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琉卡很困惑,这个酸酸的歌手,明明被不怀好意的人伤得几乎死去,可却仍然愿意用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拨动琴弦吟唱赞美人们的歌曲。比琉卡希望他一直留在村子里,但很可惜,伤势好转之后他就离开了。他说既然是吟游诗人就不能老在同一个地方逗留,他要去大陆的各个角落,去学一些没听过的曲子和诗歌。
比琉卡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九骨,有的人注定要不断行走。现在他自己也踏上旅途,不知道未来还会遇到什么意外变化。
因为心情放松,比琉卡感到自己的身手也在这天的某一时刻突然灵巧起来。他听到草丛中有声响,立刻转身去追。九骨放任他随时随地到林中狩猎,每当这种时候自己就和灰檀木在路旁休息,即使比琉卡一次都没有带回猎物,他也依然耐心等待。
草丛里是一只落单的小山猪,正惊慌地寻找同伴和母亲。
比琉卡记得在狼息谷时,纳珐打猎回来的野猪脖颈上有个深深的伤口,不过他几乎不敢奢求一箭命中,于是把箭头瞄准山猪的身躯。
它很小,比成年野兔大不了多少。
比琉卡觉得从无数次失败中找回的经验让自己多少有点射箭的心得,而九骨明明是个厉害的射手,却从没指点过他。他拉开弓,屏住呼吸,认真瞄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中忽然回响起流浪歌手歌唱般的声音:琴弦犹如弓弦,手指轻轻拨弄,射出无形的箭夺取人心。
他现在要的是小山猪的心,今天的状态很好,没准可以……
黑羽箭在他并不准备放手的情况下飞射出去。
比琉卡首先想到的是箭去了哪里,得立刻捡回来,接着发现那只小山猪虽然被飞落的箭惊扰,却仍正在原地不停哀叫挣扎。它为什么不跑?比琉卡飞奔过去,边跑边拔出九骨给他的匕首,一个飞扑把猎物压在身下,刀尖用力刺进它的心脏。
血喷涌出来,溅在他的脸和身上,小猪疯狂挣扎,他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没过多久,挣扎停止了。比琉卡感到浑身都疼,手中的匕首仿佛和死去的山猪牢牢长在一起,无论如何都拔不出来。他怀抱小猪,气喘吁吁地坐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它已经死了。
比琉卡简直无法相信有这么幸运,自从九骨让他负责打猎开始,他只捡过一只死鸟,这是第一次真正打到猎物。更幸运的是,那支射歪的黑羽箭就扎在身旁的泥地里。
他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该先把匕首拔出来,结果又被滚烫的血溅了一脸。他就这么满身是血地跑回九骨身旁,高兴地给他看自己的战利品。
“真厉害。”九骨说,“今晚我们有肉可以吃了。”
“它在林子里不知道为什么不跑,可能吓坏了。”比琉卡兴奋地说。
“去把脸上的血洗一洗,换件干净的衣服。”
比琉卡答应一声,去行李中拿衣服。
九骨提起不幸丧命的小山猪——心脏附近被匕首捅穿的是致命伤,除此之外没有黑羽箭留下的伤口,但前腿血肉模糊,骨头早已断了一截。
应该是不小心掉进附近猎人设下的陷阱造成的,难怪跑不掉。
不过九骨没有告诉比琉卡真相,没有在他兴头上浇冷水——今天是幸运日,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活着的人不该失去笑容,至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不应该。
比琉卡去洗了脸和手,把衣服沾血的地方洗干净。回来时,九骨已经在河边放了小山猪的血,清理干净后把“晚餐”挂在马鞍旁的挂钩上。
快到傍晚时,灰檀木在树丛里发现一片野秋莓,比琉卡趁它没吃完前采得一干二净,用衣服兜着继续赶路。他决定享受旅途,忘记那些惊慌失措的经历,相信洛泽和无名之主的庇护、信任九骨即使再次遇险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比琉卡把莓果塞满小山猪的肚子,九骨则用珍藏的异国香料涂满表皮,两人一起动手烤了一顿相当美味的晚餐。小山猪个头不大,肉也不多,但比琉卡觉得比有狼一族宴会上的烤乳猪更丰盛美味。
吃饱后他问九骨:“可以教我射箭吗?”
“你遇到什么困难?”
“我不知道到底怎么瞄准,怎样才能把箭射得够远。”比琉卡说,“教我,我想像你一样一箭射中目标。”
“把手伸出来。”
比琉卡听话地伸出双手。
这双手上布满伤口和硬痂,新伤叠着旧伤,尤其是右手食指中指的指节被弓弦割开的伤口更多。比琉卡立刻解释:“刚开始很疼,有的地方还会起泡,不过现在已经全好了,而且这里变得很硬。”他摸摸指节上的硬块,结了茧子拉弓时就不怎么痛了。
比琉卡很喜欢现在的双手,只是射出去的箭依然没什么准头。
“我想让你教我射箭,我会好好学。”
九骨放下他的手:“我很严厉。”
“我不怕严厉。我希望以后遇到危险,不再让你挡在我身前。”
九骨看着他,比琉卡在他眼中一直不断变化。变化并不指容貌。九骨是永泪与刹血的誓者,幻之血不会影响他的眼睛,他看到的仍是比琉卡原有的模样,只是这个男孩的成长令人感动和意外。
“先休息吧,明天再练。”
“你答应教我吗?”比琉卡着急地问,他想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我会教你,但你要有准备。我刚才说过会很严厉,但我也未必是个好老师,不一定能让你成为优秀的弓箭手和战士。”
“这样就够了。”比琉卡心满意足地说。
他去河边洗脸,把吃剩的骨头埋在草丛里,回来后说:“今晚我来守夜。”
九骨习惯坐在篝火边,只要在野外过夜,他就会自然地肩负起守卫的职责,但听到比琉卡这么提议,他点了点头说:“那就交给你了。”
比琉卡想要分担他的重任,既然如此,他也顺其自然地给予对方应有的重视和信任。
五天后,眼前漫无边际的树林变得开阔起来。
越来越多的树只剩树根,意味着有人常在附近砍伐。九骨并不觉得这是个好预兆,树根的断面都很陈旧,有的甚至已经长满苔藓,举目望去,远处虽有村落的影子但看不到人烟。
现在还是白天,他听到了狼嗥的声音。走过砍伐场,迎面而来是一座被马蹄踏碎的旧木桥,他们因此不得不绕路才能过河。
比琉卡抱着九骨后腰的双手越攥越紧,他们离他从小长大的村落越来越近,可四周田地一片焦黑,房舍破败倒塌,陌生的景象让他的心紧揪起来。
九骨策马走上通往村子的小径。村落如坟场般寂静,浑身漆黑的乌鸦落在空地上,不知在分享什么美餐。比琉卡跳下马,驱赶走那些黑鸟,快步跑向一栋木屋。木屋外有一条死掉的狗,尸体已经腐烂发臭,肚子上的伤口已见骸骨,被喜好腐肉的野兽分食后轮到苍蝇围着它打转。
比琉卡皱紧双眉,死死咬住嘴唇,想敲门却发现木门没有关。他闯进去,一股恶臭扑鼻,死去多时的老妇四肢扭曲,侧卧在床边的地板上。
比琉卡毫不犹豫地把她抱起来,没想到尸体竟这么轻,反而让他用力过猛一下坐倒在地。
那几乎已是一具骷髅,腐朽得面目全非,但毫无疑问她绝非死于衰老和病痛。
九骨没有冒然上前,先让他和养母独处一会儿,自己则转身去别处查看。
村子里的泥土路上到处是蹄铁印,至少有一支十人左右的骑兵队来过,践踏了这个连地图都找不到的小村落。九骨挨个推开几个木屋的门,屋子里一片凌乱,尽管每一户村民都贫穷困苦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家里却还是被洗劫一空。
他回到村中小路,抬头望向村落尽头,看到不远处一片苍翠深幽的山林。这是比琉卡长大的地方,看到它毁坏成这样,死气笼罩上空,感受岂止万箭穿心。
九骨在村中木屋找到另一些尸体,都是无法远行的老人。不知道罪魁祸首究竟是山贼、土匪还是路过的佣兵强盗。神殿骑士虽然会冷血杀人清除障碍,却还不至于抢夺穷人的东西。不过有五百金王的悬赏令在,神殿骑士和佣兵土匪并无分别,任务在身的骑士和经不住赏金诱惑的贪婪之徒一样,后者聚集在一起如恶狼般扫荡村落、摧毁房舍是常有的事。
无论别人怎么想,比琉卡一定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九骨回到安戈的木屋外静静等待,终于等到比琉卡抱着老妪的尸体走出来。
他没有哭,至少出门前擦干了眼泪。
“我想把她埋了。”
九骨点头,没有问他要不要帮忙。
埋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太婆不需太大的力气,如果想要帮助,九骨希望他能自己开口。
趁比琉卡去安葬养母时,他走进那间木屋查看。
安戈生前活得很贫苦,屋子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九骨看到除了唯一的木床外,角落里只有一卷铺盖。
比琉卡说过他是被遗弃的孩子,这个叫安戈的女人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女,于是就收养了他。不过比琉卡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被安戈捡到还是被不想要他的人送来,总之从他懂事起就已住在弥尔村,所有的记忆由此开始,身世也成了一个谜。
洛泽说,比琉卡和乌有者同样有神之血,是成为聆王的人选。
按照古老神话的记述,聆王即是女神帕涅丝在人间的倾听者,只有完全继承神之血的人才能真正听到远古先贤的遗言和女神的神谕。
比琉卡继承了神之血吗?他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男孩子,怎么可能和神扯上关系。但洛泽认为是真的,既然乌有者能听到他的行踪,两者之间必然有神秘联系。
九骨盯着腐木似的地板沉思,突然身后传来“咯吱”一声响。
他立刻转头去看,墙边的破柜子里有一双眼睛望着他。
察觉自己被发现了,柜中人猛然推开几乎散架的门朝九骨扑来。
袭击者手中抓着生锈的刀,身材矮小瘦弱,头发像枯草一样散发着臭味。九骨用一只手挡住他,迫使他丢弃锈刀。他又扑又咬,拼命挣扎。
九骨不想伤害他,也许这是村中仅剩的幸存者,不知道比琉卡是否认识。锈刀掉落在地上,陌生人一口咬住九骨的手背,留下一个深深的血印。
九骨按住他的脑袋,对方以为即将挨一顿毒打,不由自主地瑟缩着。
“别害怕,我不是强盗。”
陌生人抬起头。九骨发现他是个女孩,虽然衣衫褴褛、肮脏邋遢,但依然有少女特有的模样。九骨柔声安慰让她放下警惕。女孩瞪着双眼,目光中透露出过度恐惧而产生的疯狂。
——她疯了,穿着不合身的破烂衣服,光着脚,脚趾间都是泥泞,腿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痕。
九骨完全可以想到她的遭遇,既然已经抢光了村子里的东西,杀掉了老弱病残和敢于反抗的人,那么剩下女人和孩子自然可以用来施暴和享乐。
九骨本想从她口中问出些消息,此刻已打消了念头,女孩的遭遇证实了村子被匪徒血洗的猜测。五百金王的赏金,让原本只袭击商旅的山贼土匪开始四处奔走寻找悬赏令上的人,没有无名之主的血,比琉卡已无法出现在任何陌生人面前。
突然间,疯女孩用力一撞九骨的胸口,大声尖叫着往门外跑去。她像受惊的野兽一样飞奔过村中小路,九骨追出屋外时,她已没入村后的山林。
比琉卡听到喊声回到村里问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有人跑过去。
“有个女孩跑到林子里去了。”九骨说,“黑色短发的女孩,绿眼睛,鼻子上有一些雀斑,你认识她吗?”
“是柠檬树。”比琉卡记得,那是个胆小害羞的姑娘。
他和九骨一起向山林深处追去,可山中树木茂密,天又快黑了,很难看清地面。她像野兽一样逃走,远离这个伤害她至深的地方。在她仅剩的一点理智中,村子里有陌生人闯入意味着危险仍无处不在。
九骨和比琉卡一直找到夜幕降临,伸手不见五指才不得不回到村中。他们在村里住了一晚,没有生火,希望逃走的女孩能自己回来,但等到的是几只来觅食的野狼。
九骨用木棍把它们赶走,其中一只狼血淋淋的爪子上挂着一小块破布,很像女孩身上的衣服。
比琉卡凝视着一片树影说:“就是那个。她的木屋后面种了棵柠檬树。有一次,我和另外几个男孩子偷偷去摘树上的果子,正摘得高兴,被她的老爹发现了。有个叫帕阿的男孩吓得从树枝上掉下来,他爬得最高,摔得也最惨,脑袋后面一下就流血了。我们一哄而散,是她把他扶起来,还用自己的裙子替他捂伤口。后来我们看到他偷偷在河边洗她的裙子,可是血怎么都洗不掉,于是他每天都去洗,她每天都坐在河边看着他。”
那是夏天,女孩光着脚,男孩挽着袖子,冰凉的河水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对比琉卡来说,那不过是个平凡普通的故事,他早就应该忘记了。可是今天“柠檬树”在他面前一晃而过的身影和那双沾满湿泥焦土的光脚,犹如有人把他从树梢推落地面的一下撞击,让他的脑袋顿时剧烈而尖锐地疼痛起来。
九骨想到的一切,他都想到了。所有惨烈、残忍和悲痛的事,他也都想到了。
“如果你想去找她,我可以陪你去。”九骨忽然说。
“她死了。”比琉卡说,“她被狼咬死了,你知道的。我们在树林里看到血痕和狼的足迹。我在这里长大,我知道一个人跑进深山的后果。”
“是我惊扰了她,她本来不必害怕地跑进山里。”
比琉卡惊讶地望着他问:“你为什么这么说?这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九骨也望着他,目光久久地审视他的脸庞:“那么要是我不这么说,你会觉得这是你的错吗?因为那五百金币,因为你身世成谜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比琉卡,我要不要为刚打到一只小山猪而开心起来的你,承担这个村子里发生的一切?”
这是九骨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比琉卡一直觉得九骨和他同行是出于一时好心,并没有料到会因此惹上绵绵无尽的麻烦。
他对九骨的依赖也是因为力量带来的安心,至于彼此间有没有超出旅伴的情感,比琉卡始终不敢深究。
难道除了结伴同行之外,九骨还会关心他是否开心和难过吗?
他不知道,也不敢奢求。
不过就算对普通旅伴而言,开心一点也是件好事,毕竟谁也不想和一个整天愁眉苦脸的同伴结伴而行。弥尔村发生的事确实令人沉痛,看到满目疮痍的房舍和腐烂发臭的尸体,比琉卡心如刀绞般疼痛。他尽力克制,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悲痛,不想让自己的痛苦、悲伤和愤怒化为无形的阴霾给九骨带去不快。可是他的声音却因为隐藏心中的悲痛而嘶哑,他避开九骨的目光说:“不,你不要这么做。让我想想该怎么办。”
“难过的时候可以哭。”九骨说,“痛苦的时候就发泄,开心就笑,不要让人猜你的心思。真正会把伤痛深埋在心里的人,反而能表现得很快乐。”
怎么还会有快乐呢?有人因为他而死了啊,安戈抚养过他,“柠檬树”和他一起长大,弥尔村有着虽不算幸福美满但也值得怀念的一切。他真想对九骨笑一笑,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那就哭吧。
九骨说:“我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们继续赶路。”
他说着就带着毯子进了后面的木屋,不生火的夜晚还是很冷,屋子里好一些。
比琉卡望着眼前的废墟,荒村中如此寂寥,柠檬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每一片阴影中似乎都有一个因他而死的幽魂在呓语。
他浑身发冷,只有眼眶是热的。忽然间,一股滚烫的热气喷到他冰冷的脸颊上。比琉卡一惊,发现是灰檀木在用粘着杂草的嘴巴碰他的脸,它的鼻息有一股动物独有的气味,却出人意料的温暖。
比琉卡伸手摸摸它的下巴,它竟然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他的眼角。
是因为眼泪的缘故吗?灰檀木喜欢咸味。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始流泪。奇怪的是,这会儿他却没有感到悲伤,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该从体内流走。哭吧,所有委屈和压抑,所有不安和恐惧。他抱着灰檀木,让它舔自己不断落下的咸涩泪水。
九骨靠着木屋的门,听到门外的风声和比琉卡渐渐放任的哭声。
这样对不对?
他还是孩子,用洛泽的话来说,一个小朋友。强迫他成长是一件艰难而冷酷的事,可他只有两年的时间了。如果不能在幻之血失效前教会他如何坚定内心,成为不受外在侵袭的大人,那么他终将和乌有者一样沦为神殿的工具。
有风从破败的窗户吹进来,九骨放在墙边的刀上两个小石子轻轻碰撞发出轻响。武器不该有这样的装饰,既容易被听到又妨碍挥刀。但这是无名之主的血和泪,他要带着它们践行誓言。
永泪与刹血的誓者。
流血只是一时,死亡只在一瞬,眼泪却可以流到干涸,伤痕也永远不会消除。
第二天早上,他打开木门看到比琉卡正在整理行囊,把心爱的熊皮毯子拍去灰尘,好好卷起来放进包裹。灰檀木和他异常亲昵,仿佛在九骨不知道的这个夜晚,人和马的友情又增添了几分。
“早上好,九骨。”比琉卡和他打招呼,“我去附近的几个屋子找了一遍,找到些还能用的东西。”
他把搜刮来的物品拿给九骨看,都是些连土匪都不稀罕的日常用品,木勺、木碗、小铁锅,几罐随处可见的草药绷带。
“我都洗过。”比琉卡的眼睛四周仍然浮肿泛红,笑容却很自然。
“我好了。”他对九骨说,“我们出发吧。”
九骨让他打开行李把多余的麦饼拿出来,放在安戈木屋的柜子上。
要是那个女孩活着,也许会回来找吃的。
九骨留心观察比琉卡的神情,想探寻他究竟是真的摆脱过去振作起来还是强颜欢笑,前者是成长,后者则是幼稚的演技。
“我还找到了这个。”
比琉卡把一个手掌大小的铁盒交给九骨。
“安戈木屋里的柜子倒了,我看到有东西在里面就拿出来。”
他以为是没有被匪徒搜刮走的财物,结果里面只有一张巴掌大小的羊皮卷,写着几行看不懂的字。九骨也不懂这些怪异文字,连最古老的古都语都比它容易辨认。不过既然是在抚养比琉卡的人那里找到的东西,还藏在那么隐秘的地方,九骨觉得有必要弄清字的意义。
“收起来吧,路上找找能看懂的人。”
比琉卡就把它塞进马鞍内侧,和当初那个异教徒给的铁树枝藏在一起。
“我哭过。”他告诉九骨,“我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在这里长大,以及他们想抓我的原因。”比琉卡说,“如果他们说一切是神的旨意,那我就要亲自去问问女神和先贤是不是允许神殿骑士随意杀人。”
他有权知道前因后果,不过不是现在,不是这个连兔子都射不中的比琉卡。
九骨觉得他渐渐开朗,终于明白自己应有的目标。
“这是狩猎的第一课,记住不要认为在角落里最安全,退无可退无论对猎手还是猎物来说都是最差的选择。”
要去宽阔的场地和对手较量,在此之前则磨炼意志和技巧。
他们离开村子,走得不快,只是尽量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休息的间隙,九骨就指导比琉卡如何打猎,纠正他手持长弓搭箭瞄准的动作,教他如何控制拉弦的力道以及目测距离的方法。九骨让他尽最大的力气射箭,黑羽箭掉落的地方就是他臂力的极限,只有习惯这个距离才能更准确地判断能否命中目标。
“你要多加练习,在力量与精准之间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点。”
“你练了多久?”比琉卡问。
“很久。有一阵子你无论如何都射不中任何东西,会感到灰心和低落,但不要停下。”
比琉卡从没有想过放弃,手中这张黑羽弓是他憎恶的人落下的东西,可他却渐渐喜欢上它。它成了他的好伙伴,成了他的目标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两支黑羽箭也是如此,他惊讶于黑龙石的坚硬以及幽地古木箭身的柔韧,不管落在泥地、树干、石头上多少次依然毫发无损。
“黑龙石真的是传说中龙牙化成的石头?”
“不知道,没有人见过龙。”
比琉卡擦着食指内侧的血痕说:“万物女神把生命给了狼,就诞生了有狼一族,给了鸟就有了有鸟一族,如果世上有龙会是什么变的?”
九骨坐在他身旁,替他调整弓弦,听到这番话后回答:“女神把生命给了所有她见到的动物,但也只有鸟、狼和蛇继承了神之血。除此之外的其他传说之物都没有人见过,但我不能说那些没人见过的东西一定不存在。”
如果他没有遇见无名之主,也不会相信拥有幻之血的有狼一族真的存活着。有的传说源远流长,有的鲜为人知,至于哪些才是真的,恐怕穷其一生都不足以一一探寻到真相。
“九骨,你相信我能听到神谕吗?”
“你现在能听到什么?”
“风。”比琉卡侧耳倾听,“树叶的声音,鸟、野兔,河边青蛙跳进水里的声音,还有……”
还有九骨说话的声音,有时他不易察觉地微笑,他给灰檀木绑上马鞍抽紧皮带,他整理行囊、生火、往火中撒草粉、拨弄木炭的声音。他烧煮食物、他喝水、他睡着时偶尔发出的轻轻鼾声,他的一举一动,他活着的一切声音,比琉卡都清清楚楚、囊括无遗地听在耳中。
比琉卡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注意九骨,只要离得远一点就会忍不住寻找他。有时在人多的城镇里他会担心和九骨走散,一旦见到他腰挎长刀的身影立刻就安下心来。
除此之外,他对周遭的其他声音都少了很多关注。
“洛泽说你听力过人,也许你真的有一双比常人灵敏的耳朵,不过那和女神、远古先贤没有什么关系。”
“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真的能听到怎么办?”比琉卡追问,“如果只有我可以听到那些声音,你会让他们抓走我吗?”
九骨凝视他许久,看得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可那双平静温和的眼睛安抚了他的心。
九骨说:“那不由我来决定,只要你不愿跟什么人离去,我不会让他们得逞。如果你是自愿的,我也不阻拦。”
“即使像神谕传达的那样,听不到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末日就会降临也是如此吗?”
“没有什么世界是靠一个人来拯救的。”九骨说,“如果有人说只能靠你来救世界,那他一定是个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