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如一日,他迎来送往许多虫,那些虫走进参悟台,戴上头盔,聆听生命之树的声音,然后摘下头盔,或是失落摇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陷入迷茫。
但这些虫,无一例外,在参悟台规定的那三十分钟时间内,收到的来自生命之树的回应,都是极细微的。
哪怕精神力等级高如容玉烟将军,或是当今的太子殿下,他们佩戴上参悟台头盔,也不过是在几分钟后,才听到生命之树的鸣响。
像岚望舒这样,只戴了短短几秒钟,就因为过于吵闹的声响,而被迫摘下头盔的情况,四十年来,敲钟虫,只遇到过一次……
停顿片刻,敲钟虫蓦地抬起手,从自己的光脑账号里,调出一张悬屏,悬屏上显示着一条曲线。
那条曲线,记录着参悟台的头盔实时发送过来的精神力波动情况。
敲钟虫将那曲线的时间轴坐标往回拨过去,然后看到,就在数十秒之前,出现了仅持续三秒钟的一个波峰。
那波峰的最高点,直接突破了表格的最高值。
敲钟虫盯着那波峰看了许久,久到岚望舒不得不自行从参悟台走出来,来到他身边。
敲钟虫这才转过头,看向岚望舒。
他舔了舔干燥的双唇,喉头上下滚了滚,然后问:
“阁下,您的雌父,是那只从皇宫飞走的,凤尾蝶吗?”
岚望舒目光变得深沉,“您,认识我雌父?”
敲钟虫还在圣保罗社会化抚养院里生活的时候,曾受过岚蝶衣的恩惠。
那时候,敲钟虫因为丑陋畸形的外貌而被收排挤和欺凌,是岚蝶衣无偿的、毫无保留的的帮助,将他从厌世和报复社会的可怕道路上拉了回来。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从决定长驻白塔,成为敲钟虫的那一刻,他就宣誓将自己的全部奉献给生命之树,只孝忠于陛下一虫,也只听命于陛下一虫。
从此,他失去自己的姓名,失去自己在社会上的身份,只以敲钟虫的名义,活在这世上。
他不应该再去回想自己以前在圣保罗社会化抚养院里认识的虫,这违背了他的誓言。
所以,敲钟虫最终什么多的解释也没有说,只缓缓摇头。
岚望舒眉宇变得深邃,他自然是不相信敲钟虫完全不认识他雌父的。
岚望舒还想开口再问,却被敲钟虫先一步打断。
敲钟虫上前一步,一只手紧紧攥住岚望舒手臂,另一只苍老如枯枝的手从岚望舒胸口抚过,最后抓住他领口。
他驼背非常严重,身体常年呈现九十度弯折,站立时,头顶只到岚望舒肩膀位置,此时要揽住岚望舒,便被迫高举起双臂。
他抬起头,仰望着岚望舒,颤抖着双唇,用沙哑的嗓音问:
“您的精神力等级,究竟是多少……是多少!”
岚望舒的手臂被对面的雌虫捏得有些疼,领口也被对方扯得变形。
对敲钟虫这突如其来的失控行为,岚望舒有些招架不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不需要岚望舒回答,敲钟虫已经自己改了主意,他摇着头,垂下眼,快速地呢喃:
“不不、不、不要告诉我,我不需要知道,也不要告诉任何虫……不要告诉任何虫……”
说到一半,敲钟虫又蓦然抬起头,死死盯着岚望舒双眼,问他:“你的精神力等级,你告诉任何虫了吗?有其他虫知道吗?容玉烟将军,他知道吗?”
岚望舒摇头,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回答他,
“我没有告诉任何虫,包括容玉烟将军,也没有告诉。”
敲钟虫这才放下心来,点头,喃喃:“好、好、好……”
说罢,他又重新抬头,再次用力攥住岚望舒手臂,
“不要告诉任何虫,不能告诉任何虫。
“如果你想活命,如果你不希望整个亚特兰帝国覆灭,那么,守住这个秘密!”
岚望舒没有正面回应敲钟虫,只是垂头看一眼脚下的白色金属地面,然后反问:
“您觉得,经历了刚才那些事,这秘密,还能守住吗?”
岚望舒并不知道自己佩戴头盔的时候,外面发生的动静,也不知道这动静究竟波及到多远的地方。
可是,他摘下头盔的那一刻,仍旧能感觉到脚下的余震,这样的余震,首先,恐怕就瞒不住容玉烟。
敲钟虫笃定道:“我有办法,你不必担心这个,你只需要守好这个秘密,明白吗?”
岚望舒与敲钟虫对视片刻,点头应下。
敲钟虫这才松开攥住岚望舒手臂的那只手,然后迅速从自己的光脑账号里,调出一个复杂的操作界面,
“我会把刚才从参悟台头盔里发送出去的信号源,全部转移到守塔虫所在的地下堡垒中,将刚才的震感、精神力波动、还有整个星源网络的异常,全部归结为守塔虫的地下堡垒出现异常信号源泄露。
“这件事我会主动写一封信,同时提交给内阁,还有远在边境星群的陛下,向他们解释清楚。
“你只需要记住,这件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只是恰巧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参悟台而已。”
敲钟虫一边急切地说着,一边手指不停,快速拨动着自己的操作界面。
岚望舒茫然看向敲钟虫,“……守塔虫?地下堡垒?”
他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可这时,耳旁传来一阵呼啸风声。
岚望舒循声转头,入目,是一对洁白的翅膀。
岚望舒一时看得呆住。
那对翅膀洁白如玉,在日光下,剔透玲珑。
翅膀扇动着,来到岚望舒身边。
容玉烟身轻如燕,脚尖点地,落在岚望舒面前,将岚望舒护在自己身后。
之前在湖心别墅,容玉烟发热期那段时间,岚望舒守在他床边,见过很多次容玉烟的翅膀。
可那时,在昏暗的灯光下,在深黑色的背景中,那对翅膀呈现出青黑色,岚望舒没有机会仔细观察,也没有多余的精力细想。
而现在,随着周围环境的变化,容玉烟背后的翅膀的颜色,变回了原本无瑕的色泽,岚望舒才看得真切——是兰花螳螂。
洁白,漂亮,又锋利。
因为刚才的震感,容玉烟不敢用垂直电梯,又实在急着赶来岚望舒身边,这才做了于理不合的举动——在白天、于公众场合、在非战斗情景下,振翅飞翔。
可容玉烟显然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确认岚望舒看起来没有危险,原本漆黑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他将翅膀收束在背后,转过身,看向敲钟虫,问: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有震感,星源网络出故障了吗?”
容玉烟问这问题的时候,右手始终放在自己腰间的光剑上,剑柄指向敲钟虫,是一个防御的姿势,也是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姿势。
而同时,他将后背留给了岚望舒。
容玉烟穿着硬挺的藏蓝色军装外套,外套背后已经被锋利的翅膀划破,隐约可以看到里面白皙的皮肤透出来。
岚望舒的视线,从那若隐若现的皮肤,缓缓挪到那对玉石般的翅膀上,最后又艰难地抬起来,落在容玉烟线条流畅清晰的侧脸上去。
敲钟虫和岚望舒的关注点,截然不同,作为一只信息素早已枯竭的雌虫,他对容玉烟的翅膀毫无兴趣,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雌虫会这样飞到他们面前来,敲钟虫也觉得无可厚非。
敲钟虫现在专注在自己的谎言中,听到容玉烟的问题,便迅速将自己的悬屏上的监控界面递到容玉烟面前,
“信号源是从守塔虫的地下堡垒传过来的。”
容玉烟盯着那监控界面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大门敞开的参悟台,最终说:“去地下堡垒。”
敲钟虫应声“好”,领着岚望舒和容玉烟从楼梯口往下走去。
容玉烟刚下了一级台阶,肩头忽然一沉。
一件带着雄虫的体温的外套,披在了他肩膀上。
鼻息之间,闻到熟悉的玫瑰的清香,容玉烟转头,目光和岚望舒对上,岚望舒朝他浅笑。
容玉烟怔了片刻,抬起手,拉着肩膀上的外套的衣领,往身前拉了拉。
那外套是宽松的版型,宽大的领口,几乎将容玉烟下巴和口鼻都包裹住。
冰凉的鼻尖无意擦过温暖柔软的外套领口,衣服上玫瑰的味道,越发浓郁,引得容玉烟收束在外套下的翅膀,细微地颤动两下。
第29章
守塔虫的地下堡垒, 在参悟台的正下方,如果是从航空定位系统上俯瞰这座白塔,会发现地下堡垒和参悟台, 在平面图上, 是完全重叠的。
所以, 如果是通过 GPS 来定位刚才整片星源网络出现的异常信号的来源,那么是非常难以区分其究竟是来自地下堡垒,还是参悟台。
也正是这个原因,敲钟虫才敢那么大胆地把这件事推给地下堡垒。
不同的是, 参悟台处在白塔的腰部,而地下堡垒,顾名思义, 在塔的基部,凹陷的地底。
和参悟台全透明的半球形穹顶相反,这座堡垒, 由密不透风的清水混凝土堆砌而成。
敲钟虫此时站在地下堡垒旁边, 正紧急调取这座堡垒的周边精神力波动及星源网络信号波动情况数据,同时,将白塔的自助检查和维修系统启动。
容玉烟站在敲钟虫身侧, 一边密切关注着他的操作界面,一边紧急和山下的宫殿内的侍卫长以及相关治安管理部门和维修部门联络,同时将今天的事简单向摄政王禀报。
考虑到岚望舒才是这次星源网络出现异常的罪魁祸首,为了不引起容玉烟的怀疑,同时给敲钟虫留下充足空间散布谎言,岚望舒只能尽可能远离他们。
实际上, 另外两只雌虫也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搭理岚望舒,岚望舒便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 绕着那密不透风的地下堡垒,来回转了两圈。
他将那堡垒细致地观察一遍,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出入口。
这是一座没有门窗、全封闭的、不透光的、厚实的堡垒。
真的有生物,能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吗?
容玉烟此时刚把最后一封调度邮件发送出去,缓缓走到岚望舒身侧,和他一起看向面前的堡垒。
经过了一轮的初步排查,看起来,这次星源网络的波动,只是一次短暂的系统意外故障,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危害,容玉烟悬着的一颗心,便放下大半。
见容玉烟终于空下来,岚望舒忍不住询问:“这里面……有虫吗?”
容玉烟点头,“守塔虫,在里面。”
岚望舒眉头轻蹙,“他怎么出来?我没有找到出入口。”
容玉烟摇头,“他不出来。”
岚望舒无法理解:“……不出来?”
容玉烟应了声,“守塔虫,每十年更换一届,这十年之间,他始终驻守在这地下堡垒中,让自己的肉|体与外界彻底隔绝,只将自己的触角连接在星源网络中,仅通过自己的精神力,与外界联系。”
“彻底与外界隔绝吗?”
岚望舒看着面前那密不透风的墙壁,莫名感到窒息。
而容玉烟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窒息——
“是的,这清水混凝土浇筑的墙壁内部,还有几层特殊的隔离层,它们确保这整座堡垒,光穿不透,声音穿不透,空气穿不透,甚至,连我们的精神力,也穿不透。”
岚望舒无法理解,“这样的话,那里面的虫,要如何活下去,他的肉|体,怎么撑得住?”
容玉烟这时抬起头,看向角落里的一块屏幕,那是一个跳动着的倒计时。
“地下堡垒内部,有确保守塔虫可以活下去的全部资源,足够他撑十年。
“十年到了,倒计时结束的那一刻,地下堡垒的外壁会自动炸毁。
“那时候,守塔虫的任期期满,就可以出来了。”
岚望舒抬起头,看向角落里跳动的数字,仍旧无法理解。
在这样一个没有光、没有声音、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生活整整十年……真的有虫可以做到吗?
思索间,白塔专属的治安管理部门的相关虫和维修虫,都陆续赶了过来,同行的还有宫里派来的调查虫,以及这附近片区的民警。
阵仗很大,但和之前岚望舒遇到的几次事故一样,都是雷声大雨点小。
这次甚至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现场的情况,就直接将岚望舒和容玉烟放行。
离开前,岚望舒还有许多问题,想要问敲钟虫,但敲钟虫只拿眼神示意他:尽快离开这里,不该问的问题,不要多问。
岚望舒料想,那些问题,只怕他问出来,敲钟虫也是不会回答他的,最终只得作罢。
他认真地向着那位年长的雌虫鞠了一躬,向对方道谢,然后跟着容玉烟,离开了那座白塔。
晚上,容玉烟洗漱后,独自坐在床边,回想白塔里发生的事,陷入沉思。
这时,房门被敲响。
容玉烟抬起眼,直接用精神力将房门打开。
就见岚望舒穿着居家服,站在门外,对容玉烟轻笑,喊声“舅舅”。
容玉烟看一眼时间,问:“这么晚还不睡?”
岚望舒如实回:“睡不着。”
“有心事?”容玉烟问。
岚望舒点头。
容玉烟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床垫,“过来说吧?”
岚望舒像个得了糖果的小孩,三两步冲进来,熟练地跳上容玉烟的床,在容玉烟身侧躺下来。
容玉烟低头看向身边的小虫,“怎么了?”
岚望舒心里千头万绪,可到了嘴边,又什么也讲不出来。
容玉烟隐约猜到小虫的心事,又问:“和今天去白塔的事有关?”
岚望舒轻轻点头。
他想了很多,想他雌父,想他们在地球的过去,想敲钟虫说的那些话,甚至,想到在社会化抚养院里,李子夫和魏长歌的只言片语。
岚望舒想,他雌父,真的是因为勾引皇子,未婚先孕,成为一桩皇室的丑闻,才被抹杀的吗?
虫族社会,雄少雌多,一只雄虫同时拥有很多雌奴,是很正常的事,这在王公贵族里也是极寻常的,既然如此,他们何至于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岚蝶衣呢?
可这些问题,还有他心中的一些猜测,岚望舒又没办法向容玉烟坦白。
他现在连自己的精神力等级,也没办法向容玉烟坦白。
回到虫族宫殿的这条路,布满荆棘,一片灰暗,他自己尚且赤着脚踩在这荆棘丛上,如何能心安理得地向容玉烟伸出手,邀请他跟自己一起往前去呢。
他想,他要等前路满是阳光,花团锦簇时,才能坦然向容玉烟伸出手去的,那时候,他想邀请容玉烟,和他共同走完余生的。
可此时,岚望舒思绪翻涌,最终,却只说:
“舅舅,或许,去过生命之树,站上参悟台,真的,会有不一样的心境。”
容玉烟轻笑,抬手轻轻抚了抚岚望舒额前的碎发,“怎么会这么想?”
岚望舒低声说:“舅舅,你知道吗,敲钟虫,他……认识我雌父。”
“我知道。”
容玉烟淡淡回。
岚望舒吃了一惊,看向容玉烟,“我雌父告诉你的?”
“嗯,”容玉烟点头,“他第一次去生命之树,回来以后,在我边上叽叽喳喳地讲着以前他和敲钟虫如何相熟的事。”
岚望舒重新垂下眼,“我雌父,他以前,到底是怎样一只虫……”
“是只很天真,永远对世界报以最大善意的雌虫。”容玉烟认真回。
岚望舒没想到容玉烟会回得这样认真,沉默地抬起头,看向他。
容玉烟知道岚望舒有心事,想要帮他疏解,便有意顺着他的话,挑开话题:
“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从生下来,就走的正规流程进的圣保罗社会化抚养院。
“我很小的时候,大约两岁多时,被遗弃在街头,因为没有身份信息,也没有割除触角囊袋保护膜,没有做过精神力检测,所以低等的抚养院不愿意冒险收我。
“那时候,是小蝶捡到了我,他不顾师雌父和师雄父的反对,一定坚持要带我回家,为此,甚至不惜多次从圣保罗逃出来,那只雌虫,分明自己也是小小的一只,却硬要背着我,说要领我浪迹天涯。
“后来两个师父拗不过他,又实在怕那精神力 S 的小虫走丢,他们担不起责任,这才妥协,带我回了圣保罗。
“好在后来检测显示,我的精神力等级足够进入圣保罗,这才从此和小蝶一起住下了。”
这些过去,容玉烟讲得很平静,可是岚望舒听得却很揪心。
联想到之前在社会化抚养院里,李子夫说的那些话,岚望舒想,他雌父的离开,必定是在容玉烟心里,造成了很大的伤痛吧。
可容玉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
这些脆弱的情感,容玉烟几乎从不会流露出来。
岚望舒有一瞬间的冲动,想要上前去抱住容玉烟,但最终将那冲动按耐下去。
他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指。
岚望舒此时侧身躺在容玉烟床上,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随意地朝前伸着,指尖几乎就要触碰到容玉烟大腿外侧。
只要将手指伸直,便能隔着柔软的居家服布料,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
岚望舒盯着自己指尖看了一阵,最终,只蜷缩起手指,攥成拳头。
没办法做这种事。
发热期时,可以肆意抚摸容玉烟温热的皮肤,触碰他柔软的触角和光滑的翅膀,可以感受到他在自己怀中颤栗……
可现在,两只虫深夜在房间里独处时,他却连伸出手指触碰对方,也不敢。
岚望舒在心中苦笑,视线从自己手边,容玉烟的大腿外侧,一点点往上,越过容玉烟微微敞开的衣领领口,看向他倚靠在床边的脊背。
很难想象,此时单薄的居家服布料下,包裹着的囊袋中,有一对那么漂亮又那么锋利的白色翅膀……
临睡前,是大多数虫最放松的时刻,这种时候,他们是不会刻意去贴阻隔贴的。
岚望舒和容玉烟躺在同一张床上,挨得这样近,聊天中,雪松和玫瑰信息素的味道,不知何时,已经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岚望舒的鼻息之间,萦绕着容玉烟那熟悉的香味,在这信息素的催化下,他脑海中回荡着的,全都是白天容玉烟伸展开双翅,翩然落在他身前的模样。
岚望舒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想剥开那件居家服,想再看看容玉烟背后那对翅膀……
他恶劣地想,如果容玉烟每一天都处在发热期,该多好。
可这念头又很快被打消。
他自然是不想看到容玉烟痛苦的。
而就在岚望舒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一只手抚上他头顶。
岚望舒吓了一跳,慌张收敛思绪,抬眼看向容玉烟。
容玉烟揉了揉岚望舒的刘海,轻笑说:
“小朋友,想什么心事呢?低着头,那么久不出声?”
小朋友……
岚望舒哼哼一声。
发热期的时候,明明会把额头抵在他肩头,喊他雄主的。
小朋友?
这样的称呼,实在让岚望舒胸口郁结。
容玉烟见身边小虫这短短几分钟时间,脸上风云变幻的,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轻声问:
“到底怎么了?”
岚望舒这时却突然翻转过身,仰面躺在床上,盯着低垂的天花板,呆愣愣地说:
“舅舅,我今天晚上,想跟你睡,可以吗?”
这问题, 岚望舒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出来,心里其实在不停打鼓。
如果不是此时房间里浓郁的信息素味道熏蒸着,不是容玉烟那一句“小朋友”刺激到他的神经, 放在其他时候, 他也没有那个勇气问出这种问题的。
问完以后, 岚望舒便有些忐忑了。
这种要求,听起来,是在像另有所图。
不,不是像, 他原本……就另有所图。
一只成年的雄虫和一只成年的雌虫,在夜深虫静的晚上,共处一室, 躺在一张床上,看似漫无目的地聊天。
这样的情形,原本已经够引虫遐想。
偏偏, 这还是有婚约在身的两只虫, 那还是国王陛下亲自赐的婚书。
甚至,他们是已经共同经历过一次发热期的异性。
结合这些背景,在这种时候, 提出这种要求,实在是明目张胆。
岚望舒问完这个问题,便不说话了。
容玉烟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岚望舒的问题。
沉默在两只虫之间蔓延。
有那么一瞬间,岚望舒打了退堂鼓,想收回自己的话,可这时, 他散乱在额前的碎发又被揉了揉。
岚望舒到这时才敢转过头,看向躺在他身侧的容玉烟。
容玉烟正朝他浅笑着, 原本微微上挑的眉眼弯起来,卧室里昏黄的灯光笼罩下,脸上原本凌厉的线条变得柔和。
穿着白色居家服的身形,看起来不像身穿军装时那样威严,身后的银白色长发也不像外出时那样整齐地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扎起来,此时披散下来,垂落在肩头,如瀑、如绸。
容玉烟不再是在公众场合展现的那一副难以接近的模样,此时多出几分随意感觉。
岚望舒想到之前发热期,熬过了第一晚以后,容玉烟靠在床边,告诉他自己想吃“蛋炒饭”时的柔软模样。
他血液莫名开始变得燥热,想要说点什么打破此时的沉默,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最终只静静看向容玉烟侧脸。
容玉烟这时开口,打破了岚望舒的所有幻想:
“怎么了,小朋友,不会是怕黑,不敢一只虫睡吧?”
听容玉烟那语气,岚望舒变得越发郁闷,越发烦躁了。
他想让容玉烟不要喊他“小朋友”,想告诉容玉烟他从记事起就是自己睡的,现在他都二十岁了,怎么可能怕黑,但最终,岚望舒只是看向容玉烟,然后问:
“怕黑的话,就可以一起睡了?”
容玉烟失笑,顿了顿,说:
“不是有容小白陪你了?”
岚望舒一脸茫然,“容小白……是谁?”
容玉烟:“那只白色的长毛兔玩偶。”
岚望舒:“那玩偶……还有名字?”
容玉烟轻笑一声,“嗯,小蝶取的,说长得像我,所以取个差不多的名字。”
岚望舒跟着笑起来,这确实是他父亲做得出来的事。
他父亲总是热衷于给各种东西取名字。
“只要有脸的东西,就都有灵性,给它们取了名字,它们就不孤单了。”
这是岚蝶衣的一套奇奇怪怪的理论。
所以岚蝶衣会给路边的流浪猫取名字,给家里的玩偶取名字,甚至……给墙上的插座取名字,因为觉得插座上有个“囧”脸。
岚望舒正想着,容玉烟抬手轻轻推了推他肩头,说:
“小蝶在容小白身上盖过章的,你留意到了吗,去找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