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人的本能。人们从来就是被创造成这样趋利避害的生物。为了不得病而远离粪便脏污,为了活命而避开灾厄战争。人生来会靠感觉分辨危险,但是信仰呢?赫路弥斯忍不住想,信仰是让人克制本能,坚定的信仰可以抵御恐惧之心。
想到刚才匆匆跑过的仆从,他忍不住有种想笑的冲动。那种不由自主的羞愤不正是因为他们无法抵抗恐惧与厌恶凌驾于信仰之上,而产生的对神的愧疚吗?
他来到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当然,里面不可能有回答,他只能自己推门进去。
赫路弥斯望着坐在床边的人,乌有者依然穿着来时的黑色长袍,和这个纯白的房间格格不入,十分刺眼。他转头看了一眼仆从放下的晚餐——小块肉、蘑菇、胡萝卜、芜菁煮的浓汤和刚烤好的甜饼,可以让人心满意足暖和起来的一餐。可是床边的人并没有享用,只是如同一座黑铁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地坐着。
平时有人喂他吃东西吗?他既看不见又闻不到,舌头恐怕也尝不出什么美味,吃饭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赫路弥斯知道仆从不敢拿下面具,面对面地把木勺送进他嘴里。
他走过去,乌有者一定早就听见了所有声音,不管是那些慌张逃走的仆从,还是敲门进来的赫路弥斯,乃至整个神殿对他的议论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真的可以听到神谕?真的能听到聆王身在何处吗?
赫路弥斯搬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轻声说:“聆者大人,请允许我摘下您的面具。”
乌有者面对着他的方向,尽管赫路弥斯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想到那双没有眼球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依然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良久,这个“怪物”微微点了点头。
赫路弥斯轻轻探出双手,捧住那张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的面具。
他听说过乌有者的传闻,知道他们为了聆听神谕做出什么样的奉献和牺牲。因此他做好一切准备,迎接即将展露的脸孔。
神的子民。
赫路弥斯望着面具下的脸。
原来神喜欢把秘密传达给这样的“怪物”。
他大胆地直视这张被彻底毁坏的脸,全然看不出乌有者曾经的模样。这个可怜人,也有过像普通人一样的外表吗?还是从出生的那刻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命运呢?
毫无疑问,这是赫路弥斯平生所见最丑陋的人,极度丑陋带来的还有恐怖,每一个缺少的器官都能唤起他人对疼痛和死亡的想象。
不知为什么,赫路弥斯的脑中忽然浮现出神宫长廊上的女神像。无论他内心如何动摇,万物女神的神像依然是圣洁光辉的。那完美的姿容、优雅的身形和生动的衣裙褶皱都让人敬畏与迷恋。
非常神圣。
那么,为什么被称为神之子民的聆听者却要被造就成这样一副恐怖的尊容,并且还为他们穿上漆黑不祥的黑袍?
乌有者用那双空洞的眼窝瞧着他。
赫路弥斯忍不住心想,神的聆听者能不能听到他内心的动摇?如果他们真像传说中那样能听到万物众生的声音和神谕,那么也一定能够分辨谁才是忠诚的信徒吧。
赫路弥斯的心中升起一丝轻渎,然而乌有者却毫无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凝视”他。
果然如此,这个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令他无比失望。
关于神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是假借神的名义争权夺势而散布的谎言。
赫路弥斯说:“请让我来侍奉您吃饭吧,大人。”
他把放在桌上的木头餐盘端过来,检视着盘子里的食物。
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好好照顾他,不管他是否真的能如愿找到聆王,毕竟也是古都神殿认可的神子。赫路弥斯倒是很想看看那个眼下不知身在何处、被神选定唯一能真正听到远古先贤遗言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用木勺舀起一勺汤送到乌有者布满伤痕的嘴边,出乎意料的是,对方非常配合地张开了嘴。赫路弥斯看到他嘴里残缺的舌头,像一团形状怪异的肉团蜷缩着。
一勺浓汤送进去后,乌有者轻轻咀嚼汤中的肉块。
赫路弥斯忽然觉得他其实非常年轻,甚至有可能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他的生命为了聆听而诞生,除了听觉什么都不需要。
他是自愿的吗?按照神殿祭司传达的神旨来看,神的子民所做的任何牺牲都是自愿的。不过看透了神的本质不过是权力的遮羞布后,赫路弥斯早已不信这套说词。他不信一群年幼、不谙世事的孩子能毫无保留、不怕疼痛地贡献出生命和身体的一部分去成全救世壮举,反而那些拿着血刀残害他人的人,所怀的目的才值得寻味。
赫路弥斯耐心地、一勺又一勺给乌有者喂完晚餐,用一张柔软的白色丝绸手帕替他擦净嘴角和脸颊。手帕抚过那张残缺的脸,没有受伤的皮肤依旧是光滑的,因为长久被面具遮盖而显出极其病态的苍白。赫路弥斯的心情就像当初悄悄抚摸冰冷的女神像一样复杂。
忽然,乌有者颤动了一下,伸手去找自己放在床边的面具。
赫路弥斯立刻放开他,双手拿起面具替他戴在脸上。
“非常抱歉,大人。”他轻声道歉,“请您在这里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摇响床边的铃铛,立刻就会有仆人赶来。”
也许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服侍,乌有者不为所动。
赫路弥斯并不介意他的无动于衷,但离开前却突然有种冲动,想把心里那颗好奇的种子连根拔起。趁着房间里没有别人,他弯下腰,半蹲在乌有者面前,朝那张一无所有的面具上看了一会儿。
他说:“请原谅我的唐突,您是万物女神遴选出的神之子,听说可以听到凡人无法听见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乌有者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仿佛连呼吸也不存在似的。
赫路弥斯等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微微点了下头。
“那么,您现在也能听到聆王在哪里?”
乌有者摇了摇头。
“听不到?”
“不在附近?”
他们从他懂事时开始就在欺骗他,一定是这样。
赫路弥斯心想,他们让他以为自己真有那种神迹一样的能力,其实只不过比别人的耳朵好一点而已。
“我明白了,请您得到神谕时告诉我,塞弥尔神殿一定倾尽全力协助古都圣地。”
他低头轻轻一吻乌有者冰冷的手背以示敬意,起身离开了房间。
塞洛斯目光生硬、心肠冰冷。
他身穿一袭漆黑皮甲,腰间常配着把剑刃宽阔的长剑。不过他既不是骑士也不是护卫,那把剑究竟用来干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人认为他是“刽子手”,也有人觉得是“刑讯官”,不过多龙领主从未正式给过他什么封号和职位,唯独暗中的奖赏不断,因此塞洛斯在多龙城过得十分富足。
把麻烦的事交给塞洛斯办,差不多已经成了弗雷奥公爵的习惯,塞洛斯也从未辜负他的期望,总能将麻烦处理妥当。
不到天黑,守卫队的所有人都已经过了一轮审问,塞洛斯先吩咐手下挨个从卫兵口中套问消息,再亲自审问守卫队长,很快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塞洛斯随即向弗雷奥公爵回报:“守卫队长托兰说得到了女神教会的命令,要求他们协助入城的神殿骑士追捕某人。”
公爵把目光投向窗外,暗夜中仍能看到远处高耸的神殿尖顶以及顶端伫立的女神雕像,高度甚至超过了他这个城主的住所,不快感令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什么时候女神教会已经可以越过我直接给守卫队下达命令了?”
“平常不可以。”塞洛斯语气平淡地回答,“但盟约之上,教会有这个权力。”
罗纳学士在一旁附和并补充:“是这样没错,大人。神殿骑士来自古都圣地,行动基本上可以代表神的旨意。因此教会是以高于凡人的意志在向守卫下达命令,理论上没有错。”
“是吗?”弗雷奥公爵说,“我倒想知道到底是谁签订的盟约?”
“您的父亲,大人。以及父亲的父亲,最远可以追溯到……”
“追溯到远古先贤和创始之神。”弗雷奥严厉地看他一眼,罗纳便咽下了后面的话。
“不必一直提醒我这个传说一样的盟约有多可笑,可笑到竟然能让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旁若无人进城肆意妄为后又扬长而去。守卫队不问来由地帮助他们,而我这个城主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实情的人。”
罗纳沉默不语,塞洛斯则开口道:“那个小偷的身份还没有查明,但是从托兰口中听到的说法是,他们追捕的人极有可能是神谕指定的聆王人选。”
“这也是教会代为传达的旨意?”
“是的。”塞洛斯回答这个问题时,目光稍稍向学士的方向瞥了一眼,“实际上,神殿骑士入城前就已经传信知会城中祭司,只不过给您的正式信件晚了一些而已。”
他们是故意的。
弗雷奥心想,守卫队长托兰是虔诚的信徒,他不该在那个位置率领卫兵守城。既然教会的祭司可以随意向他下令,而他也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那么谁又能保证下一次“神的旨意”会不会要求他打开城门迎接更适合的人接管这块富足的领土?
那座尖顶可真碍眼。
公爵的目光又转向窗外的神殿轮廓,现在看来连那尊女神雕像也像个欲壑难填的婊子,站在高处让众人的目光在她赤裸的身上来回扫荡。他一直不赞成花钱修缮神殿,如今它焕然一新全是祭司们不停游说的结果,好几个虔诚的贵族都赞成提议,甚至自愿捐钱给教会,可谁能想到他们竟敢把尖顶修得那么高。
“既然如此。”弗雷奥沉默片刻后说,“守卫队长并没有错,他只是遵守了盟约。”
“确实如此。”罗纳学士回答。
“那么应该给他嘉奖。”
听闻此言的学士有些愕然,刚才他还在担心公爵一声令下要将擅自行动的守卫队长处死,此刻又开始捉摸不透眼前这位大人的心意。
“我要赏赐他一把龙剑、一副铠甲以及一匹战马,让他带领一支十五人的队伍明日起前往龙喉岛驻守。”
“龙喉岛?”罗纳嘀咕一句。那里可是荒岛,虽然有小部分城镇,却和废墟没什么两样,而且不管什么季节都蒸腾着热浪,正常人谁会想去那种鬼地方。与其说嘉奖,不如说流放更恰当。可无论如何,公爵还是放了他一条生路,给教会留下几分薄面。
“新的守卫队长由你来挑选。”弗雷奥对塞洛斯说,“找一个明白盟约只是传统的聪明人来当,叫他记住守卫首先要保护的是城池,不是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只能从某些人嘴里说出来的神。”
“大人,请您谨慎。”罗纳忧心忡忡地劝阻。
与他的忧愁相反,塞洛斯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予以回应。
“是,我会挑选合适人选。”他说,“另外我从托兰的口中打听到,古都神殿传给教会的口信中提及,为了尽快找到聆王,幽地将会送一名乌有者暂居城中神殿。如果聆王在多龙附近,您还得派人手前往搜寻。”
弗雷奥公爵的目光顿时从窗外转回来,往塞洛斯身上一扫而过,停在罗纳学士低垂的双眼上。
“给我的信上有写这回事吗?”
“有的,大人。”
“你没有告诉我。”
“我正要说。”
“你根本不打算告诉我对吧?”弗雷奥公爵没有发怒,罗纳曾是他父亲的顾问,也是他儿时的老师,他倒不认为这个老家伙会背叛他,只不过老家伙随着年龄增长难免日渐糊涂。
塞洛斯躬身一礼说:“我先告退了,大人。”
“你留在这里,我要你听听学士大人的高见,不管什么秘密,你都可以听。”
于是塞洛斯站着不动,等着听罗纳解释为什么隐瞒信的内容。
“你可以说了,学士,你是想等他们把那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怪胎送到城里才让我知道这件事吗?”
“恰恰相反,我在考虑如何拒绝乌有者到来。”老学士说,“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让乌有者进到多龙城里。”
“这是为什么?”
“因为您养的鸟儿,大人。若传说是真的,乌有者必定能听到远古种族的声音,无论如何您都瞒不住古都神殿。”
这正是公爵心中的隐忧,无论哪本记录传说的旧书上都提到远古族群继承了神的血脉,天生拥有能与神灵沟通的能力。乌有者未必能找到聆王,但只要珠岛不小心受点擦伤,哪怕流一滴血,也足够引起关注了。
不知道那些家伙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沉寂了几百年,原本只守着北方一隅的古都神殿突然毫无征兆地派出骑士,要求他履行盟约,接受他们送来的怪物。弗雷奥没有亲眼见过被所谓的神圣法条豢养出的乌有者,却也在数不清的典故里听过关于他们的故事。神典中,他们被称为“聆听者”,是维系神与世人的使者,可现实中,这些肉体残缺的怪胎身披漆黑长袍,如报丧的害鸟一样散布恐怖和灾厄。
难道幽地也送了同样的怪物去王城?
透过守卫队长的事,弗雷奥意识到神和信仰并没有那么薄弱和虚无,坚定的神教人士无处不在,只要得到信号就能立刻从一个普通人摇身一变成为狂热的信徒。本来城中的教会已经够麻烦了,现在古都神殿还亲自派了“怪物”前来,简直像是在刺客手中塞了匕首一样。
“塞洛斯。”公爵缓慢地开口。
“大人。”
“从北方到多龙的路上可不太平。”
“是的。”
“聆听者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有可能。”
“是不是应该在他还没有抵达之前去接应一下。”
“这样最好。”塞洛斯对此毫无疑义,但他提出另外一个可能,“要是聆者大人出了什么意外,幽地仍然还会再送另一个过来。”
公爵点了点头说:“毕竟女神的使者多得很,不过古都神殿路途遥远,再送一个来又要很久时间。”
在这段不可多得的空隙中,他才能从容地做更多安排。
“还有,多派点人去教会帮忙,无论有人进去还是出来都要立刻让我知道。”
“是,大人。”
罗纳学士终于控制住因忧虑而下垂的眼角,他希望在这不寻常的动荡中多龙能够做出正确选择,避免遭受波及。最大的麻烦仍然是那个公爵不顾他反对执意养在笼中的宠物,虽然隐藏鸟族的行为并不是法条明令列举的罪名,但相比那个不知在哪的“聆王”,一个确实存在的远古遗族很容易让多龙成为众矢之的。
他暗中希望领命而去的塞洛斯能把这件脏活做得干净一点,为他们争取更多时间。
临海的鱼市充满咸涩的腥味。
阳光灼烤下的海鱼、牡蛎、蚌壳和虾蟹全都死气沉沉地堆积在一起。港口停着几艘帆船,水手正在收帆和搬运货物。
这些帆船只在落星内海航行,往返于赤里、东洲、角尔和科雷利特中洲的港口。少有几艘大船会通过毒牙湾前往外海岛屿,但仅仅只抵达过东洲附近的一些小岛,与那里的岛民做买卖。
“毒牙湾东南面的荒岛上住着蛇怪,会把过往船卷进海底。”
港口的酒馆里常有醉醺醺的水手给倒酒女郎讲些道听途说的故事,毕竟谁也没有去过那么远的海域,谁也没有真的见过蛇怪。好在同样的,谁也不能反驳这些故事。
比琉卡第一次来到海港城市,也是第一次闻到那么多死鱼散发出的腥味。来时的路上,他和九骨吃的都是河里的鱼,闻起来没那么腥,样子也没那么奇怪。可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在有人的地方吃鱼了,只是不知道九骨愿不愿意破例换换口味。
他想喝牛肉或者羊肉熬煮的浓汤,想吃烤小鸟和苹果煎饼,随便什么都好,除了鱼。没多久,他在卖牡蛎的铺子前停下脚步。灰檀木和他一样好奇,像小狗似的低头闻了闻已经被打开的贝壳。
“这要怎么吃?”比琉卡问九骨。
“可以烤着吃,做汤也行。”摆摊的胖女人挽着衣袖,浑身又脏又黑,每次打开牡蛎都会在衣服上把手擦干。她说:“有人还喜欢生吃呢!”
比琉卡好奇的不只是奇怪的贝壳,还有停泊在海边的庞然大物。一艘三桅帆船正在靠岸,船头上盘踞着一尊神女雕像,身披金色鳞甲,一只手握着宝剑,另一只手捧着婴儿。
“那是什么?”
“破浪神。”九骨回答,“雕像是万物女神在海中的化身,她用剑劈开海浪,怀中抱着的是海蛇之子。”
“我知道,万物女神把生命平等地赐予了所有生灵。”
比琉卡出神地望着那尊美丽的女神像,想起洛泽、纳珐和有狼一族的人,想起离开前夜的宴会,还想起那头烤得香脆可口的小野猪。他伸出双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不到半个月,这双手已经布满伤痕,手指关节处全是因为拉弓弦留下的血口。每次去河边洗手,河水都会被血染红,冰冷的水像刀片一样把刚愈合的伤口割开——小伤口虽然好得很快,但新伤口也在不断产生。令他沮丧的是,无论怎么受伤、痊愈,那两支黑羽箭仍然不断地划着可笑的弧线落在草丛和石头堆里,让他疲于奔走、四处搜寻。
这样是对的吗?
他忍不住想。
牡蛎做的汤会不会特别鲜美呢?
九骨说:“走吧,我们得去市场买点东西。”
“好。”
比琉卡驱散遐想,立刻牵着灰檀木跟上九骨的步伐。
他们只打算在鱼龙混杂的港口附近买些口粮和日常用品。九骨加倍小心地在灰檀木身上撒了泥灰,让它看起来更像劣等犁马,自己也换上粗糙的斗篷,把“血泪之一”和黑羽弓箭用布包裹起来,避免引人注意。
和鱼市的海腥味不同,市集香气四溢,除了来往商船带来的货品之外,异国香料烹饪的美食也让人流连忘返。比琉卡好几次都在卖烤肉和香肠的铺子前停下脚步,又被灰檀木拖着依依不舍地离开。灰檀木对热油和火有着深深的恐惧,不愿在任何灼热的地方逗留,比琉卡只好跟着它穿过街市,去卖水果和葡萄酒的商人那里看看。
九骨让他自由行动,约定中午前后在卖牡蛎的女人那里会面。多了一个人同行,要换取的食物和用品就变多了,九骨还得考虑比琉卡和他不同的喜好习惯。
他把一颗很久以前救了某个落难商人得到的宝石拿出来换钱,正和珠宝商商量价钱时,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一阵马蹄声。九骨时刻警觉,却深知只有和旁人一样迟钝,或事不关己地看一眼才不会显得那么可疑。
骑马的人不止一个,马蹄声听起来也不像行商和旅人。
九骨听着珠宝商对宝石品头论足,眼角的余光已映出一队黑衣骑士的身影。全副武装的骑士出现在这里并非常事,行人立刻退到两旁让他们通过。
九骨看到黑衣黑甲的神殿骑士中赫然也有一个身穿黑袍的乌有者。这一队骑士精神奕奕,丝毫不见重伤受创的模样,看来追捕者远不止一队人马。
他们经过街道往比琉卡和灰檀木闲逛的方向前进,于是九骨不再与奸滑的商人讨价还价,收起宝石紧跟上去。
这是离开狼息谷后第一次遇到神殿骑士和乌有者,无名之主的幻之血是否有效,乌有者的指向有多大偏差,九骨无法确定。他做好搏斗的准备,看起来却仿佛只是若无其事地在市集上闲逛。
骑士队冲向市集一角,乌有者抬手指向某个方向,骑士就向他所指之处搜寻。他们像一群有形的噩耗,无需命令,沉默地在人群中扩散行动。
比琉卡和灰檀木正在街角听奇物商用来招揽客人的鹦鹉说人话。
“金币,金币。”鸟儿吐字清晰地呱噪,在镀银架子上扑腾翅膀。神殿骑士的马蹄声惊扰了它,差点把它吓得掉下来。围着它的观众着实不少,这支诡异的骑士队勒马停步后一些人立刻躲开了。九骨远远望去,看得出比琉卡被这一幕景象吓得不知所措。在他的记忆中一定有很多这样突如其来的遭遇,还有更多被追捕、受伤害的经历。
九骨没有立刻过去,只是握住匕首站在人群中观望。
乌有者举着的手指放下了,身旁的骑士低声询问时,他摇了摇头。市集上有他们要找的人,但乌有者凭感觉无法指出究竟是哪一个。
两个神殿骑士拿着卷轴画像下马,挨个查找聚集在街角的人,谁想离开反而会成为优先审查的对象。比琉卡心跳不止,目光向四处扫视,期盼能见到九骨的身影,但九骨刻意躲在他看不到的阴影里,无论他如何搜寻都不可能找得到。
神殿骑士拔剑在手,问奇货商人来自哪里。商人结结巴巴说自己一直往返于罗南的浮石城与赤里的罗夏港做买卖,还打开所有行李证明自己没有撒谎,那只绿翅鹦鹉大着胆子喊:“真的,真的。”他的货架上很可能没有一件东西是真的,神殿骑士关心的也不是他有没有卖假货。
再次看到乌有者那张惨白面具,比琉卡很想不顾一切地骑上灰檀木逃跑,可他明白灰檀木不可能跑得过骑士胯下健壮的战马,因此只是强迫自己镇定地站在原地。
问到他时,比琉卡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打颤。
“老爷……我,我是来卖马的!”
比琉卡用和九骨商量好的说词应付面前这些穷追不舍的家伙。他们会认出他吗?还是会觉得他躲躲闪闪十分可疑?卷轴上的画又有几分像他?
“卖这匹马?”
“嗯……”
比琉卡担心他们会认出灰檀木,甚至认出他本人。
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洛泽说过的话——你不想让别人看到什么,他们也就看不到什么。
他们本来就没有认出他,否则何必挨个问话?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更勇敢、更大胆一点?
“是啊,老爷。”比琉卡伸手拍拍灰檀木满是泥灰的脑袋说,“别看它又脏又瘦,可是一匹好马喔,不比您屁股底下的大家伙差多少。”
他听到有人小声笑了,不知道这话哪里好笑。
其实他不懂如何伪装,只是相信自己见识过的幻象。无名之主在他面前展现了森罗万象的神迹,洛泽保证幻之血能让他躲过敌人的追踪。最重要的是他信任九骨,相信他不会置自己于不顾,所以他鼓起勇气先试着自己摆脱困境。
神殿骑士伸手抓住他的脸,查看他有没有伪装,随后用剑拨开他,走向下一个觉得可疑的对象。
比琉卡退到一旁,没有急着离开,反倒和其他人一起接着看热闹。
他们没有发现,他们认不出他了。
比琉卡浑身紧绷,又忍不住心生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