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里只有凌先眠一个人。
凌先眠的手从耳廓往下滑,停留在江秋凉的腰际。
他拉过江秋凉的手,江秋凉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左手无名指。
一个素银的戒指,没有多余的装饰,简单而真挚。
凌先眠用戴着相同戒指的左手贴上他的,两个戒指依偎在一起。
“我爱你,”凌先眠抱住他,这样用力,像是想要把他融入自己的身体里,“秋凉,我是真的爱你。”
凌先眠懂得江秋凉的回答,江秋凉也懂凌先眠欲言又止背后的深意。
江秋凉被凌先眠抱着,望向窗外。
雨水。永远不会停歇的雨。
“我也爱你。”江秋凉轻轻出声。
胜过爱我自己。
第二天,雨还在下。
江秋凉拉开窗帘,不是是不是错觉,从昨晚开始他总能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雨水打在红色的玻璃上,被分割成了模糊的碎片, 像是楼顶淌下来的血。
江秋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手无名指。
那里空空的, 没有长期佩戴戒指的痕迹。
江秋凉记得, 每次在游戏里遇到真正的凌先眠,他都会随着携带这样的一枚戒指,第一次是悬挂在脖子上,后面是佩戴在左手食指上。
这是一枚対他来说意义非凡的戒指,江秋凉曾经也这么想过。
只是他没有想到, 自己也会有一枚。
江秋凉一向不喜欢配饰, 之前部分记忆进行了人为的抹除, 但他至少能肯定, 自己近五年没有佩戴过任何的戒指和项链。他家在这五年内不是没有搞过大扫除, 一次都没有找出这样的戒指。
还有那一本凌先眠给他定制的安徒生童话。
是弄丢了, 还是……
哈代庄园一如昨日寂静,江秋凉走出房间, 雨声更加清晰。
昨晚那股浓郁的香水久久不散, 只是其间掺杂了难以忽略的血腥味。
原本空荡荡的长椅上有一团阴影, 坐在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 宛若一个没有生命的布娃娃。
江秋凉放轻脚步, 走到了那个人的身后。
这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深浅不一的皱纹爬满了她苍老的脸颊, 一头白发有气无力地垂下来,落在纯黑的上衣上。她闭着眼睛, 不知在沉思什么,眼皮像是揉皱的羊皮纸。
江秋凉没有打扰她,他寻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下,学着老太太,闭上了眼。
眼前不是纯粹的黑,有一层模糊的光,暗色的,像是从悬崖上往下望。
“你看到了吗?”
苍老的女声,是干枯河床,丑陋的石头暴露在光天化日下,裂缝被日光晃了眼。
江秋凉睁开眼。
老妇人暗绿的眼珠安在她干涸的眼眶里,像是零食店里过期的绿色硬糖。
“看见什么?”江秋凉问。
“梦中的婚礼。”老妇人的眼珠动了一下,“我听见钢琴和竖琴的演奏声,从高台上逡巡升起,又缓缓落下。”
江秋凉凝神,只听见了雨声。
“好多的宾客,四周坐满了人,你看见了吗?到处都是人,他们都是来参加婚礼的。哈代庄园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庸俗的婚纱拖拽过干净的地砖,新娘是从花丛里走来的。泥水弄脏了她的裙摆,利刺划破了她的肌肤,枯燥的流程让午后更加昏昏欲睡,你看,她扔花球了,噗通一声,扔到了门外,雨水沾在花球上,没有一个人愿意将它捡起来。”
“她的身上好香啊,鲜血沾在婚纱上,像是盛放的玫瑰。”
这个气味很近,也很浓,就在哈代庄园里。
“后来就开始下大雨,”老妇人自顾自说着,“很大的雨,明明那天早晨是晴空万里,为什么会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呢?没有人知道,因为所有的宾客都被淹死在那场雨里了。”
“真的是很大的雨……”老妇人嗫嚅了一句,颤抖的嘴唇皱在一起,字句堵在喉间,“把时钟的滴答声都遮掩了,我听不见了,滴答,滴答,滴答……”
她伸出右手,慢慢摸向了高台,她的手伸得这样慢,仿佛害怕惊醒一场梦。
随着她的动作,高台上的蜡烛又灭了一盏。
孤零零的几盏灯发出有限的光,四周又暗了些,像是有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粘腻在空气之中。恐怖的沉寂将整座哈代庄园笼罩,江秋凉终于察觉到了一丝非同寻常的异样。
他抬起头,绚烂的玫瑰窗染成了清一色的红。
怎么会变红的?
江秋凉站起身,老妇人还在反复那句话:“好大的雨……雨……”
她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响,回声在四处撞击,支离破碎。
江秋凉推开门,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不免还是被眼前这一幕惊的皱了一下眉头。
他明白了,为什么从昨晚到现在,自己一直都能闻到血腥味。
瓢泼的大雨。
江秋凉也不确定这究竟算不算是雨。
鲜血代替雨水,冲刷着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开门的那一瞬,甜腻的血腥味容不得一秒缓冲,直压到人的心头,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不远处的树林被染成了诡异的鲜红,树枝抓向天空,像是从墓碑里抬起的骨骸。
成片的血水从顺着墙壁滑下来,惊雷从远处劈下,惨白在一瞬间划破了天地。
震耳欲聋的雷声宛若巨兽咆哮而来,风直打在江秋凉脸上。
在巨响里,江秋凉听到了更为悚人的哀嚎——
那是整座哥特式的古堡浸泡在鲜血里,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身后老妇人的呢喃停了,雨声占据了整个世界。
后背抵上柔软,江秋凉回过头,老妇人攀附在他的背后,阴森森盯着外面的血雨,嘴角咧开了一个常人不可能达到的弧度,她的牙齿又尖又白,末端隐隐有血液凝固后深色的痕迹。
“血腥玛丽肯定很喜欢这个场景。”老妇人踮起脚,把头搁在江秋凉的肩膀上,语气如少女一般天真烂漫,“要不要猜一猜,她现在在哪里?”
“在雨里?”江秋凉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沉下去。
“不,她不在雨里……她就在这里……”
老妇人的手搭在江秋凉的肩头,这是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只有江秋凉一个人知道这双手现在的重量。它们是这么沉重,远超过一个正常成年男子的体重。
“重要的不是你睁眼看见了什么,而是你闭上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什么。每当我闭上眼,我都能看见她……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的呼吸声,她的进食声,她离我这么近,又这么远,她从没有离开过。他们都不知道她在找什么,只有我知道……”
老妇人轻轻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嘻嘻嘻……”
“是谁?”
江秋凉没有回头,在被鲜血浸染的玫瑰窗上,老妇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趴在他的背上,脖子倾斜出了九十度,就在距离江秋凉耳朵不到一个食指的地方。
玻璃模糊了画面,她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像是被活生生割开了一个口子,红色的液体从里面股股涌出。
“危险和安全相辅相成,如同你在至深的黑暗中才能抓到最亮的一束光。她已经把答案告诉你了,是……”
“夫人!”小女孩清脆的嗓音从扶手处传来,打断了老妇人呼之欲出的答案,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是惊慌,“夫人,你在哪?”
老妇人干瘦的手指从江秋凉的肩头滑落,她的黑色长袍拖到地上,如同鬼魅,也像是一条灵活的蛇,悄无声息地滑走了。
如此沉重的分量,她在行走之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不是捉迷藏的时间,”老妇人摸了一把小女孩的头发,“我累了,去歇一会。”
小女孩怯生生让出了上去的楼梯,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胆气:“夫人,等你睡醒了会再陪我玩捉迷藏吗?雨天太长了,我害怕。”
老妇人的回复里有遮掩不住的疲惫:“会的,今天我会睡的久一点,天黑了就来陪你……”
江秋凉站在门口,他看见老妇人看了一眼他的方向,不知道是在看他还是在看屋外的景象。
良久之后,老妇人终于开口,音量很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好大的雨,和那天一样大……滴答,滴答……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了,秒针停止了转动……它要来了,它要来了!”
一个简单的音节,江秋凉分不清楚老妇人说的是哪个“它”。
他看见老妇人的手搭在扶手上,手指在颤抖,这是内心恐惧不经意之间的流露。
她似乎很害怕“它”。
“它”究竟是谁?
“它”为什么要来哈代庄园?
“它”是血腥玛丽徘徊在哈代庄园,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吗?
很多疑问涌入江秋凉脑中。
江秋凉望进血雨里的森林,血液凝固之后的树叶沉沉垂落下来,树枝呈现出不堪重负的弯曲弧度,狂风呼啸而过,树影发出鬼魅一般的哀嚎。
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他总感觉在被遮盖的树影中,隐隐有什么东西在走动。
血腥味浓郁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江秋凉关上门,将气味和声音隔绝在门后。
老妇人已经消失在了台阶的尽头,小女孩站在第一级的台阶上,小手搭在脏兮兮的扶手上,直勾勾盯着江秋凉。
“先生,”対上江秋凉的视线,小女孩眼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你愿意陪我玩一局捉迷藏吗?”
这一抹光幽幽,很深,看不透,也抓不住,短暂的仿佛一划而过的流星。
像是相信水怪的人独自漂在尼斯湖的水面上,夜晚听到了奇怪的动静,往水面望去的第一眼。
明明什么也没有看见,却好像真的看见了什么。明知下一秒风平浪静的可能性更大,还是会忍不住怀疑水面下方的怪物会在下一秒破水而出。
江秋凉想到了牛皮纸上的第三条——
“我们这里有一个淘气的小姑娘,喜欢玩捉迷藏,如果她邀请你参加游戏,不要答应她,她已经够任性了,请不要惯坏她。”
“不了。”江秋凉回绝道,“谢谢你的邀请,我想一个人待会。”
小女孩盯着江秋凉,丝毫不掩饰失落的神情。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身后逐渐远去,江秋凉走到高台上,蜡烛熄灭了一小半,大半的蜡烛直挺挺立在那里,说不出来的肃穆和庄重。
又一个蜡烛灭了。
江秋凉仔细观察这些蜡烛,很普通的白蜡烛,市面上常见的款式,看不出什么异样。
不过熄灭的蜡烛倒是有点探究的意义。
这些蜡烛不是东一个西一个胡乱灭的,熄灭的都是左边的蜡烛,而且从后到前,很有规律。
说起蜡烛熄灭的原因,大多可以归结于三个原因——
一,燃尽了;二,风吹灭;三,没氧气。
蜡油很多,排除一,四周无风,排除二,氧气没有的话不可能只灭几盏,要灭肯定一起灭,而且人呼吸也需要氧气,排除三。
这个世界的蜡烛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滴答,滴答,滴答……
江秋凉突然联想到了老妇人和小女孩说的时钟。
自从他来到这个世界,别说是时钟了,就连着简陋的计时工具也没有。这个滴答声在游戏里反复被提及,按照道理来说应该一开始就会出现,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呢?
江秋凉瞬间明白过来。
这个世界的蜡烛起到的作用根本不是照明,而是计时!
烛光摇曳,投射在空寂的高台上,有着肃穆的美感。
联想到之前的几个世界,江秋凉发现,造疯者游戏的设计者似乎特别钟爱于用与众不同的方式来记录时间的流逝。在灵魂照相馆里, 他会让时间往返重复, 在假面歌舞会里, 他用攀附着在桥下的怪物作为计时的媒介,这种偏好甚至在第一个世界——噩梦竞技场里就已经有预兆了,萨洛蒙的笔记用了晴天阴天雨天的过渡,这个世界也不例外。
除此以外,一般人会更加倾向于时间的水平流动, 像是时钟, 顺时针方向转动。而造疯者的设计师则偏爱于时间的竖直流动, 像是沙漏,从高处落到低处。
相比于时间的水平流动, 竖直流动的倒计时具有更强的紧迫性和目的性。这代表着设计者知道时间的终点在哪里, 并且有很强的控制欲。
游戏会在不经意之间反映出设计者的潜意识,在凌先眠的潜意识里, 时间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高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烛火映照在上面, 有绒绒的浮尘。
江秋凉绕着高台走了一圈,他的步子放得很慢, 像是老旧的磁带在缓慢转动。
这里太空旷了。
江秋凉抬头, 去看高高的穹顶, 哈代庄园给他的第一感除了华丽就是空荡, 是一种华宴终散场的荒凉。
不是自始至终没有来过一个人,而是曾经热闹过, 如今人去楼空。
这是一种直觉。
江秋凉很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不会产生没有来由的结论。潜意识也有思考的过程,就像是舞台上的聚光灯指向同一个方向。肯定有什么细节在暗示他,这里曾经热闹过。
老妇人的话语仍在耳畔——
重要的不是你睁眼看见了什么,而是你闭上眼睛,你的眼前出现了什么。
江秋凉闭上眼。
一点烛光,雨声,浓郁的花香和血腥味。
这不是他想要寻找的答案。
江秋凉睁开眼,他琥珀色的眼中被烛光照的亮了一下,像是夜色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他迅速跳下高台,大步走过一排排的长椅,径直来到了老妇人之前坐过的地方。
如果不是方法的问题,只能说明是他坐的地方不对。
江秋凉坐在那个位置上,又一次闭上眼。
黑暗,彻底的黑暗。
这种纯粹的黑是一把绝妙的双刃剑,胆小的人读出了恐惧,勇敢者沉入了深渊,迷途者寻觅到了归去的灯塔,穿越沙漠的游人迷失在海市蜃楼的幻境里。
纳喀索斯低下头,窥见了自己的水中倒影。
江秋凉在等待。
等待一片树叶落在了湖面上,晕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模糊了纳喀索斯的倒影。
雨水拍打玻璃的轻响逐渐远去,死寂像是粘稠的裹尸布,覆盖在哈代庄园的上空。呼吸开始变得凝滞,空气中的花香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状的气味,幽幽的,仿佛长满毛的蜘蛛从密布的丛林里爬来。
终于,一声悠扬的琴声划破了寂静——
《梦中的婚礼》。
江秋凉闭着眼睛,眼前的画面却开始清晰。
哈代庄园哥特式的大门被推开了,很多人涌入到了花园里。他们寻着乐声,一路欢声笑语,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了。
“别过来,撒旦会在午夜十二点开启杀戮。”
江秋凉听到了一声很轻的人声,隔得很近,宛若就在耳边。
只有他听见了。
人潮涌了过来,门被推开,一阵风吹了进来,微风吹拂耳侧的长发。
娇嫩的鲜花,炫目的珠宝,华贵的衣裙。
陌生的事物毫无防备冲进了冷清的哈代庄园,每个角落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芒。
江秋凉的视线一路顺着红地毯蜿蜒而上,哈代庄园所有的装饰都焕然一新。墙壁上的砖石擦得锃亮,两旁的巨型花瓶里摆放着娇艳欲滴的百合,长凳上铺着柔软的皮毛,然后是亮闪闪的台阶……
亮闪闪的台阶?
江秋凉的视线微一凝滞,台阶上赫然散乱着一双断了根的水晶高跟鞋,这和精致的场景格格不入,让人想起了落荒而逃的灰姑娘卡在台阶上的水晶鞋。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没有注意到它们,包括高台之上的新郎。
新郎背对着江秋凉,栗色的卷发在风中微微起伏。
他没有看向涌入的不速之客,而是凝视着他身前的雕塑。
午后的阳光从玫瑰窗外照射进来,七彩的颜色照在雕塑上,给纯白的雕塑镀上了一层浑然天成的颜料。
雕塑被新郎挡住了大半,江秋凉只能看见一抹艳丽的红光划过雕塑的颈侧,锋利的像是匕首刺破雪白的肌肤,有着触目惊心的美感。
江秋凉的目光不自觉被这座雕塑攫取。
很普通的大理石雕像,雕刻却很精致,连衣服的褶皱都做到了近乎病态的一丝不苟。仿佛下一秒,雕塑里的人就会挣脱时间的桎梏,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
少女挽起自己卷曲的长发,凸出的蝴蝶骨微张,整个人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她侧着脸,五官轮廓恬静美好,脸颊上却有一道将干未干的泪痕。
这张脸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会走向我的命运,”声音又一次响起,“就像是走向死亡。”
一个苍白的身影避开人群,踩着鲜红的地毯,走向高台。
纤细的脚踝不堪一握,刺目的红更加衬托出了肤色的白皙,新娘提着自己拖地的雪白长裙,光着脚走向了自己新郎。
她的手指很细,每一根手指上都佩戴着宝石戒指,一晃眼过去堪称光彩夺目。
江秋凉听见了隐藏在乐声和人群喧闹之外的,奇怪的轻响。
那是踩在淤泥上才会有的杂音。
新娘的脚陷在地毯里,她的脚底板血红一片,鲜血顺着她洁白的裙摆一路蔓延而上,身后的花童对她抛出的玫瑰花瓣溅在她的婚纱上,入目尽是淋漓。
人群有片刻的静止,不长的沉默之后,突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在此刻敲响。
越来越多的尖叫,人们开始挣扎着爬向大门的方向,可是门被锁上了,是美丽的新娘锁上的吗?
有人倒下去了,身体蜷曲着,整张脸因为惊恐而皱成一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这位宾客真的太瘦了,手腕像是老朽的枯木,无助地伸向门的方向,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全身的血液,他的一双瞳孔还有着尚未褪去的水汽,如此清晰地映照出了哈代庄园悚人的一幕——
一具具倒下去的尸体,更多的活人踩上去,把死人的手指踩扁了。更多的人倒下去了,像是一座形状不太完美的小山,颤巍巍立在距离门不到五米的地方。
每一个人,都凹陷着脸颊,一双双手臂对着门的方向,宛若地狱里伸出来的枝蔓。
尖叫,再尖叫,最后才是沉寂。
死一般的寂静。
自始至终,美丽的新娘走在缓步走向高台,她的步伐是如此的优雅,像是时装周的走秀,瘦弱的背脊挺得笔直,露在外面的肌肤比黎明的第一抹光亮还要苍白。
她没有回头。
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却突然开始下大雨。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殷红的液体代替雨水,滑过了哈代庄园干净的玫瑰窗,宛若新婚献礼的红玫瑰花束。
江秋凉坐在长椅上,耳边是《梦中的婚礼》悠扬的旋律。
这么多的宾客受邀而来,没想到最后的见证者居然是自己这个不速之客。
新娘提着裙子,小心翼翼踩上了第一级台阶。她的天鹅颈显现出优美的弧度,小腿形状纤细美好,脚踝浸泡在暗红的光下,五颗脚趾缩起,像是一只优雅的猫。
血雨一路从上而下,蜿蜒到了正对着高台的玫瑰窗上,把整面玻璃都染红了。
在这样血色的场景中,新郎侧过头,像一个绅士一样,对新娘伸出了手。
新娘笑了,她苍白的脸上终于浮上了一层红润。
雪白的手回应了新郎的邀请,乐曲恰在此时抵达尾声。江秋凉坐在座位上,没有一扇窗户、一道门是打开的,他却感觉有一阵风吹过自己的身边,冷飕飕的。
新娘白皙的手腕上,赫然有几道新鲜的齿痕。
新郎端起了新娘的手臂,他的五官很模糊,鼻子是希伯来人典型的高耸。他的鼻尖一路从新娘婚纱蓬松的纱制袖口往下,停在了手腕上的咬痕上。
他的鼻翼微微煽动,像是闻到了麋鹿血腥味的狮子。
锋利的牙齿刺穿了薄薄的皮肤,新郎低下头,动作专注认真,新娘静静地注视着他,眼中没有一点波动。
“我知道的……”江秋凉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叹息,从哈代庄园高高的穹顶上传来,回声久久不散。
知道什么?
新娘伸出空着的手,摸了摸新郎栗色的发丝,她的神情在瞬间转为哀婉,鲜血顺着她的手指流下来,弄脏了宝石戒指。
“你知道吗?”那一声叹息又一次响起,“我但愿你永远不会知道……”
风突然变大了,新娘看向了门口,目光一点点偏移,最后定在了江秋凉的脸上。
江秋凉对上了她暗绿色的瞳孔。
暗绿色……
江秋凉倏然站起来,眼前的色彩在眼前骤然褪尽。他想要抓住最后的一抹色彩,最终却徒劳无功。
眼前的哈代庄园依旧荒凉,色彩单调乏味,像是从来不曾热闹过一样。
江秋凉颓然坐回到长椅上,他的脑海中很乱,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世界在潜意识里给他带来的痛苦更甚于前几个世界。
这是一种呼吸不过来的痛。
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个世界带给他痛苦的不是世界本身,而是牵连出来的记忆。
手指抓在长椅上,指尖从粗糙的异物感。
这个位置实在太暗了,烛光和窗外的亮光不能照进这里分毫。
江秋凉回过神来,他抓起手下的异物,走到有光的亮处——
那是一把头发。
更具体说,是一把苍老的白发。
淅淅沥沥的血雨,一直顺着哈代庄园的玫瑰窗往下落。
江秋凉坐在长椅上,他的指尖缠绕着几根白发, 目光停留在空荡荡的高台上。
这里原来有一座巨大的雕塑, 现在却不见了。是被移走了, 还是被毁掉了?
尘埃是很好的记录者,高台上的尘埃没有明显的分层变化,说明这座雕塑离开这里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是一个很矛盾的命题。
普鲁斯特效应认为,勾起回忆的需要是一件熟悉的事物,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种熟悉感通常来源于现存。梦中场景里的宾客人脸都是模糊的, 雕塑已经消失这么长的时间, 却以一个非常清晰的中心形象存在于幻境之中, 这根本就是立不住脚的。
有一种可能, 就是这个雕塑现在依旧存在, 甚至就在哈代庄园的古堡里,只是江秋凉没有发现。
一楼的空间虽大, 却始终是有限的。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 江秋凉把一楼的角角落落翻了个遍, 却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按照常理来说,存在这样一座雕塑需要相当大的空间, 隐匿的难度很大。难道这座雕塑根本就不在他现在能活动的一楼?
危险和安全相辅相成, 如同你在至深的黑暗中才能抓到最亮的一束光。
老妇人的那句话这句话有很强的暗示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