自己的声音,通过一个又一个梦,日复一日地与他相见,请他聆听。
这一次没有鸟和蛇,只有巨狼站在他面前。
比琉卡质问他为什么让九骨承受这样的痛苦。
巨狼抬头凝望天际,茂密的灰色皮毛被微风吹起,它的眼睛像金黄色的宝石,听到他的提问慢慢转过头来。
即使在梦里,比琉卡也认为它极其可怕。
它抬起巨爪,一下把他扑倒在地上,低头向他展露獠牙。
痛苦不是我强加给他,痛苦本来就在。
痛苦只有在不断承受之后才会减轻和消失,看看你的手。
比琉卡抬起自己的双手,他的手上早已因为过度磨擦而结茧,现在无论如何拉弓挥剑都不会起泡流血。
对巨兽来说,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但就算是这样短暂的人生也无法避免灾祸。只想要快乐,难免会被痛苦杀伐得措手不及。
——你问我为什么要他一直旅行?
比琉卡甚至觉得这一刻,无名之主笑了。
——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答应杀了我呢?
他的老师是个了不起的骑士剑客,在这位老师的教导下,他很少能遇到匹敌的对手。
没有强敌,如何有战死的可能?
它在说什么啊?比琉卡心想,它在说九骨是为了寻死才答应替无名之主解脱的吗?它是说那三道横跨背部的伤口是他想死的证明吗?
——快回去。
无名之主说,我和他的血泪相连,现在我能感觉到他想生存的念头比谁都强烈。
它放开他,把他赶出梦境。
比琉卡被从远方传来的声音惊醒。
尸体乘着风、随着水流漂到岸边。
比琉卡闻到轻微的腐臭味,他踩过红石走进湖水里将尸体拖上岸。
死者穿着破烂衣服,身体已经因为太久的浸泡而肿胀腐烂。从岸上看,似乎是个胖子。
比琉卡从凌乱的胡子和黑红的皮肤辨认出,这具被湖水泡烂的尸体就是镣铐湖边的“木桶”。
他原本又干又瘦,死后却变得这么臃肿肥胖。
比琉卡把他放在红石滩上,鲜红的石头仿佛是被他血染而成。其实他已经没有血了,他的身上伤痕累累,看得出遭受了一番拷问,最后的致命伤在脖颈,一把锋利的剑割断了他的喉咙。
湖水洗尽伤口,被割开的裂痕两边泛着灰败的白色。
是谁抓住他、拷问他,最后又杀了他?
木桶是个孤僻的穷人,住在湖边的简陋木屋里,并没有值得被抢劫的钱财。更何况他还遭到酷刑折磨,比琉卡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木桶和自己以及九骨之间的交集。
难道是灰檀木和萤火被追捕者发现了吗?
他的心被不安的阴霾笼罩,不止担心马儿,更怀着对眼前这个帮助过他们的人满心的负疚和自责。他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个消息告诉九骨,毫无疑问这是个令人担忧的坏消息,可既然他希望九骨能让他一起分担痛苦,那他也同样不该有任何隐瞒。
尸体最终在让九骨查看过后,搬去树林中的空地埋葬。
木桶一直在追寻湖中小岛的幻影,却只能在死后才得偿所愿。
比琉卡把一株小白花种在墓前,比起上次在弥尔村埋葬安戈时哀伤惶恐的心情,此刻他的心中只有愤怒。
“我们走吧。”他对九骨说。
比琉卡决定就往木桶漂来的方向坐船离岛,甚至希望那些杀人凶手还在湖对岸。
九骨按住他的肩膀,要求他冷静下来。
“有人知道我们在这里,但他们未必能登上小岛。”九骨说,“他们把尸体扔进湖里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自己出去。”
九骨并不认为木桶会在那样的酷刑折磨下守口如瓶,毕竟他们之间只有一两天的交情,实在没必要为了陌生人葬送性命。可他还是被杀了,是因为他也对那些逼问他的人讲了自己闻到小岛的味道,以及小岛拒绝了他的事吗?这些他笃定是真的经历,落在探听消息的人耳中完全是胡言乱语、装疯卖傻。
但是,他们或许不相信他对湖中小岛的幻想,却一定相信他说的有人去了岛上的事。这是个受有蛇一族守护的岛屿,蛇血的香气将它隐藏起来不受外界骚扰,可它毕竟是座孤岛,只要勇于冒险的人够多——佣兵、土匪、神殿骑士以及相信末日降临,必须找到救世者的狂热信徒们终有一天会冲破幻香,找到登岛的方法。
“我们得在晚上靠近湖岸,镣铐湖太宽广,湖面上没有遮挡,贸然回去很容易被发现。”
比琉卡认真听九骨的话,他的愤怒也在商量计划的同时渐渐平复归于理智。
“木桶住的木屋旁有一片树林,非常靠近湖岸,晚上在那里上岸应该不容易被发现。”
“还有灰檀木……”
九骨安慰他:“如果它还在那里,我一定会把它带走,你的萤火也是一样。但你要记住……”
比琉卡点了点头:“旅途中难免会有分离,要接受离别。”
“它是聪明的马儿,会照顾好自己。”
希望如此。
比琉卡在心中默念,灰檀木不是旅途中的过客,它是同伴。再说就算强盗土匪也没必要杀死一匹马,他们可以把它带走,拿它当自己的坐骑或者卖掉。他衷心希望这匹任性的马儿不要抗拒陌生人的接近,乖乖当一匹好马,这样他们还有机会把它找回来。
计划好一切,比琉卡去山林中捉了几只野兔做午餐,把之前晒干的肉脯包好放在包裹中。他去湖中夫人守护的墓前向小岛真正的主人告别。
看到溪谷中那间已经修缮得十分完整的木屋,比琉卡有着无尽的留恋。在这个屋子里,他勇敢地说出了自己的爱,并且得到九骨真心的回应。
我可以爱你吗?
至死不渝、永远相守的爱情。
我能不能那样去爱你呢?
当然可以。
比琉卡带不走这里的东西,但他带走所有的回忆珍藏于心。
下午准备就绪,九骨把那条经过反复修缮改造的小船放到湖中。比琉卡把弓箭、长剑和九骨的刀放在一起。小船载着他们离开红石岸边,微风中再次弥漫着香气。
比琉卡眺望远方的山林,怀念着到过的每一个地方,那些树、草、花朵,那些野兔、小鸟和鱼。
忽然,一片翠绿中出现一抹白色。
比琉卡站起来,小船摇晃了一下,九骨转头去看他凝视的方向。
白色的影子飞快地在山林间奔跑,最终站在临湖的悬崖上。
“是白光。”
比琉卡说,是那只小白鹿。
他终于还是没能在和它的较量中取胜,也没有得到它美丽的皮毛。但是,白光似乎并不畏惧他,反而像朋友一样追逐他离开的身影。
这是永别啊。
比琉卡以为自己会因为不舍而哭,但很快发现已经没有眼泪了,小船荡开湖面时,他的心中只有磐石般的决心。
他们来时经历了好几个日夜,在饥饿与疲惫中落水,最后才抵达小岛。可奇怪的是,离开时一切如常,不但风平浪静,而且小船在没有划桨时也会自然地往某个方向前行。
比琉卡又趴在船舷边凝视湖面,想着或许还能见到那个巨蛇一样的黑影。然而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风将他们送回对岸。
回程比来时快了很多,却也过了不止一天。比琉卡和九骨轮流划船,渐渐能看到岸边时,一缕黑烟笔直地升上天际。
“那里有人。”比琉卡说,“是杀害木桶的人吗?”
九骨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们能看到黑烟,岸上的人也可能看到湖面上漂浮的小船。
于是他们打算弃船游到岸边,让那条船随风漂流成为引人注意的目标。
夜晚的湖水有些刺骨,比琉卡刚学会游泳,漆黑一片的湖面让他心生畏惧,九骨就在身旁轻轻托了他一把,让他不再感到下沉。
上岸时,比琉卡因为在船上太久而站立不稳,双脚感到格外沉重。不过他很快习惯了陆地,这里和小岛不同,没有鲜红的碎石滩,只有湿滑泥泞的土地和野草。
九骨跟着上岸,两人一起在树林里拧干衣服,随后沿着树林边缘往冒烟的地方走去。
那是印象中木桶的屋子。
比琉卡爬上一棵大树,从树枝间眺望,看到原本就十分残破的木屋现在几乎成了废墟,屋顶早已烧毁,发黑的木头像獠牙一样竖立着。
在废墟钱的空地上有一个燃烧着的火堆,火堆边坐着几个人,烤肉的香气随风飘来。
比琉卡回到九骨身边,告诉他自己所见的一切。
“我没有看到灰檀木和萤火。”
木桶死了,他们的马儿很难说会落在谁的手里。
既然那些人不是神殿骑士,也没有乌有者在其中,九骨决定靠近一点,如果能听到他们的谈话,或许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
比琉卡在追逐白光的那段时间学会了像野兽一样轻巧地在草丛中潜行,这一点连九骨也无法与他相比。他在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下,静静倾听从篝火旁传来的对话。
“这个法子完全是犯蠢,愚蠢极了。”
比琉卡听到对方说:“那个邋遢的家伙根本是个疯子,你听到他的胡言乱语吗?他说闻到岛的味道就会感觉自己到了岛上,会不会是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吧。我打赌我们在这里等下去,什么也等不到。”
他们就是凶手。
比琉卡握住拳头。
“但他留着那两匹马,最后他也说那两个人去了岛上。”
“这些话是他快死前说的,你说要割断他的脖子,就算要他承认自己就是聆王也没问题。”
说的人和听的人都笑了,笑声那么刺耳。比琉卡的拳头越攥越紧,指甲刺破掌心也毫无知觉。
九骨握住他的拳头,示意他张开手掌。比琉卡的手指和他交叉而握,继续专心聆听。
“我再等一天,再等一天还没有人来,我们就去来时的那个渔村找人和船。”
“村里最能干的船夫已经被你砍断了手掌,剩下的都不敢出航,这里的人怕湖中女妖怕得要死。”
“我听说女妖的故事是真的,她是条蛇怪,在湖中兴风作浪,专吃船上的人。”
“你也害怕了?”
“总之我不想去那里。”
“一千金王也不能让你拼命一次?”
“没有命的话,一万金王也不管用。”
这时,其中一个人抱怨起来:“我不喜欢马肉,太老了。”
第74章 与伙伴的重逢
比琉卡有一种立刻冲出去把他们都砍倒在地的念头,但九骨示意他不要冲动。
“那是灰檀木和萤火!”比琉卡压低声音说,“他们在吃马肉。”
“是马肉,但未必是灰檀木和萤火。”九骨沉静地说,“就算是,你也要忍住。我教了你如何射箭,如何用剑,现在要教你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管那是不是我们的马,你都必须忍住愤怒保持冷静。”
比琉卡深吸一口气让情绪平复下来,然后再次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篝火聆听对话。
那些家伙开始谈论什么肉更好吃的话题,没过多久就吃饱喝足在火堆边睡下。
比琉卡又等了一阵,直到听不见还有其他人在附近走动的声音才悄悄拨开杂草,和九骨一起往篝火靠近。
有个守夜的人在火堆边打瞌睡,九骨从背后接近,一下捂住他的嘴,勒紧脖子让他悄无声息地晕厥过去。
比琉卡捡走这些人的武器扔进湖里,看到被吃得只剩残渣和骨头的肉,他不禁揪心难受,不敢去想那到底是什么马肉。九骨挨个把熟睡中的人放倒,用他们自己的腰带绑起来,最后只剩那个说要去渔村找船的人。
为了避免被认出来,九骨躲到木屋的废墟后。比琉卡把还在梦游天外的家伙叫醒,看到他睡眼惺忪地正要开口骂人,就立刻把剑尖戳进他嘴里。
这一下把那家伙彻底吓醒了。他动了下嘴,剑锋就割破嘴角,血流下来时,他一脸惊恐地望着比琉卡。
“我问,你回答,撒谎就割舌头,反抗就割喉咙,明白吗?”
对方有一只狡黠而细长的眼睛,另一只则不知什么原因受了伤。
听到比琉卡的威胁,独眼不敢点头,只从喉咙深处呜咽一声表示答应。
比琉卡知道“木桶”已经死了,但还是想听他亲口承认自己的恶行,于是把剑收回一些问他:“这个木屋的主人去哪了?”
“不知道。”独眼说,“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就没有人。”
比琉卡一剑划破他的脸颊,警告他:“下一次就是舌头,我不会再给你机会。”
“死了。”独眼捂着脸颊说,“哈蒙杀了他。”
“为什么杀他?”
“因为……”那只仅剩的眼睛不自然地转了转,“因为……”
他竟然说不出理由,没有为什么,他们只想杀人而已。不管木桶是不是说了实话都无法幸免,反正不是死于这个人的手中,就是死在另一个人的剑下。
“那你们留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在找人,是古都神殿发布的悬赏。”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可独眼认不出来,幻之血依然有效,更何况比琉卡在一年之中已经完全从少年变成了成熟的青年——更高大、更强韧,皮肤也因为终日在林中狩猎而健康黝黑。
他和画像中的男孩已经毫无相似之处,即使没有幻之血的影响也很难立刻把两者联系在一起。
“悬赏原本是五百金王,但是整个大陆的人都在寻找他和他的保镖,他们好像消失了一样,一点踪迹都没留下。因此……”独眼吞一下口水继续说,“因此悬赏又成了一千金王,现在不只是赏金猎人在找他们的下落,可以说凡是听过这件事的人都在到处找人,只要有消息也一样能领赏金。”
说到这里,他似乎有些狐疑地看了比琉卡一眼,但比琉卡不为所动,握剑的手依然稳定如常。
“难道你没有听过这回事?不可能啊,只要你去过任何一个有人的地方,所有人都在谈论悬赏,你……”
“是我在问你。”剑是最好的审讯者,比琉卡说,“悬赏和你们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据说那两个人最后消失的地方就在这附近,现在唯一没找过的地方就是镣铐湖的小岛。虽然没人去过那座岛,但为了一千金王,我们……也打算试一试。”
“消息是哪来的?”
“有佣兵在集结帮手,消息都是从沿途酒馆里的女招待和流浪歌手那里传开的,现在到处是打探消息的人,任何人说的任何话都可能会被身旁的有心人听走。”
比琉卡庆幸自己和九骨已经离开小岛,再等下去早晚会被饿狼似的赏金猎人和佣兵包围。为了钱,他们会不计后果地尝试登岛,最后消息一定会传到神殿骑士耳中。
他望了一眼篝火旁的骨头问:“这是什么肉?”
“啊?”独眼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哈蒙的马,他的马赶路时瘸了一条腿,刚好到这里看见木屋里的老家伙养了两匹好马,哈蒙就拿其中一匹当自己的马,把原来那匹瘸腿马宰了。”
比琉卡的心又热切地跳动起来,问他们的马在哪。
“在树林里……”独眼刚说完,比琉卡一脚踢在他的额头上,让他来不及呼喊就失去了意识。
九骨从废墟后出来,看着被击倒在地的独眼。
“我是不是太用力了。”比琉卡问。
“他不会死,只是有一段时间不好过。”
“我去找马。”比琉卡往树林的方向跑。
九骨发现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他认识的那个男孩真的长大了,对自己所做的事坚定而勇敢,不再有那么多犹豫和疑惑,也不再被无谓的情绪干扰。成长真是残酷,让一个对世界单纯好奇的少年变成冷静又现实的大人,可唯有这样他们才能躲过一次又一次的陷阱和危险,唯有这样才能活下去。
所有马都拴在树林里的矮树边,比琉卡一眼就认出了萤火,那些家伙不但抢马,连马鞍和缰绳也一起夺走。只是萤火身上安放的是灰檀木的马鞍,灰檀木的鞍辔却在另一匹马上。
比琉卡不甘心地找了好几遍,仍然没有找到活泼好动的小灰马。
他转向九骨时,脸上已无法控制内心流露的失望与哀伤。
“灰檀木不在这,只有它的马鞍和缰绳。”
他尽力了,不让自己因为这件事而过于悲伤。
九骨拿回灰檀木的马鞍,解开那些马的缰绳,把它们赶去林子里。
比琉卡问:“你不需要马吗?”
“他们吃掉的不是灰檀木,那个独眼人没必要为一匹马撒谎。”九骨说,“萤火很温顺,别人要拿它当坐骑,它不会反抗。灰檀木不一样,它是个脾气大、爱闹别扭、又喜欢乱跑的家伙,没准踢倒想骑它的人逃跑了。”
“真的吗?”比琉卡又升起一线希望,知道九骨不会无缘无故做这样无望的假设,他们一起骑上萤火,慢慢往林中小路搜寻。九骨吹响口哨,哨声在树梢间回响,比琉卡则用心听着周围的动静。
忽然,他不由自主地直起背,听到什么东西踩碎杂草的声音。
“灰檀木?”
他转向树林深处,一道黑影静悄悄地站在树后,那不是野兽,不是狼和熊。
“灰檀木!”
比琉卡又喊了一次,黑影终于动起来,迈开四腿奔跑。他听到马蹄声,是马,是灰檀木。比琉卡跳下马背向前迎去。它差点把他撞到,但他一点也不在乎,扑着抱住它的脖子。
“灰檀木,灰檀木!”比琉卡知道是它,认出了它撒娇似的嘶鸣和小狗一样爱舔人的习惯。
他们又跳又闹,九骨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等他们闹完才试图摸摸灰檀木的脑袋。
灰檀木一下就躲开了他伸来的手。
九骨笑着说:“生气了啊。”
“因为你离开时没有抱它,灰檀木以为你不要它了。”比琉卡轻轻抚摸灰马的鬃毛,让它不要生九骨的气,“明明听到口哨就跑回来,稍微生一下气就好啦。我们不该把你和萤火留下,我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灰檀木哼哼着把脑袋伸到九骨面前,九骨像对待孩子一样摸它的头顶。
比琉卡把马鞍放在马背上系好。
“今晚我要和灰檀木一起赶路。”
“今晚它看来也不会让我骑,萤火更乖巧听话。”
灰檀木不满地跺脚。
比琉卡开心地说:“从今以后它不愿再当你的马了。”
九骨回答:“那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会在一起。”
腿骨早已痊愈,赫路弥斯依旧能感到骨折处隐约传来的疼痛。
只要白天多走些路,到了晚上受伤的腿就会肿胀起来。错过了让真正的医师治疗的时机,骨头虽然长好,却无法恢复以前的正常,偶尔走得快还会有些跛足。
杀了克罗穆和泰斯后,赫路弥斯从两人留下的行李中找回了被夺走的臂环,除此之外还发现不少金王和银后。
他换了克罗穆的皮甲,给自己配上不知道该如何使用的长剑,打扮得像个流浪骑士。为了让夏路尔养伤,他又在途经的小镇卖掉多余的马匹,找了个老眼昏花的独居老妇家借住,用钱打发她替他们买药和食物。
“我的弟弟不小心烧伤了脸。”
对老妇说出这句话,赫路弥斯的心像被刀割一样,可是那也比不上他面对夏路尔时的心疼。
烧伤后,夏路尔一直昏昏沉沉地发烧。每一天赫路弥斯都在煎熬中度过,但他知道只有做好每一件该做的事才能把夏路尔从死神手中夺回来——用水清洗伤口,涂抹治疗烧伤的药膏,再换上干净绷带,一勺一勺喂夏路尔喝曼达花草调制的止疼药。
烧伤的伤痕丑陋恐怖,赫路弥斯每次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把这些伤痕记在心里。
每一道伤都是为他而承受的。
这段痛苦的日子里,赫路弥斯一边照顾夏路尔一边想,要是他从来没有走进那间为贵客准备的房间,从来没有故意亲近这个无辜的少年,没有带去苹果、羽毛、麻雀,也没有给他纸和笔来交谈,现在会怎么样呢?
打从夏路尔第一次摘下面具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个被神的旨意改变了人生的孩子内心柔软温和,只是没想到他的意志如此坚定。和战士视死如归的决意不同,夏路尔的顽强和坚决是因为他对失去的一切仍然留存着记忆和眷恋,是因为他的善良不愿再有人和他一样丧失自由。
是为了我。
赫路弥斯辗转反侧、夜夜失眠,即使夏路尔终于从烧伤后的高烧、剧痛中慢慢恢复,夜深人静时,他依然心如刀绞。
夏路尔。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身边的少年,手指轻轻抚摸他脸上凹凸不平的烧伤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