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察觉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可却找不到驱散它的方法。
领路的狼仍在等待,成了唯一的目标。他以为尾随而去是自己的选择,殊不知那也是幻象的一部分。
“直到我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嗥叫才醒过来。”
那也不是普通的狼嗥,世上没有任何一只野兽能发出如此响彻天地的叫声。九骨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想到嗥叫传入耳中时内心升起的无名恐惧和悲伤。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不见了,村落、灯火、人群和那些似曾相识的影子,只剩下黑暗的洞窟和一只受伤的巨兽。
比琉卡又想回头去看血池中的枯骨,但在转头的那一刻忍住了。是因为九骨望着他的双眼中难得流露出的真情吗?还是他觉得除了故事本身之外的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
“这是那只巨狼的骸骨。”
“刚才我看到它站起来,又有了皮毛。”比琉卡问,“那也是幻象吗?”
“有狼一族的血中藏着万象森罗,见到他们流血的人都会被幻象迷惑。”九骨说,“因此可以说他们是不死一族。只要遇到攸关生死的危险,只要敌人对他们刀剑相向,流出的血就足以令对手陷入无尽幻觉,直至癫狂而死。”
“有狼一族就是洛泽、纳珐和村子里那些人。”
“他们是有狼一族最后的族人。”
“不会再有小孩吗?”比琉卡没在村子里看到孩童,年轻人虽然不少,却缺乏繁荣兴盛的气氛。
“少了先祖的庇佑,生命会渐渐枯竭。”
比琉卡迟疑了一会儿,想问他为什么要杀那头巨兽,可又觉得这个问题过于敏感尖锐,连洛泽和纳珐对待他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如果九骨杀死了有狼一族的先祖,纳珐和村子里的年轻人为何会称他为“永泪和刹血的誓者”,洛泽又为什么像挚友般地看待他?
比琉卡心中充满疑问,几乎快忘记自己被带来这里的目的,也差点忘了被神殿骑士和乌有者穷追不舍深陷险境的事。
他相信九骨一定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巨狼死后把它其中的一根肋骨给了我,相应的,我要立誓为它完成心愿。”
“他的心愿……”比琉卡低头看双手捧着的刀,恍然大悟地说,“血泪之一是它的肋骨吗?”
九骨点了点头:“在我遇见它的时候,它已经只剩九根完好的肋骨了。”
“九根肋骨。”
“是我名字的由来。”
重回村子已是傍晚时分。
比琉卡没想到他们在下面待了那么久,到底是路途太过险要难走,还是洞窟中的故事格外引人入胜,让他根本不觉时光流逝。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与他反应不同的是,洛泽觉得他们回来得太快。
“看来你也已经很熟悉路了,毕竟那天你独自从下面上来,想爬进我的窗户时,可是着实让我吓了一大跳。”洛泽笑得毫无敌意,比琉卡难以想象他和九骨之间曾有过一次生死搏斗。
“你知道吗?当时他浑身是伤,一只手搭着窗框,血就顺着木墙一直流到床沿。我以为他要死在我的床上呢,结果只是毁掉了那张我最喜欢的雄鹿皮。”
比琉卡见过九骨的身体,有时他会把裤脚卷起来下水捕鱼,有时旅途太疲惫也会在深夜的河边脱去外衣洗澡。不过比琉卡没留意他有没有伤痕。或许在他的印象中,九骨是个不会受伤的强者,即使独自对付十来个神殿骑士也不落下风。
“今晚有个宴会,纳珐和奥雷去打猎了,会带回好吃的野猪和鹿肉。你要不要和其他人一起去采些野果?”
比琉卡哪有心思在采野果和打猎上,他还有很多问题,却不知道该问谁好。
九骨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但这个故事仍然只是冰山一角,而且他有没有权利探听别人的秘密呢?
野果是村里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女孩摘来的,日落后,纳珐和同伴也回来了,带回一只活的小野猪和两头余温尚存的鹿。
打到鹿的男孩是奥雷,直到这时比琉卡才想起他们的名字都是古都语。纳珐是“银光”的意思,洛泽是“技艺”,奥雷则是“朔风”——他声称自己生于最后一个冬日,那天狂风大作,是勇敢的男孩诞生的好日子。
“比琉卡,你的名字好像天生就该待在这里。无论洞、幽谷还是深渊,都和无名之主的栖所很相近。”洛泽热情地邀请他去看烤乳猪前的准备,纳珐利落地把尖刀扎进小野猪脖子,听到它发出凄厉惨叫。
比琉卡不喜欢这种场面,觉得过于血腥。不过有狼一族的人不在乎,他们天生就这么生活,而且洛泽说,他吃过的其他肉也是这么来的,生死轮回本就是这么回事。
“你或许在想为什么不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只给你端上切好的肉就可以了对吗?”
小野猪不再动弹,纳珐和奥雷一起清理内脏,洗干净后女孩子们往小猪空空的肚子里塞上水果和香料。
“只有当你接受了残忍和美味之间的关系,才能心安理得地去看待这个世界。”
“你也觉得打猎和开膛剖肚很残忍吗?”
“我发现自己无法亲手为渐渐步入死亡、痛苦不堪的无名之主解脱时才是残忍。”洛泽说,“他肯定没告诉你为什么要杀掉无名之主吧?如果你不一直追问,不把他逼得走投无路,他绝不会告诉你心底的秘密。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把做得还不错的事藏起来,羞于面对别人的感谢。”
“我不太了解他。”比琉卡羞愧地说,他和九骨相处的时间不长,每次对他的了解多一分,不了解的部分也随之增加几分。
“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打定主意跟他一起走了。”洛泽说,“以后还有很多机会了解。”
比琉卡想问他为什么不去外面,目光却落在他手中的木杖上。不过他不认为洛泽待在村子里是因为行动不便,毕竟他在那么险峻的山路上行走也游刃有余。
“狼是喜好自由的,或者说万物都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野猪、麋鹿、鸟和蛇,还有人。”洛泽瞧着正被抬上火堆炙烤的小野猪说,“无名之主也一样,只是它被困在这里很久,而我们因为与它血脉相连,同样无法走出这片峡谷与密林。”
“为什么?”
“你真的有好多问题啊,小朋友。”洛泽微微一笑,“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而且我相信你明白的事要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得多。到时候,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就该轮到我问为什么了。”
比琉卡不知道他这番话的含义,难道自己还会像宫廷里的学者一样去通晓天文地理,研究深涩难懂的学问吗?虽然安戈说过,有的人天资聪颖,什么难题都难不倒,有的人生来勇武,没人能在刀剑格斗上打败他们,但比琉卡不认为自己也会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未来对他而言犹如弥漫在村落周围的雾霭让人无所适从。
“好了,不要去想那么复杂的事情,尽情享受吧,纳珐烤的小野猪可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会让你回味无穷终生难忘的。”
他过于谦虚了。
篝火宴会摆在族长木屋外的空地上,每个人都从家里搬来桌椅餐具,甘醇的果酒一打开,四周就飘散着醉人的香气。
烤乳猪被抬到最大的一张木桌上,年轻人们用洗净的尖刀切开脆皮和嫩肉,那是比琉卡平生所见最动人的景象。
洛泽轻轻推他一下,把他推向桌边。
纳珐把上好的肉献给九骨,他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她对他的敬意甚至超过那位从未露面的族长,因为第二盘肉才由其他人送进木屋。
“族长受无名之主的血脉维系最深,因此身体状况也不乐观。”洛泽看起来并不悲伤,“好在他还能吃肉。”
把比琉卡推着坐下后,洛泽跟着找了个和九骨面对面的位置。他为自己和九骨面前的木杯倒酒,却只给比琉卡倒了半杯:“你是小孩子,所以少喝一点。”
比琉卡不想喝酒,目光只落在香嫩的烤肉上。
九骨把自己的木盘推给他。
“你们明天就要走,对不对?”洛泽喝了口酒说,“除非重伤寸步难行,否则你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住。”
“你知道我为什么必须走。”
“当然了,你是守约的人,既然答应无名之主要走遍这片大地,多留一天也是耽搁。”洛泽说,“多么不近人情的约定,你不会真的想完成它吧。”
“那是你的先祖,族长之下你已经是这一族中最有威望的大人,说话时应该三思。”
“有威望的大人这不是正在为你考虑吗?”洛泽一只手撑着头,若无其事地微笑,“你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走完兰斯洛的每个角落,而且汪洋大海之外是什么,既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说不准还有更大的陆地,更宽广的世界,我们所在之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小一隅,到时你会发现自己连万分之一的地方都没走完。”
“那是两回事。”
洛泽转头问比琉卡:“听到没有?你还打算和他一起走,这辈子就不可能有安稳日子了。你们到处流浪,餐风露宿,还会遇到各种危险,即使旅途中对哪些人或事产生眷恋,有了不想远行的念头也不能停下脚步。当然,你还有选择权,他却注定要终生浪迹天涯。”
比琉卡说:“我不会想在什么地方停留。”
“这是你一时的想法,而且无名之主的幻之血不能永远保护你。”
九骨问:“能有多久?”
“最多两年,第三年的时候就要倍加小心,不能因为安心过了两年就心安理得。无名之主已经化作白骨,残存的气息也在慢慢消散,等这里的雾气消失殆尽,有狼一族又能活多久呢?”洛泽的语气中终于也多了一丝忧虑。
“我在旅途中听到些传闻,你要听吗?”九骨问。
“好的传闻还是坏的?”
“我不知道,是关于有鸟一族的事。”
洛泽的笑容隐去些许,片刻后才又笑着问:“我还以为有鸟一族几百年前就灭亡了,现在还有活的鸟族吗?”
“至少有一个。”
“你亲眼看到了?在哪里……”
“在多龙城,可能被囚禁着。”
“喔,真可怜。这大概是他们这一族的宿命吧,只有在城邦还没建立起来,部落间毫无联系的远古时代鸟族才是自由的。”洛泽似乎很喜欢对比琉卡说话,此刻又转头去看着他说,“有鸟一族最初全都生活在一棵名叫波艾之木的大树上,可以说那棵树就是一个鸟之国度。树有多大呢,嗯,大概比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村子还要大好几倍,不怕高的话可以一直往上爬,简直见不到树顶。”
“他们会飞吗?”
“不会,不过他们也不会摔下来。因为有鸟族人的血管里流的是音乐,所以轻得很。”
比琉卡觉得不可思议,然而他已经亲身体会了有狼一族的“幻之血”,对有鸟一族的“血之音”也就自然地接受了。
“说起来,你到底懂不懂古都语?”
比琉卡回答:“我的养母教过我一点,不过她自己懂得也不多,所以我只学会一些词,还不能看懂古书。”
“那个不用懂,反正有好多长胡子学者在围着研究。”洛泽说,“现在古都语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用来取名了。”
“你会说吗?”
“当然了,古都语是我们世代相传的语言。不过很久以前,古老族群还繁荣兴盛的时候,我们的祖辈和雷雅特人、古罗利丹人还有角尔人都有过密切交往。各个部落的人带来各种不同语言,相比之下,古都语晦涩难懂、发音困难,因此用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成了少数神使们用的祭祀用语,神降下的神谕也依然是古都语。”洛泽似笑非笑地说,“神不需要和所有人交流,所以神不必改变自己的习惯,对不对?”
这一晚谁也没有回家,清晨来临,每张木桌边都有酒足饭饱倒卧酣睡的人。
比琉卡醒来时,感觉双颊被昼夜不停的风吹得生疼,身上却一点也不冷。不知道是谁为他盖了张厚厚的熊皮毯子。
他裹着毛毯环视四周寻找九骨。
朝阳尚无威力透过浓雾,只带来几缕柔和微光。比琉卡忽然有种深切的不安——九骨会不会已经离开了?会不会决定把他丢在这里独自踏上旅途?
他忍着四肢的酸痛和僵硬在村中寻找,最后在石桥边的木屋外看到了正在整理行李的九骨。即将远行的旅人穿戴整齐,已经把包裹和马鞍都牢牢系好,正在细心检查灰檀木的缰绳。
比琉卡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九骨见他过来问道:“准备好了吗?”
“什么?”
“你不是要跟我一起走吗?”九骨说,“我打算趁他们没醒之前出发。”
“我准备好了。”比琉卡立刻拿下身上的毛皮毯,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九骨在等他?他愿意和他一起旅行,成为他的旅伴和朋友。比琉卡几乎是飞奔跑向九骨身旁,伸手拉住灰檀木的缰绳,灰檀木很高兴他能赶来,似乎也默认了这个新加入的同伴。
“你会着凉的。”九骨看着他单薄的衣衫、被冷风冻得通红的脸庞,还有那双兴奋不已的眼睛说,“我不想照顾病人。”
“那就把毯子带上吧。”洛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好像看到你随身带的东西里有一块小鹿皮。你们要是多住几天还能用它做件御寒的衣服,可惜时间不够,不如用熊皮毯和你换怎么样?这是纳珐第一次狩猎打到的灰熊皮,请手艺最好的卡迦弥缝的银线,她爱不释手呢。”
比琉卡看到跟着洛泽而来的女孩,连忙抱着熊皮毯拍了拍才递过去。
“这么贵重又值得纪念的东西,还是留在自己身边更好。”
纳珐却语气坚定地说:“我的东西能够跟随誓者大人一起行遍大地完成无名之主的心愿,是至高的荣幸。”
“如果可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愿意和你们同行,不过无名之主选中的是你。”洛泽对九骨说,“我们另有使命。”
九骨把放在马鞍上的小鹿皮给了纳珐,女孩恭恭敬敬地收下并祝他一路平安。
洛泽始终没有直白地说过他们这一族的命运,但是比琉卡却能隐约体会到他话语中的悲哀与无奈。等到无名之主残留的吐息平息,等到笼罩这个村落的浓雾散去,有狼一族也终将面对无法逃避的命运。
比琉卡对纳珐只有一天的短暂印象,能记住的是她不输任何人的力量和勇敢——不畏高处、强风,也不怕黑暗和空旷。他们几乎没说过话,可不知为什么,比琉卡对这个外表冷漠的狼族女孩满怀憧憬和敬意。希望有一天,他也能像纳珐那样勇敢坚定地面对自己的未来。
比琉卡向她和洛泽行了个发自内心的感激之礼。不知道这是不是永别,有可能是。好奇怪,他们真的只相处了一天吗?为什么会有一种尚未离去就浓稠得抹不开的思乡之情。踏上石桥时,比琉卡甚至开始怀念那条通往狭缝谷底的悬空路,还有彻夜不停的狂风和山洞里的血池白骨。
“怎么了?”
九骨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比琉卡惊觉自己停留在石桥中间,灰檀木早已不见踪影。
“害怕的话抓住我的刀。”
“不。”比琉卡否认,不是害怕,是留恋。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九骨说,“这里对你来说是安身的好地方,有浓雾和幻之血保护,乌有者找不到你。”
“浓雾什么时候会散去?”
“不知道,但雾一定会散。”
比琉卡不再问,继续往前走,没多久就走出了迷雾笼罩的树林。当他再次回头看时,只有阳光下一片静谧的绿色,林间有鹿群漫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母鹿警觉地抬起头。
无论朝哪个方向看都找不到狼息谷的位置,比琉卡觉得那是有狼一族造成的幻象所致,他们在尽力保护自己的族人。
“九骨。”
“什么事?”
“可以教我剑术吗?”比琉卡看了一眼他身后横挎的刀,不太确定应该称为剑术还是刀术。
“学了干什么?”
比琉卡很奇怪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学习剑术的目的比大多数事情都简单明了,无非是为了保护自己和击败对手,然而九骨的反问让他无言以对。
他们相处越久反而越拘束,远不如初相见时那么开朗欢悦。比琉卡原本真的以为这只是一次因缘际会的偶遇,在短暂交集后成为生命中一小段容易遗忘的记忆。现在他要如何与眼前这个可能长期为伴的人相处呢?
好在九骨没有一味等他回答,而是从马鞍边取下弓箭给他。
通体漆黑的长弓看似朴素无华,却在幽黑的表面有着繁复美丽的雕花纹,羽毛状的纹理整齐排列,从中间握把的地方向两旁延展,搭上一支同样的黑羽箭,就仿若即将振翅飞翔的鸟儿一样。
“从今天开始,你负责打猎。”
比琉卡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只有两支箭,所以如果射不中就去捡回来,射不死就去追。这张弓是用幽地古木制作的,箭头是坚硬锋利的黑龙石,很难用普通石箭和铁箭代替,因此你每次弯弓搭箭就只有两次机会。”九骨说,“天冷了,动物的动作都不快,可以先找小一些的猎物。”
比琉卡完全愣住了,目光先落在弓箭上,接着又转向九骨的双眼。直到他发现九骨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后才问:“怎么用?”
“有没有见过别人射箭?”
“嗯。”
“看起来很容易吗?”
比琉卡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
“今晚我们在野外露宿,晚饭就交给你了。”
早知道这样,他应该和纳珐一起去打野猪的。比琉卡后悔不已,就算想模仿,他亲眼观看弓箭手射箭的机会也屈指可数。
比琉卡忐忑地把黑羽弓挎在肩上,它轻得仿佛真正的羽毛一样,可又如同一副重担落在肩头。
当晚,没有猎物可以当晚餐。
明明沿途河里有鱼,九骨也不像往常一样亲自下河去抓。麦饼已经是好几天前在沿途的小镇上买的,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坚硬,非得要用好几口水才能咽得下去。九骨从来不过问他打猎的情况,有了幻之血的庇护也开始不那么急着赶路。
有时,他无所事事地在溪边饮马,放任比琉卡去树林里练习射箭、寻找猎物。比琉卡甚至觉得他们在原地打转,因为不管怎么走都很少遇到城镇村落,而每次来到集市,九骨就用最便宜的干粮装满行囊。
比琉卡的愧疚之情日渐深重,好几次,他请求九骨放弃以他狩猎的结果来决定三餐的主意。他可以自己忍受寡淡的麦饼干粮,只是不想让九骨跟着一起受罪。然而无论他如何恳求,九骨的回答始终是:“那就快点想办法打到猎物。”
哪有那么容易!
起初他连把弓拉满都做不到,好不容易才拉开弦,射出去的箭不是掉在面前就是不知去向。仅剩的两支黑羽箭带给他无穷压力,只要一掉进草丛就得不顾一切地去找回。箭掉在哪里,已经成了他头脑中唯一存在的念头。
他对着树木练习准头的时候,九骨偶尔会在旁边看,可既不出声指点也不亲自示范。在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失败中,比琉卡纠结烦恼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好猎手一定是个安静而有耐心的人。
他对着树干中心射去一箭。
嗖一下。
黑色的箭像一道没有光的流星,划破空气落在与树木毫不相干的草丛中。
比琉卡立刻飞奔而去,赶在它消失不见之前捡回来。
九骨说天气会越来越冷,因为冬天快到了,但比琉卡没有感觉到寒冷,总的来说他们还是在往东南方走,甚至没有刻意绕开多龙城的方向。
有一次,比琉卡去河边洗脸,阳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映照出他的脸庞。他看到自己的样子,觉得既熟悉又陌生。洛泽抹在他眼帘和额头的血早已不见,幻之血真的可以把他藏起来吗?比琉卡忽然有些害怕,飞奔回九骨身边问他是否认得自己。
“认得。”九骨没有笑话他也没有敷衍了事,反而非常认真地说,“你比以前瘦了一点。”
因为跑得太多又吃不好!
比琉卡始终觉得很饿,可离他能够自食其力打到猎物的目标还遥不可及。
“别担心,虽然无名之主残留的力量已经消减了很多,但隐藏一个人的幻化之力还是绰绰有余。”
“那你呢?”比琉卡更担心他,不明白为什么洛泽不给九骨同样的保护。
“我没关系。我和无名之主已经有了誓约,它不会也不必再给我多余的庇护。”
“是吗?”
比琉卡看了一眼“血泪之一”,正想说话,却听到自己的肚子“咕”一声叫。他被冰凉河水打湿的脸颊火烧一样迅速发热,饥饿的声音时刻在提醒他箭一直落在草丛中的窘境。
“走吧。”九骨说。
“去哪里?”
“沿着河到下游,这里很温暖,河里应该有鱼。”
“可是你说过……”
“我只说你负责打猎,可没说过不准你捕鱼。”九骨问,“我还说过什么吗?”
“没有!”
灰檀木在河边“咴咴”叫着催促,比琉卡转身向河中扑去。河水飞溅起来,惹得灰檀木不住摇晃脑袋。
最近都是好天气,九骨听着河边传来的戏水声。
这个冬天也没有那么冷。
这是纳鲁斯的塞弥尔神殿中最干净高雅的房间。
四面纯白的墙上并列着通透美丽的水晶玻璃窗,优雅的天鹅绒窗帘静静垂在窗边,窗外还有一棵苹果树,树上果实累累,散发着与甜腻花树截然不同的水果清香。
这个房间一直用来招待王族、贵族以及那些身份崇高、信仰高洁的神职者,如今却成了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敢于靠近的人寥寥无几,鼓起勇气去送晚餐的仆从也只把食物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匆匆离去。
住在房间里的人让人心生畏惧。不,与其说畏惧,不如说是嫌恶。赫路弥斯去时,正巧有仆从与他擦肩而过,见到他就立刻羞愧地低头为自己的慌乱行礼致歉。
畏惧是因为不可测的力量,嫌恶是因为难以克制的反感,至于羞愧,赫路弥斯反而非常能够感同身受这种微妙复杂的情绪。里面住的是来自古都大神殿的乌有者,是为了聆听神的旨意而放弃其他感官的神的子民。按理说,他们应该献出无上的敬意与爱去照顾他,神圣的爱是无私的,也不该有美丑之分。
这些话每个人都懂,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必须做到。
可还是不行,那张面具下骷髅一样的脸实在难以让人产生圣洁的爱,注视着那双无底洞窟一样漆黑的眼窝只会产生恐惧、反胃,以及想逃离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