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岸还浑然不知,弯腰专心在水底淤泥中摸索,从淤积泥沙中找到了那件闪闪发亮的东西,在衣服上蹭掉污垢,露出那东西的本貌来。
耳边汩汩水声隐隐靠近,那些聚集成一团蠕动黑山的食人蝌蚪的吞噬力惊人,乞讨者的尸骨被迅速啃食殆尽,意犹未尽的大群蝌蚪原路折返,此时郁岸距离岸边尚余一步之遥。
忽然腰间一紧,一条手臂从身后环住他,郁岸被猛地拎出水面,在空中一阵天旋地转后,脚尖终于勉强沾地。
“别把这里当游戏,受伤会创伤大脑,你后半生想变植物人吗?”昭然松开他的腰,低头教训。
“是你觉得我会受伤,然哥。”郁岸垂手站立,另一只手还攥着小婴儿的襁褓。
在他的计算下,蝌蚪被乞讨者吸引过去的时间可能不够自己打捞东西,所以特意带上小婴儿一起下水,如果食人蝌蚪提前折返,就把它抛出去,完全能争取到足够回到岸上的时间。
他偶然瞥到昭然手里的成绩册,皱眉问:“给我扣两分?凭什么。”
昭然用笔杆敲他的头:“利用人命去达到自己的目的。我昨晚嘱咐你什么来着。”
他并非不懂感情,甚至知道如何去利用人性来杀人,这比单纯的漠视生命更危险。
“我没想到npc会有感情。”郁岸歪头疑惑,“我也试了才知道乞讨者会被婴儿影响失足落水。”
“我完全按你要求做了,杀了劫道乞讨者,留下这个小孩。”郁岸提起哇哇大哭的小婴儿,“不过分好,也不过分坏,不是吗?在游戏里还要顾及虚拟npc的生死吗?”
昭然哑口无言,思虑再三,把刚扣的两分划掉。
这时,郁岸悄悄靠到昭然耳侧,得意细语:“活人我也一样对待。”
昭然被他不服管教的态度搞得火大,把刚划掉的两分又扣下去了,转身就走,没等他。
郁岸匆匆跟上去,想牵他的手。
昭然心里在想其他事,冷不防被触碰手指,这个部位特殊又敏感,因此被任何东西碰到第一反应都是甩开。
昭然意识到身边不是别人,于是回头瞧他,郁岸咬着指甲站在水道边的矮墙阴影中,旅者斗篷遮住了他的脸,唯有左眼的苍白色畸核在一片漆黑中闪烁冷光。
“好吧,好吧。”他终于妥协,走出阴影,双手托起小婴儿,跟到昭然身边,不情愿地对着小婴儿自言自语:“算你这像素方块堆会哭,小npc。”
小婴儿在游戏里只是一张微小的贴图,放大以后发现制作组并没认真画这个小东西,全是像素马赛克凑合堆出来的,但它就是可以哭得很响。
昭然摇摇头,对他总是无可奈何没了脾气,硬板起来的表情不由自主缓和。
“然哥。”郁岸无聊地双手把小婴儿举在面前,懒懒道,“你让我想起初中班主任。”
“很漂亮的女孩,第一次当班主任,但负责得要命,以前班上男生偷偷抽烟,屡教不改,她就会气得趴在讲台上哭。”
“后来男生们怕她哭,都不怎么抽烟了,或者藏得隐蔽,不叫她发现。”
“你还记得初中的事?”
“只是刚刚恰好想起来一点。”
“这种责任心出自怎样的感情呢,我不理解。”郁岸眼神宁静,“只要我在乎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但你不会真以为人的本性还能改变吧。”
“你昨晚干?我的时候没主动亲过我,没念过我名字。”郁岸把小孩抛到半空再接住,乐此不疲,“所以我今天不听你的话,我也给你扣两分,怎么样啊。”
昭然看向别处,尖牙咬着嘴唇,摸了摸鼻尖:“咳……下次会……下次。”
为了掩饰情绪,昭然在扣完分的画册上涂抹,把刚刚涂改分数的痕迹涂黑,周围画一些炸毛,再用白色给炸毛煤球点上眼睛。
“你刚下水捡了什么东西?”昭然边画边转移话题。
郁岸把那亮晶晶的物件摸出来,托在手心:“精进徽章,游戏里的稀少道具,能大幅度强化角色的技能,徽章越多实力越强。”
“快戴上,能扛打一点。”画笔木杆在昭然指间自如旋转。
郁岸把闪着微光的徽章别到胸前,试着摆出防守架势,朝昭然出了一拳。昭然习惯性竖起小臂去挡他的拳,但这一次,迅猛力道冲击小臂,昭然甚至被击退了两步,低头惊讶察看自己钝痛的臂骨。
“有两下子啊。”
链接入场景后,人物体能全部平衡为初始零状态,郁岸戴了精进徽章,各方面都会比无加成的角色强出一截。
水道附近的街区污秽不堪,一些砖砌住宅的外墙裂开缺口,苔藓从里向外蔓延,垃圾桶长久无人倾倒,塑料袋中的食物浸泡在酸水里腐败膨胀,恶臭仿佛随时会喷发而出。
总觉得隐约有一束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自己脊背上,直觉促使郁岸抬头望向砖房矮墙上方。
在距离两人很近的位置,有个人站在墙里面无表情盯着他们,只在矮墙上方露出一颗头。
与郁岸对上视线的一瞬,那人扭头就跑,想往破败木门里钻。郁岸反应极快,在那中年男人回身逃走的同一秒就动了起来,跳起来双手攀住矮墙边缘,手臂一撑,双腿顺势踩墙向上爬,敏捷地跨了过去。
男人他惊慌失措地用嘴去咬门锁,一溜烟钻进黑暗的小房子里,郁岸紧追不舍,回头抓住昭然的手一同钻进门里。
被精进徽章强化过力量后,郁岸的手劲儿陡然增加,攥得昭然倒吸一口凉气。
“……”
身后的木门轰然关闭,昏暗余晖尽数被隔绝在这一方封闭幽暗的密室之外,房子里破败的木地板落满灰尘,木质楼梯吱嘎作响,一些木板断裂,扶手已被蛀空,一股收藏于久远年代的潮湿气味充斥鼻腔。
一门之隔,仿佛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不同于游戏杜撰出的场景,年岁赋予这里无尽的黑暗,置身其中便会感到从脚下升起一阵寒意。
昭然脸色忽然凝重,一直以来胜券在握胸有成竹的表情荡然无存。
他一改远远观战、让郁岸自行探索的计划,自然地走到前面,并分出一只手,时常在郁岸即将走出安全范围时将他拢回身后。
像素方块堆成的小婴儿npc蹲在画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打量周遭的环境。
郁岸东张西望,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黑暗,几乎只能看见房间内摆设的轮廓,一架落满灰尘的打字机放在矮柜上,圆形的按键在按下时会发出清脆咔嚓响。
“打字机,一两百年前的老古董。”
郁岸沿着长桌面向窗边摸索,只能靠触觉去感知周围情况,桌边的木椅上堆积着一团粗糙的麻布,底下盖着一些稀烂的东西,一晃就窸窣作响。
他终于在桌面上摸到一盏提灯,在附近捡到一盒火柴,摸着黑用指尖挑选没受潮的一根,擦亮火焰,点燃了灯里的羊油。
提灯的微光照亮了有限的一块区域,郁岸看清那堆麻布下堆放的东西后,迅速缩回了手。
那堆麻布是老化的衣服,麻布之下覆盖的则是一具阴晾干瘪的尸体,腐化的骷髅嘴里叼着一支羽毛笔,下巴底下压着一本羊皮册。
年月积累下,腐败的人体组织已然和羊皮册封面、桌面黏在了一起,郁岸小心地将册子从桌上揭下,但骷髅下巴还黏在上面,郁岸不耐烦猛地一拽:“拿来。”
骷髅在地面上散落成一滩零碎骨骼,和麻布纠缠成一团。
郁岸肩头一紧,昭然把他拽离骷髅附近:“别在这儿乱拆东西。”
一晃眼,羊油灯光影闪烁,郁岸盯紧散落在地上的那具腐败骷髅:“他是不是动了一下?”
昭然一把推开他:“笨蛋,上面!”
郁岸朝右侧扑倒,抬头的刹那,置物架上竟趴着一个人,正是最初在矮墙上只露半个脑袋注视他们的那个古怪男人。
男人张开血盆大口向下砸落,正中郁岸刚才的站位,若非躲得及时,恐怕此时脑袋已经被这大叔砸进胸骨里了。
进入了完全黑暗的区域,男人便一改当时魂飞魄散逃跑的态度,变得异常凶猛敏捷,朝郁岸纵身一跃,张开大嘴咬向他的颈动脉。
郁岸反应也快,侧身就地一滚顺势站起来,一脚飞踢踹在男人脑袋上,身体在空中飞旋,第二连踢附加惯性带来的力量,重击在男人颅骨上。
由精进徽章加强过力量后,这两连踢要比郁岸平时能爆发出的力道更强,男人的头颅当即凹陷进去一个窝。
可他甚至没有丝毫重击后的晕眩,就那么朝郁岸直冲过来,郁岸只能横跳躲避,那大块头不怕痛不怕撞,一颗铸铁般结实的头颅撞碎了墙壁,飞溅的砖石碎屑擦过郁岸脸颊,在颊边蹭出一道血线。
“好硬……”郁岸喘着气观察周围是否有锐利的武器能用,突然,他猛地拽下胸前的精进徽章,用力抛到昭然手中:“试试能不能精进绘画能力!”
不用他多解释,昭然只与他对上目光,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接着。”昭然从画册上撕下一页,朝空中抛去,郁岸同时一矮身,从那铁头男人胯下滑铲,左眼亮起苍白微光,银级核画中取物表面显现繁复花纹。
郁岸右手猛掏进画布,奋力向外一拽,从中拖出一把镶嵌红核的十字尖刀——破甲锥。
自从拿到破甲锥,其镶嵌的二级红核的强大威力还未曾在实战中试验过。
手中有了武器,被对方压制的局面顷刻逆转,郁岸握紧破甲锥,转守为攻,主动朝男人冲了过去。
那古怪男人身手敏捷,借着黑暗的掩护在散乱的家具后躲藏, 画中取物核并未给郁岸带来多少视力提升,凭他的眼睛在黑暗环境中追击目标实在困难。
但昭然不一样,在完全被黑暗笼罩的环境中,他视野里的古怪男人就如同站在白天的操场中央,无处遁形。
“他在向你左后方绕,你正前方脚下横着一根铁锹,左边斜上方吊垂一片杂物,先弯腰迈过去,然后直接转身抓他,其他东西都碍不到你。”
昭然开口的同时,郁岸已经有所动作,不再受黑暗中远远近近的轮廓的干扰,放开手脚移动,反握破甲锥矮身回转身体,刀刃在一片漆黑中划出一道血红弧光,锋利弧光擦着男人面颊闪过,锋利的刃气从左眼球割过鼻梁,在右眼球上也留下了一道狠戾的深壑。
血花爆裂,一簇热血溅落到郁岸脸颊上,男人痛苦怪叫,转头逃跑,灵活地翻越杂物障碍,从小屋深处的后门冲了出去,郁岸想追,但周遭漆黑,膝盖不慎撞到了杂物边缘,痛得原地蹲下抱腿吸凉气。
昭然蹲到他身边,给他揉揉撞痛的膝盖:“没事。”
“什么,有东西挡着你不告诉我。”郁岸咬牙站起来,一瘸一拐挪到桌边,双手一撑坐到木桌面上,抱着一条腿揉,另一条腿垂在桌下晃荡。
“你跑太快,我还没说出口你就撞上了。”昭然拉出死人坐过的那张椅子,扫了扫灰然后坐下,“别追,可能有陷阱。”
“没想到在游戏幻室里也能掏出破甲锥来,”郁岸仔细察看锋利发亮的十字尖刀,刀柄与刀刃连接处的十字星形畸核闪着微弱红光,“你的角色是旅人画家,所以戴上精进徽章能加强绘画能力,我的角色就做不到。”
“试试还能不能画别的,画手枪看看。”他盘膝坐在木桌上,扶着膝头审视昭然的画册和画笔,“画中取物核不能取活物,而且只能取和画等大的东西。”
“枪也太复杂了吧。”昭然左手拿起画笔,沾了点颜料在画册上描摹,精进徽章使他的绘画时间大幅缩短,几秒钟就能涂抹完成。
“不行,我记不住枪细节长什么样的。”昭然忍不住用笔杆挠头发,他从不用枪,因为实在吃不消枪的后坐力,虽然知道每一块零件如何组装,但要在脑子里回忆出精确的形状还是有点强人所难。
“画畸核试试,画透视核,伦琴之眼。”郁岸专心趴在旁边看着,本来想让昭然画储核分析器,但这东西应该比枪更精密吧,普通人会使用就够了,不可能观察得特别细致。
透视核的表面纹路是一只眼睛,应该还算容易画。
昭然凭着印象画出了三级红色的功能核-伦琴之眼,在精进徽章的强化下,笔下的畸核立体逼真,仿佛触手可及。
郁岸发动画中取物,试图将手指伸进画册。
“拿不出。”接连尝试几次无一例外全部失败,郁岸指甲里抠满了颜料。
“可能因为每颗畸核其实都是不规则的球形,凭手画不出那些细微的凹凸。”昭然想了想,“除非拍照片才能实现。”
“可是破甲锥上也嵌了畸核,就拿出来了。”
“因为打磨雕刻过吧,雕刻之后就变成标准的十字星形状了。”
有点可惜,但拿到破甲锥之后,郁岸心里有了底,至少不需要再花时间去搜找武器和冒险强化了。
“就只能拿这些吗,你再想想还会画什么。”
昭然支着头苦想,灵光乍现,奋笔疾画。
“我看看。”郁岸举起画册欣赏,表情逐渐疑惑。画布上堆了一滩红润的、栩栩如生的、Q弹的,爱心软糖。
“这个我能记住。”昭然托腮笑,“离谱经常去超市买。”
抬手伸进画布中,郁岸顺利从里面掏出了一把爱心软糖,的确,面试官家的冰箱里塞了不少这种软糖,草莓夹心的,咬开会爆浆。
郁岸扔了两颗进嘴里,借着羊油灯的微光翻开从骷髅身上夺过来的羊皮册,有些字母已经模糊,用词习惯也十分古老,但郁岸阅读起来并无障碍。
“哦,这个老头刚出生的小孙子被作为祭品送给……这个词很怪,不知道他想说战神还是想说怪物,可能是说他们小镇信奉的守护神吧,后来这座闭塞的小镇迎来了一位外乡人,向老头承诺会去怪物那里替他讨回孩子,小镇上因为供奉这头怪物而失去孩子的居民都来替他送行。”
“外乡人的胸前纹有一片太阳印记,人们对他充满期望,夜夜祈祷,称他为勇士。”
“勇士独自前往怪物的巢穴,却一连数年杳无音讯,直到一位迷路的渔夫在海边礁石下发现他腐朽的尸体,手持砍出缺口的利剑,背靠礁石英勇死去,石面上用剑刻下了一行字——伪假光明悬于战神旗帜之上,虚无信仰以我终结。”
郁岸瞳孔骤缩,这段话他在日记里读到过。在日御镇的地图上,结合小镇灯塔上垂挂的太阳旗帜,与日记手稿上的花纹也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游戏为了美感做了太多艺术加工,郁岸一时没认出来。
羊油提灯的光芒微弱,郁岸只能趴在桌上细读,昭然坐在近处,目光落在他弓起的脊背上,不慎掀起的麻布衣料露出了后腰的太阳花纹。
昭然替他拽了拽斗篷,盖住他裸露的后腰。马赛克小婴儿从画箱里爬出来,咿咿呀呀地沿着斗篷爬到郁岸背上,傻乎乎嗦手,郁岸入神翻阅羊皮册,懒得理它。
“说起来,失落小镇的设定和这老头写得差不多。小镇上的人们为了祈求保佑,每年都会送一位妙龄少女顺流而下,供奉给亡湖寄生者。”
“难道失落小镇的原型就是日御镇,日御镇闹鬼吗,有这种传统吗?”郁岸扬起眼皮看向昭然,“你应该知道吧,大老板说你从前在日御镇住。”
昭然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答:“有,日御镇靠海,且位置特殊,一年中有半年都处在极夜状态,见不到太阳,刚好有人在海底看见了一种生物,长得很像太阳,所以认为是太阳坠落进海里才导致漫长的极夜。以前人傻,听风就是雨,就把它当成神明来供奉,所以每年都献祭一些东西给海底怪物,希望它能给小镇带来光明,战士出征也会祭它,久而久之这怪物也被传成了战神。”
“很残暴的怪物。”昭然平静讲述,观察着郁岸的表情,“长相丑陋,面目可憎,人们表面信仰,心里其实都在想如果能一把火烧死它就好了。”
“没时间了。”郁岸拿上破甲锥,提起羊油灯,匆匆跳下桌子,朝古怪男人消失的方向快步走去。
有一个疑惑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郁岸习惯性拒绝思考,却又不得不面对——
从进入这里开始,面试官的举动有点反常,给人一种焦躁不安的错觉。
黑暗被微光一寸一寸驱散,迈过积攒尘埃的老地板,每一步落地都听到蛀蚀的地板吱嘎作响,郁岸弯着腰,提灯寻找男人滴落在地面上的血迹,沿着痕迹追击。
“等等,”昭然破天荒主动伸手过去,皱眉要郁岸牵着,“我觉得这儿过于像日御镇了。”
但郁岸没牵,他腾不出手,而且用异样的眼光瞄了一眼昭然的手。
推开房间松动陈旧的后门,一条卵石铺就的小道向远处的黑夜中延伸,地面上散落的血迹越发密集,那古怪男人只是被破甲锥划伤双眼而已,出血量却比想象中多得多。
郁岸一直向前摸索,在微光照亮下,十步开外多出一个人影,侧坐在小道旁,看侧影像抱膝团坐的姿势,有些僵硬。
他大着胆子接近,举起提灯照亮那人的脸,横亘鼻梁的一道深重刀伤触目惊心,此时他的脸庞白得像落了一层霜似的,完全丧失了活人的生机。
古怪男人死了,以如此奇怪的姿势坐在地上。
郁岸将破甲锥伸出去,拨开古怪男人的麻布外套,来印证心中的猜测。
果然如他所料,麻布衣袖之下空无一物,这古怪男人没有双臂双手,所以最初见他时,他用嘴去拨门把手。
那位死在木椅上、在羊皮册上书写悲伤心事的老骷髅,用嘴叼着羽毛笔,最初在住宅中见到的老人用嘴去开窗,骑独轮车的小孩儿们用嘴叼着糖果和风车,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全都没有双手。
一种不可深究的恐惧从脚下升起,寒意沿着脊柱上升,让人不由自主汗毛倒竖。
他僵硬回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描摹昭然的脸,目光下移,审视那双手。
而且,面试官不止有一双手。难道它们全都属于日御镇里不同的人们吗。
“看什么。”昭然微怔,皮囊仿佛被锋利目光割开,将腥臭的丑陋的一切暴露无遗。
轻微的石裂声从远处向脚下蔓延,突然声响变得剧烈,卵石地缝皲分开来,顿时地面四分五裂,向下坍塌出一个无底的大坑。郁岸脚下瞬时空了,他弓身起跳,双手去攀边缘的裂崖,昭然神情骤变,跪趴到边缘去抓郁岸的手:“岸岸!”
但在有限的零点几秒反应的时间内,郁岸在昭然的手和断崖之间选了后者,两人指尖短暂相触,在簌簌砸落的碎石中错过了。
碎石如同狂风骤雨般向下坠碎,郁岸在坠落的失重状态中慢慢走了神,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重重砸落到金属表面,他甚至忘记感受四肢内脏袭来的剧痛,求生欲使他自觉抓住身边能攀抓的一切。
郁岸奋力抓住金属表面的一块凸起,将破甲锥狠狠插进铁皮中,才陡然挂住身体,停止无限向后滚落。
明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双眼,周围的风景在迅速后退,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雪割过脸颊,耳边汽笛声呜呜长鸣。
他挂在了一辆游荡在空中的列车上,列车轮下并无轨道,而是一片虚无深渊,回头望去,太阳和云层被甩在了车厢最后,天空中白昼与黑暗之间的分界像没搅匀的颜料一般分明,而这趟幽灵列车正在从极昼开向永夜。
光线逐渐被极夜吞噬,大片雪花在脸颊上拍打,郁岸悬挂在飞速行进的列车上,用尽全力攀爬到车顶趴下,紧握破甲锥的手已在寒冷中麻木,快要失去知觉。
这绝不可能是游戏内置场景,失落小镇场景似乎与现实贯通,这趟列车正开往它所参考仿制的原型——真正的日御镇。
按昭然所说,日御镇每年有一半时间处在毫无日光的极夜状态,那么这小镇的地理位置大概在南北极附近。
温度仍在以每十秒一摄氏度的速度下降,体感温度接近零下四十度,郁岸全身上下包括睫毛都结了一层冰霜。
列车呼啸穿过昼夜分界,郁岸身上的旅者斗篷也发生了变化,穿过分界线的部分麻布斗篷消失,留下郁岸原本穿在身上的纯黑兜帽,待完全穿越昼夜分界,郁岸在游戏中的旅者斗篷完全变更为现实中的纯黑套装。
在外套内衬里,贴着一枚黑色的半圆口袋形贴纸。
是从午夜商人那儿新买的核匣扩容,能存放四个畸核,刚买来还没用过,只把新买的那枚逆转童话核和从机械狼里抠出来的一级蓝核随手扔到里面了。
早知道就塞几个有用的核进来了!
这是脱离链接了吗?还是……
掉进了扭曲时空的裂缝里?
郁岸忽然听见后脖颈处发出稚嫩的咿呀声,扭头一看才发现,那马赛克小婴儿就趴在自己兜帽里吃手呢,像素方块组成的小脸被冻得发红,两腮一边一个红色小方块。
《灰鸦:玩具屋》这个游戏本身已经成为一个虚拟幻室,再加上技术组为了动作灵活,因此实地链接进游戏场景的空间选在了废弃马戏团的空幻室内,幻室叠加幻室,要素过多,卡bug了。
幸好纯黑兜帽具有保暖防风效果,能大幅延缓热量流失的速度。
马赛克小婴儿身上还有些温度,塞在脖颈后面还算暖和,这是郁岸没在发现它的第一时间丢出去的理由。
车厢顶覆盖上一层雪晶,郁岸的手已冻得发紫,慢慢失去控制,从破甲锥柄上脱离,郁岸在列车顶上向后滑,呼出的白气结成冰霜,冰晶仿佛要从鼻腔一直凝到肺里,眼前晕眩,越来越黑。
在这里活活冻死会怎么样?真实躯体还站在红狸市吗。
郁岸和昭然的躯体仍旧贴满链接点,坐在技术组和机械组的视线之中。
“昭组长情绪波动突然强烈,是遭遇目标了吗?”
屏幕上飞速滚动的程序映在雍郑瞳仁中,他表情凝重:“郁岸那边出事了。”
纪年身上挂着工具带,手里随时攥着检修工具,在郁岸和昭然之间走来走去。
“郁岸好烫。”纪年关注到数据板上的指标突然剧烈浮动,勾手叫急救组实习生过来。
急救组阮小厘提着手提箱冲过来,跪到郁岸身边检查情况。
“在发热,可能意识进入了严寒环境,大脑判定需要全力提供热量以保证维持生命。先紧急降温处理一下,但这么下去身体迟早会撑不住,意识崩溃是早晚的事。”
“严寒环境,我不记得游戏里有这种设定。”雍郑凝神关注流窜的程序,接着,一串暴风雪代码滚入了视线中。
“还真有……我把它删了。”
“这种时候删代码?这游戏框架又不是你做的,删太多出bug就更麻烦了。”纪年打来一盆冷水洗涮毛巾给郁岸搭到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