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三位字母吗?”福克纳含笑反驳道。
“确实,眼睛的英文字母只有三个,前提是单数。谁说眼睛不能用复数形式呢?”
“EYES,不错的推论。”
“我还有一个更加大胆的推测。”
“说来听听?”
福克纳拖着衰老的身躯,坐在床沿上。
“这里出现过的人物很多,最初审问我的男女狱警,带我来去瞭望塔的狱警,关在这里的犯人……但是剔除掉无关紧要的角色,其实主要的角色有四个,你、我、关在顶层的犯人和模仿的凌先眠。”
“可是这对不上,安徒生笔下的《影子》只有三个主人公,学者、影子、和影子一起谋杀学者的公主。”
“谁是多出来的那个人?”
江秋凉停顿了几秒,窗外的风吹进来,拂乱了他的黑发。
“或者说根本没有人是多出来的,你塑造出了两对影子。这个监狱,是一个双黄蛋。”
“在我和关在顶层的犯人之间,我是影子,犯人是学者,而你和伪装的凌先眠是背后推波助澜的公主。”
“在你和伪装的凌先眠之间,你是影子,他是学者,而我和犯人才是背后的洪流。”
“你这个局布置的太好了,如果我没有察觉、没有怀疑、没有找到真相,你完全可以借刀杀人,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妙计。”
“既然你看破了,那……”
江秋凉直接打断了福克纳的话:“可是你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
福克纳停下来,像是被窗外风卡住了喉咙。
“在这场局里,你一开始的地位就摆错了。”江秋凉冷声道,“你我从不是影子,而是真正的学者。这里不是童话,影子不会杀死学者,所以你的这场博弈,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可言。”
福克纳沉默了一会,他的视线落在两人身后,良久的欲言又止化作了一声轻飘飘的叹息。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江秋凉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在明知危险的环境里,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交付信任?更何况你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
“什么漏洞?”
“太多了。你明知道我在这件监狱很久了,却在一开始熟络的向我介绍监狱中的种种,仿佛我是第一次进到这间监狱里。当然,这个可以单纯理解为你的多管闲事,这点无可厚非。那么我问你,这座监狱悬空在海面上,守卫森严,就连窗户的电网都要通电,一个曾经越狱过的重刑犯,会被关在这座监狱的什么地方?一间普通的牢房,甚至有一道莫名其妙的裂痕,边上有一个会向我透露信息的老头?怎么可能。”
江秋凉说:“你知道的太多了,这座监狱为了加强安保,平时送饭的狱警脚步声可以听的一清二楚,牢房之间的隔音很不好,更何况这里到处都有监视的可能性,他们怎么可能容忍我和你说这么久的话。”
“既然你一早就意识到了我才是真正的监狱长,为什么还要再次前往瞭望塔?你大可以随便找个机会杀了我,而不是冒着被杀的风险去那种地方。”
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云层,瞬间的白光打在江秋凉脸上,他的两个眼窝深深凹陷,整个人如同海面浮起的厉鬼,紧接着轰隆的雷声从头顶劈下来,整座监狱随之颤抖。
“为了解决掉他。”
江秋凉轻声开口,回答和雷声重叠在一起,显得有几分模糊不清。
“谁?”福克纳有一瞬的不解,“我伪造出来的,假的监狱长?”
江秋凉的唇角扯开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福克纳立刻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他想杀的不是狱警口中的“长官”。
所以……
福克纳抬起眼,他的眼中有红血丝蜿蜒而过。
“你想杀的……是二十四岁的自己?”
“是的。”
“这……”福克纳始料未及,“你为什么……我明明是用他来威胁你的啊!”
“所以我才要杀了他,有他在一日,你们就会抓着他来要挟我,我为什么要留一个最大的软肋在别人手里?”江秋凉笑起来,在狂风的背景音有颇为森然,“有一件事你们说对了,不是他死,就是我活。如果他注定会杀死我,我为什么不能先动手呢?”
福克纳哑然。
虽说是这么个逻辑,但是事情不应该这么发展啊!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是你们先动的手。”江秋凉脸上毫无怜悯之情,“哦,不,应该说是他。他和我说酒,可他根本品不出任何酒的味道,就像他吃的苹果,闻起来都是酸涩的。你用我幻想中凌先眠的模样和性格,减去他对我的情感,塑造出来的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早在我去寻他之前,他就已经没忍住,把二十四岁的我杀害了。”
“死了?”福克纳嗫嚅了一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秋凉讥讽道,“他故意调低了瞭望塔顶层的温度,延长尸体的存放时间。泼在地上的红酒为了掩盖血腥味,也是为了掩盖尸体身上的气味。他挖掉我的眼睛,不是因为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他知道如果我看得见,这件事根本就隐瞒不下去。从见到我开始,他话里话外掺杂嘲讽,是让我情绪失控的激将法。这一步步环环相扣,他根本也是想借我的手,来遮盖自己做出的罪行。”
“不过,说起来我还应该谢谢他。”江秋凉脸色阴转晴,“活人的这张嘴喘息一刻都是危险,只有死人会永远保守秘密,他替我解决了心头的一大隐患。”
福克纳颓然瘫坐在床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你明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监狱长,还是杀了他?”
“说起来,他不只是我的故人,应该也是你的故人吧。”江秋凉突然没有来由地提了这么一句,“我说了这么多,不如就请监狱长跟我讲讲原本住在我那件牢房的故人吧。”
福克纳始料未及。
“我的眼睛是被挖掉了,关键的不是过程,而是目的。”
“你和我提过,我杀了一个心理医生,把他的头放在了办公桌上。我自认不会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可是这件事也不像是你凭空捏造出来的,那么做出这件事的究竟是谁呢?”
“让我猜猜,我的眼睛此刻会在哪里呢?”
江秋凉虚指了一下身后瞭望塔的方向:“是不是正好摆在监狱长办公室的桌子上呢?”
福克纳视线扫到镜子的方向,窥见了自己愕然的表情。
“所以啊……”江秋凉居高临下,“我不过是礼尚往来,有什么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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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耶,和之前福克纳和小江讲的故事对上了。
第89章 杀死监狱长
又一道惊雷撕破了天际, 压城的乌云和泼天的海水齐齐翻滚,海天近乎一色,天地翻滚,在暮色中彼此纠缠撕咬。
豆大的雨水终于倾盆而下, 从黑暗坠入黑暗, 洗刷出一道道流不尽的泪痕。
福克纳狠狠打了个寒颤, 不是到是被雷声吓的还是被江秋凉一番话激的。
江秋凉左手握着匕首,右手已经全然没了知觉。
他的脸上其实没有比福克纳好一些,如果福克纳可以在此刻分神注意一下江秋凉隐藏在暗色下的脸,会发现他的嘴唇血色正在快速褪去,苍白程度比起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精彩的推论, ”福克纳终于从惊愕中回过劲来, 开口道,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他们和你一样是真实存在的人, 这把刀不是扎进冰冷的电线里, 而是插入滚烫的血肉里,该怎么办?”
“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江秋凉说, “二十四岁的我愿意牺牲生命来换取我活下去的希望, 凌先眠为了我会做出让步, 即使我不值得,我也知道他们不是你向我展示的这样。”
“你真的是因为相信自己吗?”福克纳笑起来, 苍老的笑声像是雨水打在海水上不歇的水花, “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错误的后果?”
吵闹的风雨交加横亘在两人之间, 宛然隔开了两个世界。
江秋凉握着匕首的指尖倏然一紧, 指尖泛出病态的白色。
“万一,我是说万一, 我真的足够残忍。把这两个人活生生带到了你眼前,或者我造出来的假监狱长没有杀掉那个犯人,你会怎么做?”
江秋凉沉默。
“你会做出相同的选择。”福克纳说,“你这么聪明,肯定想到过这种可能性,告诉我,两条你在乎的人命,值得你为之犹豫几秒?”
“或者说,你真的犹豫了吗?”
大雨斜斜飘进牢房,空气潮湿而咸涩,攫取有限的氧气。
“你太想赢了,比起失去你更害怕自己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你任由冷漠的情感支配自己,做出可能让你后悔一辈子的决定。”
“我不会后悔。”江秋凉说。
“我曾经和你说过一样的话,想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五十多年前就像是发生在昨日一样。”福克纳的视线跨过禁锢着自由的电网,像是一只海鸥,从层叠的云层俯冲到海面之上,捎带起激昂的风,“我是自己情愿来这座监狱的,它存在的时间远比我久远,我在这里待了足足有五十多年,和它有着一样绵长的呼吸和冷漠的思维模式,直到我死去的那刻,它会一直存在,延续我的生命。”
风从窗外吹过来,江秋凉抬起头,他的眼前一片化不开的漆黑,耳畔是狂风暴雨的呼啸,于电闪雷鸣之中,他听见了更为轻微的、绵长的、平和的呼吸声。
跨过漫漫五十余年,筚路蓝缕而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监视别人,我掌握着这座监狱的生死和话语权——”福克纳声音扬起来,很快又低落下来,“可那又这么样呢?我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瞭望塔里,日复一日过着一样的生活。每天一睁眼,我都知道这一天会发生什么,时间久了都会产生一种怀疑,我究竟是度过日子,还是把同一天过了很多遍?”
“汹涌的海水、寂静的海水、绝望的犯人、冰冷的机器人,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唯一相伴左右的就是我自己的影子。”
“我甚至能想到,到了死的那天,也会发生一样的事,看到一样的景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我依旧是孑然一身,来去无牵挂。”
“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弯下腰,听到我的影子竟然说话了。”
江秋凉呼吸一滞。
“他说,他要杀了我,取而代之。”
“你疯了。”江秋凉说。
“是啊,我是疯了,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自己产生幻觉了。”福克纳苦笑一声,“可是你知道吗?我还产生了一种想法,我终于能够打破这样枯燥的生活了,因为这个意外,我的生活终于出现了转折点。”
“其实在更早以前,我就发现自己有点不对劲了。明明我是监视犯人的人,整座监狱的监狱长,可是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始终感觉到,身后有眼睛盯着我,就像是我盯着他们那样,死死监视住我。”
“那一刻,我终于知道,”福克纳叹息,“这座监狱囚禁的不只有犯人,还有我。”
“所以我创造出你口中的那个怪物,于你而言,他是畸形,与我而言,他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一切早该结束了。”
福克纳收回视线,看向了江秋凉:“我很羡慕你,现在我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我没有朋友,没有未来,我的选择毁了我拥有的一切。可是你拥有我失去的一切,你有未来,有选择的权利,所以我拉你进到这里,纯粹是因为我的私心。”
“所以你选择我,是濒死之人对于幸存者的恶意?”江秋凉问。
“也不全是。”江秋凉看不见,福克纳摇了摇头,“我选择你,是因为我能预见到,即使你现在拥有我想要的一切,但是你的结局会和我一样。”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
“你不信吗?”福克纳轻声道,“我从不会看走眼的,你和当初的我完全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江秋凉握着匕首的手一动。
“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来杀了我,你就能解放了。”福克纳张开双臂,露出自己所有的软肋,“我不会挣扎的,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吧。”
江秋凉一步步走近福克纳,他滴下来的血越来越慢,闪电晃亮了他的脸,很快又黯淡下去。
福克纳闭上眼,等待着匕首划破咽喉的一瞬间。
窗外的风在助纣为虐,雨在戏谑,海浪在彼此的喧哗声中迷失了自我。
迟迟没有等到疼痛来临的时刻,福克纳睁开眼,愕然发现江秋凉手中的匕首被他随手甩到了远处的角落里。
“你怎么……”
“我不会杀了你。”江秋凉捂着没有知觉的右手臂,“至少,我不会亲手杀了你。”
“你只有杀了我,才能逃出这里啊!”福克纳难以置信。
江秋凉摇头:“不是这样的。”
福克纳愣住。
“你的说辞是很感人,可是我有一点想不通啊。”江秋凉说,“你这样无法忍受这里的生活,为什么选择自行解脱呢?你说你不相信任何人,却在话里话外激我杀了你,把你自己最重要的生命交到我这个不过几面之缘的外人手里,难道不是前后矛盾吗?”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大雨不要命一般瓢泼而下,天地之间蒸腾起氤氲的雾气。黑云沉沉压下来,将整座悬于空中的监狱囫囵吞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福克纳在震耳的暴风雨中沉默许久。
“你从一开始就在误导我,这个世界从头到尾,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你假意把找门这个任务交给我,不是因为相信我。你根本就是把我当成一件或许趁手的工具,你相信的不是我,而是自以为控制住我的你自己。”
“最初你说那扇门在瞭望塔,我确实怀疑过。不过你说错了,那扇门根本就不在瞭望塔里面。而是在牢房,更具体的说,就在你所在的这间牢房里。”
福克纳惊道:“你不是看不见吗?怎么会知道!”
“‘像是指引亡灵的路,从来不会有人迷失’,这是你的原话。看不看见本身和找到门之间并不冲突。”江秋凉说,“你若是觉得视力对于我找门来说至关重要的话,从我告知你我看不见之后就不会答应我一个莫须有的承诺了。”
“那个承诺……原来你是在试探我?”
“是。”江秋凉大方承认,“我从来没想过要让你答应我什么请求,有求于人,还不如诉诸于己。找到那扇门的位置不是关键,关键是那扇门里面有什么。”
福克纳突然笑起来,混在风云声中有几分突兀:“没想到我到了这个年纪,还被你给骗了,虚长了这几十年,真是老糊涂了。”
“不,你没有糊涂。”江秋凉反驳道,“你知道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你没办法得到而已。”
“你在我进来之前苦苦让我寻找这扇门,但是我从走进这间牢房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你决口不提这扇门,不是忘了,而是你打开这扇门,和你以为我来找你是同一个目的。”江秋凉轻笑了一下,“等号的左边和右边是等值,这个不难推算。你以为我会出于怒气或者为了逃离而杀了你,这扇门的后面,是死亡吗?”
“不错。”福克纳肯定道,“你猜的不错。我想要走进这道象征着死亡的门,我甚至找到了它,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打开它。”
“到头来,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风从窗外呼啸而来,夹杂着海水咸涩的潮气,江秋凉握着自己疼痛的右臂,唇色在灯光下显出几分苍白。
他突然想起福柯的一句话——
这个世界正在阉割我们,要求我们正常,即使它是令我们变疯的原因。
福克纳转过头,朝着江秋凉的方向:“你是对的,我不能让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就逃不出这个世界了,你战胜了我,注定会成为下一任的监狱长,永远留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许久之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不过,就算不是你,这个监狱,这份权利,也会永远传下去。有鱼饵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抢食的鱼儿了。”
风拨乱了江秋凉额前的碎发,他站在原地,略一沉思。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江秋凉突然开口,“你想听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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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正在阉割我们,要求我们正常,即使它是令我们变疯的原因。
——福柯
监狱走廊上。
江秋凉寻着去瞭望塔的路快步离去, 他越走越快,直到听到身后一声巨门关合的巨响,这才倏然刹住了脚步。
福克纳的影子,他创造出来的那个机器人, 是一个优秀的仿造品。它是江秋凉的想象和凌先眠的疯狂锻造出来的怪物, 但是不可否认, 它不是这个监狱原本的存在。从某种程度,足以以假乱真,让这个监狱误以为是另一个外来者。
而江秋凉暗示福克纳,利用那个怪物,或许可以打开那扇门。
临走之前,福克纳叫住了江秋凉, 说了最后几句话。
“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么久的话。”福克纳的声音浸润了今日的雨水, 回想起来似是隔了层水汽, 还有的咸涩气味, “现在想起来,站在高处也没有当初想的这么好。这里太孤独, 太冷清了, 当你举目四望,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你……我不希望你和我落得一样的下场。”
江秋凉举起自己的双手,贴在自己被海风吹到有些发僵的脸上。
散不去的血腥味在鼻尖徘徊, 手上的血污抹在脸上, 最终还是弄脏了一副白皙的面庞。
地面下沉, 指缝之间隐隐有光透进来。
听到叮的一声电梯到达的轻响, 江秋凉这才把手从脸上移开。
完好无损的右臂隐隐有一滴液体落在他脚下附庸的影子中,融为一体。
这一幕恰好被遮住, 就连电梯里的监控也捕捉不到。
血腥味在电梯门开启的瞬间散去。
消毒水的气味根本洗刷不净医院空气中的焦灼,反倒像是一张粘腻的蜘蛛网,黏住了世俗生老病死的疼痛。
在人来人往的枯燥背景中,等待电梯的人抬起头来,正好对上了江秋凉没有什么表情的一张脸。
冰冷的光打在江秋凉脸上,停留在眼底的几分亮色化作了户外悬在枝头将坠欲坠的雪沫,隐隐闪烁着寒气逼人的光。
看见眼前的人,江秋凉的目光复又冷了三分。
他对着凌先眠轻轻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旋即大步从电梯里走出来,与凌先眠擦肩而过。
“等等。”
江秋凉停下脚步。
冷风呼啸过玻璃窗,自动开合的玻璃门在往来之间一张一合,冷气从外面钻起来,很快又殆尽在融融暖气之中。
江秋凉转过头,毫不遮掩眼中的漠然,冷冷打量凌先眠。
“有事吗?”
凌先眠自然察觉到了江秋凉态度的变化,微微蹙起了眉。
“能搭一程吗?”他动了动搭着外套的手臂,“这么冷的天,不太好打车。”
江秋凉的视线自然而然从他的手臂上一划而过,这件外套很单薄,肯定抵御不住窗外呼啸的冷风。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江秋凉突然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意味不明的表情。
“好啊。”
江秋凉缓缓踩下刹车,汽车平稳停住。
车内的温度很适宜,因为里外的温差,玻璃内侧起了薄薄一层水汽,江秋凉趁着等待的功夫用指腹擦了一下车窗。
冰冷的,潮湿的,水汽复又浮了上来,留下了一道深浅不一的缺口。
广播里的男声和女声附和着絮絮叨叨,聊的是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挪威语在车内连珠炮一样坠落,让有限的空间里衬得更加闭塞。
江秋凉试着换了几个频道,不得其果,最终关掉了广播。
副驾驶座上的凌先眠正在低头回着手机里的信息,修长的手指快速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那双手很干净,没有任何的配饰,宛若象牙雕刻出来的艺术品。
红灯转了绿,江秋凉收回视线,直视前方,手指若有若无在方向盘上叩打着不知名的节奏。
安静在空气中凝滞,远比之前的吵闹更让人窒息。
江秋凉盯着萧索的前路,突然笑了一声。
“怎么了?”凌先眠按灭屏幕,偏过头,注意到江秋凉微微抿起的嘴唇,“你今天很不对劲。”
“没事,”江秋凉又笑起来,笑意未达眼底,“我只是好奇,有什么事值得你抛弃专座,来蹭我这辆小破车的副驾驶。”
凌先眠的手机传来一声短信提示音,他没有急着去看手机的内容,而是先蹙起了眉头:“什么?”
“我说错了吗?”
“你看我信息了?”
“不用看。”江秋凉转动方向盘,左转,“你的外套太单薄了,和在异国他乡打车的外来客格格不入。人生地不熟的冬天,就算是打车,前几次也很难把控路边等待的时间和停车地点到目的地的步行距离,穿得多一点才保险。你是思虑周全的人,不可能莽撞到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
凌先眠突然笑起来:“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你在夸我吗?”
江秋凉耸了耸肩:“现在看来,还理解能力惊人。”
凌先眠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兴趣,笑声打破了车内灼人的寂静。
“你不仅有往返接送的司机,还很熟悉纽厄尔医院,说不定那座房子就是你的。”江秋凉紧抿的嘴唇终于松开了些许,“装第一次来装的很辛苦吧,还特意请个导游在美术馆装偶遇,玩什么姜太公钓鱼的戏码。”
“过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凌先眠没有否认,笑意更深,“愿者上钩。”
“亏得我留你吃饭,还这么耐心给你介绍周边的超市。”江秋凉嘟囔了一声,“早知道……”
“早知道就在我的三明治里下毒。”凌先眠很自然地接过话茬,“不下毒也要在里面夹几颗巴豆,让我受点苦。”
“你知道就好。”江秋凉故作遗憾叹了一口气,“怪就怪我太过心软了。”
“心软……”凌先眠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江秋凉唇角不自觉翘起一个弧度。
“你早就知道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你的,为什么不避开我呢?”
“哦,”江秋凉不太在意地回复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说罢,他对凌先眠露出了一个颇有意味的微笑。
“彼此彼此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一天中仅有的光亮消失殆尽。车灯照亮前方一片灰黑和苍白交界的街道,树影在阴暗中渐显婆娑,远处的一点建筑被皑皑白雪遮盖,仅侧面顽强地显出些许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