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抚掌大笑,说笑道:“那就封小乌为“龙骧将军”。”
小乌果真俯首受缰,温顺往前,大家都纷纷称赞圣人贤明,连牲畜也俯首称臣。只有年仅七岁的谢燕鸿在众人下拜时立着,指着御马人,童声稚嫩:“并不是小乌想要封官,而是他攥着吃食引诱——”
御马人惊惶跪下,衣袖里滚出几块冰糖,小乌连忙俯首去吃。
本是人人皆知的小把戏,不过是讨圣人欢心,歌颂升平盛世罢了,却叫小儿点破,众人皆面面相觑。王氏连忙牵起谢燕鸿的手,朝他微微摇头。
圣人却并不生气,抬手招他过去,将他搂在怀里,说道:“小儿聪慧,敢于直言。”
谢燕鸿也不怯,问道:“他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御马人吓得瑟瑟发抖,连声求饶,磕头磕得脑袋出血,圣人却只是淡淡说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下媚上,皆是朕之过。”
最后,御马人没有被降罪,那匹叫做“小乌”的青骢马送给了谢燕鸿,谢燕鸿并不懂,只是高兴,玩伴们日日到侯府找他,就为了能沾光骑一骑御赐的骏马,谢韬却不许他将马骑出去招摇。
那时,他最大的烦恼不过是不能放肆游玩。
他还梦见了更小的时候,他被父亲抱在怀里,到城外送别他的小玩伴。那是细雨霏霏的春日里,雨像蛛丝,缠绕袖口衣襟,挥之不去。
他的小玩伴面目模糊,被大人牵着,静立在雨里。
有人将双鱼玉佩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塞到谢燕鸿手里:“以玉佩为证,合鱼之日,大恩必报。”
醒来时,谢燕鸿有点迷糊,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谢燕鸿静静躺着,听见了晨间树林里的虫鸣鸟叫,见到了早晨的阳光穿透树叶缝隙落下来。他感觉浑身都被地面硌得发疼,手臂脖子脸上一阵一阵的痒——那是蚊子叮的,骑马摩擦到的大腿内侧也疼得厉害。
他撑着地坐起来,一眼就见到了坐在熄灭的火堆旁的长宁。
长宁抛给他一张胡饼,干巴巴的胡饼,谢燕鸿整张脸都皱着,万念俱灰地啃完了胡饼。还没等他喝点水,把噎在嗓子眼里的饼灌下去,长宁就站起来,收拾齐了东西,说道:“走。”
谢燕鸿不住地挠脖子,挠得一片红,可怜巴巴地说道:“能不能再休息一刻钟。”
长宁却不理他,兀自将马缰从树上解开,一副“你不走我自己走”的样子,谢燕鸿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跟上了。
解下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行色匆匆地赶路,长宁本就话少,这几日更不说话。
谢燕鸿试探道:“你是不是生气了?”
长宁不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谢燕鸿突然发现自己多了一种能力,能从长宁木头雕刻般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情来——确实是生气了。
“你气什么呀?”谢燕鸿小心翼翼地问道。
毕竟现在身家性命都系在长宁身上,谢燕鸿还是很害怕的,万一长宁一个不高兴,把他扔下来了,那他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两人还在马上,一人坐在前,一人坐在后。
他们是往北走的,夏日热意渐渐褪去,马上就要入秋了,蚊虫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了命地吃最后一顿。谢燕鸿细皮嫩肉,被叮得没一块好肉,他又着意去挠,挠得脖子上一片一片红。
他回头去看长宁,看着长宁线条硬朗的下颌,还有紧紧抿着的薄唇。
“你到底气什么?”谢燕鸿问道。
长宁垂眸看他一眼,看他瞪圆了的眼,和专注看人时微张的嘴。两人离得近,目光一触即分。
“没什么。”长宁说。
谢燕鸿撇了撇嘴,转回去,什么也不问了。
他们接连赶路,少有歇息,一路行至黄河边。黄河之水天上来,滚滚波涛汹涌而去,奔流到海,不可回转。若顺利的话,两人可隐姓埋名,在渡口上船,渡黄河后,沿运河,一路到魏州。顺风顺水,不日可达。
以防万一,谢燕鸿不敢入城,在渡口附近的偏僻处,牵着马等候。长宁则只身入城,购买些干粮,还要买一身衣服,给谢燕鸿替换。虽然这些日赶路已经让谢燕鸿面目全非、衣衫破旧了,但还是依稀能看出衣服料子名贵,织花繁复,非常人可用。
谢燕鸿牵着马,乖乖地等着。
这匹孙晔庭所赠的马,也是一匹青骢马,温和驯顺,能负重,可疾驰,看着马,谢燕鸿不由得想起御赐的小乌。小乌自从到了侯府后,因谢韬不许谢燕鸿招摇,并不让他将马骑出去,只好吃好喝地养着,养老送终。
谢燕鸿轻抚马身,想着,不知小乌有没有想念放缰疾驰的岁月。
若要登船,这匹马就得买了,下船后再另买一匹。想到这儿,谢燕鸿有些舍不得了,骑了这些日,多少也有点感情了。
谢燕鸿漫无边际地想着,站累了就蹲下来,马儿在旁边吃草,他带着一顶斗笠,遮挡住面容,从斗笠的下沿偷觑着远处的来往行人。渡口兴旺,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摊贩叫卖,行人送别,凡此种种,让谢燕鸿看得津津有味。
渡口附近有面张贴榜文的灰墙,上头榜文斑驳,有专门收钱大声朗读榜文的人蹲在旁边,百无聊赖。忽而,城里有一队官兵涌出,手拿红榜,往墙上张贴,行人纷纷涌上前去,只是识字的人不多,有人舍出几枚铜钱,给专门朗读的人。
谢燕鸿也好奇,竖起耳朵去听。
正在这时,长宁回来了,脚步匆匆,将谢燕鸿一把拽起,沉声道:“走,此处不可久留。”
谢燕鸿被他拽得一愣,回头看那灰墙上的红榜。
“定远侯谢韬,谋逆犯上,谢府抄没,成年男丁斩监候,秋后处决,女眷皆没入教坊司。承平伯颜厚,谋逆犯上,颜府抄没,刺配充军——”
朗读红榜的声音极大,每一个字都撞入谢燕鸿的耳朵里,撞得他整个人头脑发晕。
榜文很长,后面还有不少涉案的人,谢燕鸿全部都认识,大多是平时与谢韬交好的武将,侯爵人家就只有谢家和颜家。榜上还有他的画像,张贴红榜之后,官兵开始逐个搜查渡口上船的人,一一与画像比对过才放人。
“快走。”长宁催道。
谢燕鸿失了魂一样, 被他拽得一趔趄,碰倒了卖枣子的小摊,新鲜荷叶包着的青枣骨碌碌滚了一地,摆摊的老人大叫起来,引来附近众人的目光。
“上马!”长宁低喝一声。
远处的官兵已经在看他们了,指指点点的,更是依稀能听见官兵朝他们喊话。谢燕鸿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上马去,长宁揪住缰绳,也翻身上马,坐在谢燕鸿身后,猛夹马肚,马儿扬起四蹄,飞奔而去。
颠簸之中,谢燕鸿朝后看去,官兵也骑到马上,朝他们追来。
青骢马发足狂奔,长宁紧握缰绳,不住催促,谢燕鸿时不时往后看,颠簸间咬破舌尖,尝到了一口的血。
他们是二人共骑,纵使青骢马再神勇,速度也有限,很快地,到了城郊荒芜之地,官兵渐渐追上,幸而官兵没带弓箭,不然他们必死无疑。
眼见着距离越缩越近,谢燕鸿急得心脏砰砰急跳。
“握紧缰绳。”长宁在谢燕鸿耳边说道。
“什么?”
“握紧,”长宁说道,“往前跑。”
谢燕鸿下意识地抓紧了缰绳,长宁手一松,翻身从马上滚落下去,谢燕鸿惊呼一声,只见长宁顺势滚入野草丛间。
背上一轻,青骢马连忙提速,谢燕鸿握紧缰绳,不住地回头。
长宁手握长刀刀柄,伏身藏匿于草丛之中,官兵纵马逼近,长刀挥出,当先一匹马被绊倒,马失前蹄,将驮着的人甩出去,后面几骑跟得紧,也有被绊倒的,也有及时勒马的。见状,谢燕鸿连忙勒马停下,拨转马头,提心吊胆地看着,踟蹰不敢上前,也不舍得离开。
正值黄昏,残阳如血。
长刀刀刃还是用破布包裹,长宁两脚开立,双手握住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斜点在地上,风拂过树梢,又拂动他的发梢衣角,他自有岳峙渊渟之势,挡在谢燕鸿与追兵之间。
官兵佩刀出鞘,寒光凛凛。
长宁后发先至,虽挥长刀,却并不笨重,如臂使指,架住了挥来的刀刃。长刀又自有千钧之力,挥劈下去,无人能当,不过一会儿,追来的官兵便萌生退意,没有一个人能越过长宁所守之处半步。
作者有话说:
马这一段是宋史里面有的,就是宋朝某一位皇帝给马封官了。
第十六章 回家
见官兵退走,谢燕鸿急忙驱马回去。长宁复又将长刀斜背背后,两人看着那几个官兵匆匆回城,很快地,便会有更多的人追缉他们。
拖延时间的最好办法便是灭口,但谢燕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长宁重新牵住缰绳,说道:“走吧,快马绕路,他们追不上。”
谢燕鸿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他说道:“我得回去。”
长宁像没听到似的,翻身上马,坐在谢燕鸿身后,拨转马头,按照走陆路的路线,准备赶路。谢燕鸿在怀里摸出贴身放着的书信,外头用防水的油纸包着,火漆封缄,封蜡上加盖的是王氏的私章。
青骢马已经在往前跑了,谢燕鸿靠在长宁身前,认认真真地说道:“走陆路,到得魏州估计要入冬了,赶不及的。不如我将书信托付给你带到魏州,我回去见家人一面......小情大义,就可以两全了。”
长宁还是不说话,谢燕鸿抬头看他,说道:“明白了不?马给我,你回城去再买一匹,我们分头走......”
谢燕鸿见他没有反应,开始急了,手肘往后猛地杵了杵,急急说道:“先停下来,你下马......行,你不下我下......松手!放我下去!”
谢燕鸿要下马,长宁一手仍旧拉着缰绳,一手箍住他的腰,两个人几乎要在狭小的马背上打起架来,马儿也停了下来,四蹄交错踏地,踌躇不前,一时不知道这两人要干什么。
他急红了眼,用了吃奶的劲儿也掰不动长宁的手,什么都顾不得了,低头就要上嘴去咬,还没咬到,后脖子一下钝痛,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醒来时,谢燕鸿晕晕乎乎的,一睁眼,见天都黑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长宁正坐在他旁边,守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慢慢地往里添柴火。
“我说了我要回去!”谢燕鸿揉着后脖子说道。
长宁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他揪过来,谢燕鸿张牙舞爪的,没设防,后脖子又是一下钝痛,又晕了。
再醒来的时候是白天,谢燕鸿发现自己正被长宁背着,长刀就硌在他脸上。
谢燕鸿往后一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见长宁要来拉他,连忙摆手,喊道:“别劈了!我不回去了!”
长宁正要收回手,谢燕鸿一个翻身爬起来,拔腿就要跑,没跑出去两步,又被劈晕了。
第三次醒来的时候,谢燕鸿发现自己正仰躺着,一抬头就见到了黑沉沉的夜空,弯月高挂,星子寥落。已经逐渐入秋了,连夜空都高阔了不少,他听到了滚滚的波涛之声,自己的身体正上下摇晃。他扶着后脖子坐起来,感觉肚肠都饿得绞成一团了。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艘并不大的船上,黑漆漆的波浪尚算平缓,船夫正在根据风向调整风帆。长宁正盘腿坐在船头,长刀横放在膝上。
船上连同船夫只有三人一马,谢燕鸿扶着船沿站起来,他们已经离岸很远了,夜色中依稀可见一个破旧的老渡头。这里波涛平缓,是渡河的好河段。
长宁回头看他一眼,黑着脸问道:“你要跳河游回去吗?”
船夫闻言看过去,他在这里的老渡口往返渡客已有十余载,每年也有那么一两个人,专让船开到中央然后跳河的,也不是真想死,就是一时想不开,老船夫将木桨伸过去,那些人就死死揽住,湿漉漉地被捞上来。
谢燕鸿愣愣地站着。
船夫已经有些年纪了,须发皆灰,把紧风帆,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唱起了船歌:“月儿弯弯照九洲,几家欢乐几家愁——”
船夫声音嘹亮,波涛相和,顺风而去。
“几家欢乐团圆聚,几家飘零在外头——”
放眼望去,已经找不到岸了,触目皆是波涛,夜空无垠,水也无边,谢燕鸿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飘摇,不知何处是岸。船头一点小灯,上下摇晃,一个浪头顶起小船,他一个趔趄没站稳,跌坐在船上。
谢燕鸿低着头,一开始只是湿了眼眶,到后面就有点忍不住了,掉了两滴在手背上。他不想让人看见,抬手匆匆擦去,谁知道越擦越忍不住。
他害怕、茫然、伤心,被浪头抛来抛去,不知所措。
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谢燕鸿忍不住抽噎起来,背微微颤抖,借着浪声遮掩,低着头止不住地哭,哭得泪眼朦胧,鼻涕也往下流,他拼命地吸鼻子,又怕被长宁和船夫听见,好不狼狈。
他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长宁的脚,谢燕鸿连忙抬手往脸上胡乱地抹,越抹越乱七八糟。
“给你。”长宁的声音在浪涛声中响起。
谢燕鸿吸了吸鼻子,微抬起一点头,见长宁伸出了手,宽大的掌心里放着一粒桂花糖。那是用米纸包着的一粒桂花糖,谢燕鸿记得,这是那日他出门去见颜澄之前随手塞给长宁的一把糖,那日他出了一趟门,回来的时候一切就不一样了,想起来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撇开头,鼻音浓重:“你自己吃吧。”
长宁蹲下来,蹲在他身前,窸窸窣窣地将米纸展开。糖放的时间有点长了,有点融化,黏黏糊糊地沾在纸上。长宁将已经不成形的糖块递到谢燕鸿嘴边,谢燕鸿拉不下面子去吃,抿着唇不看他,长宁便将糖块抵在他的唇缝上。
“我都说了不吃!”谢燕鸿恶狠狠地说道。
但他满脸都是泪痕,眼眶也红鼻子也红,眼睫被眼泪弄湿,像只可怜巴巴的花脸猫。
长宁皱着眉看他,手抓着衣袖,往谢燕鸿脸上擦。两人风餐露宿,衣服都没干净到哪里去,布料粗糙,手法粗糙,擦得谢燕鸿一边叫一边躲,长宁趁机把黏糊糊的糖块连带糖纸塞进他嘴巴里。
谢燕鸿满嘴都是桂花糖的甜香,他皱着眉将糖纸从嘴里拿出来,蹲在船边,用水洗干净。虽然这不过是一张糖纸,却也算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他把糖纸擦干叠一叠,塞入香囊里。
“还有吗?”谢燕鸿把糖嚼得嘎嘣嘎嘣响,问道。
“没有了。”长宁见他不哭了,站起来,重新坐回到船头。
谢燕鸿见他的袖子上有斑驳的湿痕,知道那是自己的眼泪鼻涕,脸上一热,抱着膝盖撇开头。
船在浪涛中穿行,在月上中天时终于靠了岸。
谢燕鸿牵着马下了船,抓出一把铜钱来要付船资,船夫摆摆手,没收他的钱,用木桨一称码头,船又离岸了。
船在夜色中飘远,悠扬的船歌依旧顺风飘来。
两人吃了点东西后便上马了,继续往魏州方向而去。
夜色朦胧,涛浪和缓的河段,两岸的庄稼也长得极好。快到油葵开放的时节了,放眼望去,路两旁都是大片大片的油葵,随风起伏,好像陆地上的波浪,若是白天,肯定就是一片灿金。
谢燕鸿突然问道:“将我送到魏州之后,你去哪里?”
长宁专注地勒着缰绳,生怕马儿因为天黑,不小心踩踏了农人庄稼。
“回家。”他说道。
谢燕鸿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头随着马匹行进,一点一点的。他想:长宁还有家可以回,他却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
作者有话说:
这首歌好像是一首历史比较悠久的船歌
两人从夏走到秋,越往北走,秋色越浓。
自那日在渡河的船上哭过一场,谢燕鸿再没掉过一滴泪。追兵咬得极紧,他们没有再尝试过入城,只是一路在山郊野路上走,绕开城门和关卡,慢是慢些,但好歹安全。
谢燕鸿心里急,却也知道急不来。
小时候有一次,他和颜澄甩开小厮溜到街面上去玩,菜市口的法场上围满了人,他们俩好奇,挤进人群中看。正是深秋萧瑟时,刽子手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手起刀落,死囚的脑袋就咕噜咕噜地掉下来。
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喷涌而出,溅到他刺绣精致的鞋面上。
他吓得不轻,几晚没睡好,一合眼就是头颅落地的情形,哭着闹着醒过来。爹娘轮流守着他睡觉,直到有一夜,他将菜市口行刑的情形悄悄地告诉父亲。
谢韬久经沙场,摸了摸谢燕鸿的脑袋,和他说:“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浮生若梦,死亦何惧。”
谢燕鸿似懂非懂,只是感受着父亲掌心的温度,酣然入梦。
如今他又做噩梦了。
榜文上写,秋后处决,到底是几时,他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孙晔庭说会尽最大的努力,帮他保全家人,也不知到底能不能成。颜家又为什么会受到牵连?杖一百,流二千里,颜澄养尊处优的,又如何受得了。
他的梦里,还是那年菜市口行刑,掉下来的脑袋骨碌碌地滚到脚边,展现出死不瞑目的模样,有时候是家人,有时候是颜澄,有时候是他自己。
当谢燕鸿满身冷汗地醒来时,总是后半夜,日出前黑沉沉的天上挂着疏星几点,火堆已经快灭了,灰烬里只有一点点闪烁的火星。长宁睡在他旁边不远处,脑后枕着长刀,双手叠放在腹部,呼吸平稳。
他从噩梦里醒来,心悸不安,呼吸急促,怎么也睡不着,翻了两下身,居然把长宁惊醒了。
“怎么了......”长宁鼻音浓重,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睡意。
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些天,他已经习惯着跟随在长宁身后,他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他说了几时停就几时停。他不想多想,也不需要多想,只要跟着走就行了,就像将要溺死之人抱紧最后一截浮木。
谢燕鸿犹豫着挪了挪,往长宁那边靠,小声说道:“我睡不着。”
长宁其实是困的,连日赶路,即便是他也有点吃不消,但他还是强撑着困意,睁开眼,看向谢燕鸿。只见谢燕鸿面朝他侧躺着,瞳仁黑如点漆,又好像小甲虫漆黑的壳子,映着一点点星光。
“嗯。”长宁困倦地应了一声。
谢燕鸿又往他那儿挪了挪,问道:“你能不能念两句诗给我听?”
“......”长宁问,“念什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长宁接道:“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你会啊,”谢燕鸿声音柔软轻细,生怕惊醒了沉沉夜色,“那你......能不能把手,放在我头上......”
长宁动了动,身下的秋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谢燕鸿觉得头顶一暖,那是长宁干燥而温暖的手。他不自觉地往上轻轻顶了顶长宁的掌心,满足地合上双眼。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长宁沉厚的声音掺入了浓浓的睡意,渐渐低下去,而谢燕鸿也如愿入睡,一夜酣沉。
第二日一早,大事不好。
“不见了!不见了!”谢燕鸿慌张地喊道。
长宁正抱着柴火归来,问道:“什么不见了?”
谢燕鸿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弯着腰四处查看,边找边说道:“包袱,包袱不见了!”
那个包袱中装着他们的金银细软,几乎算是全部家当了。谢燕鸿在四处找,长宁放下柴火,蹲下身,手轻轻地拨开泛黄的秋草,凝神细看,地上有一些轻得几乎难以辨认的足迹,一路往树林中去。
长宁站起身来,说道:“去看看。”
这并不寻常,长宁自问耳聪目明,连雪豹带着厚绒毛的爪子落在雪上的声音他都不会错过,又怎么会容许毛贼进入两人的领地大摇大摆地偷走包袱呢?
他伸手,将并行于他身侧的谢燕鸿挡住,目光锐利,说道:“跟在我身后。”
秋意渐浓,林中的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踩在上面触感松软。按说落叶后的树林应该明亮不少,只是今日天色阴沉,全不似前几日秋高气爽,走在林中只觉得黑沉沉的。谢燕鸿牵着马,跟在长宁身后,往林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谢燕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来,他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马匹,犹豫着说道:“我们好像在绕圈?”
长宁不说话,蹲下身捡了一块薄薄的石片,在身侧的两棵树的树干上,各划下了一道痕迹。
谢燕鸿拍了拍胸口,给自己壮胆:“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宁谨慎地前行,谢燕鸿跟着,每走几步,长宁就在树干上用石片划下痕迹,当他们走了一会儿之后,发现身边的树干上,却已早有划痕。
谢燕鸿汗毛倒竖,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长宁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只觉得树林里黑幢幢的,连一丝风都没有,鸟叫虫鸣也销声匿迹,天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平添几许阴森吓人。
长宁将长刀从背上卸下,手握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点在身侧的地上。两人目光所及之处的树上,都有划痕。他嘴唇翕动,正在数数:“一、二、三......七,有七棵树。”
谢燕鸿紧张问道:“七棵树,七棵树怎么了?”
长宁的目光反复流连在这七棵树上,喃喃道:“这是阵法。”
谢燕鸿精神一振,只要不是些怪力乱神的事儿,他可就不怕了。谢韬是一代名将,他的收藏中,自然有不少兵书,谢燕鸿很喜欢看,基本一一览遍。前朝猛将独孤信是阵法术数的行家,谢韬与独孤信交战不下数十次,所以,阵法虽非谢韬所长,但他却很爱研究,谢燕鸿也读了不少。
他跟随长宁的目光看了看那几棵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七......这是七星北斗!”
这几棵树,与天上的北斗七星位置相符,七个星位相互连接,互为援引,将入阵之人困在其中,若不能找准生门,便不能脱身。
谢燕鸿绞尽脑汁,想着从前看过的内容:“七星北斗,若要破阵,就要......”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立北斗,破天权。”
长宁看了谢燕鸿一眼,谢燕鸿忙恼道:“怎么,我还不能有些见识吗?”
说来简单,在行军打仗中,阵法变幻无穷,要找准位置,应对变化,并非一句话那么简单。但好在这只是一个树林,树林里的树都是固定不动的,位置很容易找。
两人立定在其中一棵树前,望向几步之外斜前方的另外一棵树。
“就那棵是吗?”谢燕鸿有些不确定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