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一轻,谢燕鸿飞快地瞥他一眼,生怕他看到似的,又收回目光。
两人在快要收摊的老头那儿,各买了两张烘得焦脆的饼,夹着流汁的酱牛肉,在路边狼吞咽地吃了,嘴里呵出阵阵白气,浑身都暖起来。
再回到大通铺间里,除了他们俩,里头已经睡满人了,打呼磨牙的声音此起彼伏。紧闭的窗扇门扇一点儿也不起作用,屋子里还是冷飕飕的,风不知道从哪里来,仅有的铺盖散发着霉味儿。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昨儿夜里挤着睡还能对付过去,今儿夜里就不行了。
谢燕鸿难受得不行,铺盖卷着也难受,不卷着冷,手脚发凉,冷风嗖嗖从衣领缝儿往里钻,乏得眼睛发酸却睡不着。睡不着心里便开始想事儿,他想着,若是明天还不能见到外祖父,他该怎么办?
长宁有家可回,把他送到魏州已算仁至义尽,一天天这样拖下去,银子也不够用,他又该怎么办?父母可还好?哥嫂呢?
仿佛知道谢燕鸿一直没睡,长宁转过来,将自己的那床薄被子抖开,盖在谢燕鸿的身上。这样一来,谢燕鸿不仅卷着自己的被子,身上还盖了一层,连同长宁靠过来的身体,一下子就暖起来了。 谢燕鸿仿佛被裹在蚕茧里,轻轻地动了动,看向长宁。一片昏暗中,只见他闭紧双眼,仿佛睡得正熟。
“你睡着了吗?”谢燕鸿小声问道。
半晌,长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答道:“嗯。”
谢燕鸿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往下扯了扯,挪动着往长宁那边靠了靠,又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魏州?”
又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谢燕鸿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才说道:“等你见到外祖父。”
谢燕鸿闷闷地应道:“哦。”
他又问:“那你......”
才起话头,长宁干脆抽出手来,盖在他脸上,意思很明白了,就是“闭嘴”。谢燕鸿发现长宁的手大得很,能把他整张脸盖住,干燥温热。被大手盖着,谢燕鸿安静地呆了一会儿,眨巴眨巴眼睛,眼睫像小扇子,扇在长宁的手指内侧。
长宁猛地将手拿走,睁开眼,看着谢燕鸿。
谢燕鸿眨眨眼,小声问道:“怎么了?”
“你睡不睡?”
谢燕鸿垂下眼,不好意思地说道:“你睡吧,我不动了......我睡不着......”
长宁低低地叹了口气,从被子中抽出手来,从怀中窸窸窣窣地摸出什么。谢燕鸿一看,近在咫尺、捏在长宁指尖上的,竟又是一小颗桂花糖。
怎么还有?谢燕鸿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谢燕鸿缩在被子里,将糖纸展开。糖本来是融了的,但因最近天气冷,又硬回去了,与米纸紧紧粘在一起,已经不成形状。谢燕鸿展开糖纸,用牙将糖粒从米纸上撕扯下来,用舌尖顶到腮帮子里。
“你还有的吧?”谢燕鸿小声问道。
长宁眼睛半合着,懒洋洋地应道:“没有了。”
谢燕鸿不信他,每一次都说没有,等到不知什么时候,又能随手摸出一粒来。谢燕鸿干脆伸手在长宁胸前的衣襟处翻找起来,看看他到底把糖藏在了哪里。
长宁见他在自己的胸膛上摸来摸去,一把扼住了他的手腕。
就在这个时候,通铺上,睡在长宁另一头的人响亮地打了个呼噜又戛然而止,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谢燕鸿吓得一动不动,任长宁扼住他的腕,他的手还贴在长宁的胸膛上,隔着衣衫,能感受到心“砰砰”跳动敲击掌心。
他们俩都没动,本就面对面睡得近,谢燕鸿感觉到长宁的鼻息一下一下拂过他的额发。他尝试着往回抽手,没抽动,桂花糖在他嘴巴里一点点融化,有些变味的甜在嘴里漫溢。
谢燕鸿抬起头,发现长宁也在看他。
“真的没有了吗?”谢燕鸿问道。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相闻,长宁闻到了谢燕鸿嘴巴里的甜味。他感觉到自己心头有些发痒,就像伤口结痂时的那种痒,又像抚摸初生的羊羔,绒毛拂过皮肤时那样。这样陌生又熟悉的感觉,让他觉得一阵心慌,仿佛走在黑夜里的悬崖边上,他感觉到脑袋有点疼——自从离开汴京后就没疼过了。
偏偏这个时候,谢燕鸿还在喋喋不休,声音轻轻:“都给我了啊?你不吃吗?”
长宁盯着他一张一合的两瓣嘴唇,觉得烦人得很。
谢燕鸿絮絮叨叨地小声嘟哝着,只因他自己也不自在得很,手腕被扼住的那一圈,似要燥热得着火了,抽又抽不回来,动也动不得。突然,长宁的脸向他靠近,他的嘴唇碰上了另外两瓣柔软干燥的唇。
这下长宁如愿了,谢燕鸿说不出话来了。
他瞪大着眼,见长宁半合着眼,看不清神情,他们俩鼻尖挨着鼻尖,像交颈而眠的水鸟。他牙关一松,只剩一点点的糖粒,滚到了湿润的舌面上,被长宁的舌尖勾走。谢燕鸿皱着眉哼了一声,伸出舌头抢回去。
他的掌心还贴在长宁的胸膛前,他忍不住抓皱了长宁的衣服,手腕被长宁捏疼了也不缩回去。
糖很快融了,只剩满嘴的甜,这下可好了,两个人都吃到了。
唇分时,谢燕鸿的嘴唇湿漉漉的,满面通红,呼哧呼哧地喘气,他紧闭着眼不敢睁,卷着被子,猛地翻过身去,面朝着斑驳掉灰的墙,听见身后的长宁也在喘着粗气。
谢燕鸿仿佛僵了似的,一动不敢动,睁开眼,死死盯着簌簌下落的墙灰,心仿佛已经不待在胸膛里,而是跳出来了,跳到了耳朵边,剧烈地撞击着耳朵。
忽然,他背后一凉,长宁起身了,出去了。
谢燕鸿整个人都松了下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但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长宁回来,他心里不安起来,翻身坐起来,穿好鞋,轻手轻脚地跟着出去了。
大通铺间的后头还有个逼仄的院子,有个简陋的马厩,他们的马就拴在这儿。
弯月高悬,散发着冷光,让初冬的夜里愈发的冷。谢燕鸿打了个冷颤,环顾左右。马儿见了他,打了个响鼻,跺了跺马蹄。谢燕鸿走过去,发现长宁居然挨着马,蹲坐在了马厩的角落里。
谢燕鸿吓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
长宁并不回答,谢燕鸿走过去蹲下来,才发现长宁脸色发白,皱着眉头。谢燕鸿心头一凛,手摸上了他的额头,问道:“头疼?”
长宁这个头疼的毛病,谢燕鸿见识过一次,但离开京城后,就再没有过,今日不知为何又犯了。见长宁还不回答,谢燕鸿有些急了,再问道:“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去看大夫?”
这样的深夜里,哪里来的大夫?先不说他们的银子够不够,他们俩现在也不是能大摇大摆出去找大夫的身份。
长宁抬头看向急得团团转的谢燕鸿,说道:“没事,一会儿就好。”
这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谢燕鸿咬着嘴唇,发现自己竟真的什么也不能做。他挨着长宁坐下来,伸手揽过长宁宽阔的肩膀,将长宁的脑袋揽在自己怀中,搓热发凉的指尖,轻轻地揉长宁的太阳穴。
长宁枕着谢燕鸿的大腿根,脑袋一阵阵刺刺的疼。
谢燕鸿低着头,散碎的头发垂落下来,发梢扫过长宁的脸颊。他问:“好些了吗?”
长宁愣愣地看着他,抬手轻轻地捏了捏谢燕鸿的耳垂,说道:“我想起来一些了。”
“想起来一些什么?”
“一些小时候的事。”长宁回答道。
作者有话说:
7月1号入V
“小时候的事?”谢燕鸿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重复道。
长宁还是觉得头疼,就像有针在扎,但过往的记忆浮出水面,似乎让疼也隔了一层,变得朦胧模糊起来。
“是,”长宁说道,“你趴在床上哭,我手里捏着糖,但没有给你。”
谢燕鸿低头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回答什么。长宁的手还捏在他的耳垂上,一下下无意识地摩挲,热得发烫。长宁那琥珀色的瞳仁又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在看眼前的自己,又像在看过去小小的他。
现在终于把糖给他了,长宁这样想道。
被他这样盯着,谢燕鸿不由得又想起刚才的亲吻来,再想想,又想起在京师时的事。在太子的宴席上,喝多了酒的那一次。
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谢燕鸿又将头低下去一些,贴上了长宁微张的嘴唇。长宁伸出手,摁着谢燕鸿的后颈。
谢燕鸿几乎要浑身颤栗起来,不知道为何,同样是嘴唇舌头,触碰起来竟这样不同。他近乎迫切地触摸长宁硬朗英气的五官,摸到他的颈脖,摸到他脖子上还系着的、早已褪色的五彩百索,顺着百索往下摸索,能摸到散发着热气的胸膛,鱼形玉佩正贴在胸膛上。
前路未卜,后路难退。
这让谢燕鸿前所未有地眷恋眼前触碰到的温热,在这个远离家乡的破旧马厩里。
长宁觉得脑袋越发刺痛起来,柔软香甜的唇舌抚慰了他的痛,又加重了他的痛。
他想起了更多——那是一片火海,火舌燎着了他的衣摆,有人将他从一片火海中推出来,他感觉到一阵难言的悲痛,比硬生生把肉从身上撕下来还要痛。有人影被火舌吞没,他从狭窄漆黑的甬道逃走,后背的伤口从肩胛裂到腰际。
他疼得呻吟出声,猛地将谢燕鸿推开。
谢燕鸿连忙抱住他的脑袋,焦急地问道:“很疼吗?”
长宁说不出话来,脑袋很疼,五脏六腑都疼。
谢燕鸿手足无措,焦急欲哭。幸好,渐渐地,天际泛起鱼肚白,长宁也松开了紧皱的眉头,那一波波剧烈的疼总算过去了,只留一点点隐约的刺痛。
“怎么样?”谢燕鸿小心地问道。
长宁疲惫地说道:“不疼了,睡吧。”
不等谢燕鸿回答,长宁便站起来,往屋里走了。谢燕鸿愣在原地,怅然若失。他愣了一会儿,也站起来,拍拍青骢马的脖子,回屋里去了。
长宁已在通铺上躺好,紧闭着眼睛,一副累极了的样子。谢燕鸿轻手轻脚地钻进被子里,小声地又问道:“还疼吗?”
长宁没回答,谢燕鸿窸窸窣窣地翻了个身,闭上眼睛,睡过去了。
第二天,他们两人依旧等在会仙酒楼的对面,这一日,两人几乎无话。长宁本就话少,这日话更少,谢燕鸿也不和他搭话,心中七上八下的,只敢时不时瞥他一眼。有时候恰好对视,目光轻轻相碰,又各自分开。
人来人往的会仙酒楼门前,有个左顾右盼的人引起了谢燕鸿的注意。那人作随从打扮,手上捏着的正是谢燕鸿投到通判府门房处的拜帖。
谢燕鸿的心剧烈地跳起来,紧张得手都有些微抖,他和长宁对视一眼,两人一起上前去。
“拜帖是我所投。”谢燕鸿对他说道。
随从拱手朝他一礼,甚是恭敬,小声说道:“此处不宜多说,请尊驾随我到府上见过老爷。”
谢燕鸿点头,正要随他走,那随从颇有疑惑地看向长宁,谢燕鸿忙说道:“这是我的好友,从京师一路护送我来魏州。”
说是“好友”,谢燕鸿还浑身不自在,也不敢去看长宁的反应。
随从再拱手,领着两人一路避开行人,穿过一条条小巷,从王宅的小角门进,一路进到书房里。王谙穿着家常衣服,脸圆圆的,比起年轻打仗时,发福了不少。说是一州通判,更像个慈和的家翁。
王谙的眉眼依稀和女儿有些相像,谢燕鸿一见便觉得鼻子一酸。
他叫了一声“阿公”,上前一步就要拜,王谙忙将他扶起,握着他的手,仔细端详他的面容,半天才道:“小鸿......长大了......你长得和你母亲很像......”
就这么一句话,就让谢燕鸿差点哭了,王谙眼中也有些泪光。
但他没忘正事,从怀中将一路收好的信拿出来,郑重地说道:“这是我娘让我必须交到您手上的,里头有她的手书,还有......圣人的手书......”
王谙胡子一抖:“圣人?”
谢燕鸿补充道:“先帝。”
王谙神色一凛,唤人拿来纸刀,将封口的火漆剔开。启封前,他动作一顿,将唯一剩下的心腹侍从也遣出去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默立在谢燕鸿背后的长宁身上。
谢燕鸿又忙将长宁介绍了一遍,他话音刚落,长宁便自动自觉到门外去了,谢燕鸿想叫住他,让他不必回避,回头看了一眼外祖父,还是咽下了这句话。兹事体大,王谙不放心也是正常的。
室内只剩下祖孙二人,王谙启开信封,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里面先是两张样式不同的信纸,分别就是先帝与王氏的手书,信封是防水的油纸所做,打得很,里头还倒出了双鱼玉佩的另外半边,掉在了王谙的掌心里。
“这是?”王谙问道。
谢燕鸿眼神一黯,说道:“这是娘留给我的。”
王谙将鱼形玉佩给他,屏气凝神,郑重地将两封书信打开,迅速浏览了一遍,脸色凝重,眉头紧锁,看完之后又细细看了一遍。谢燕鸿也想看,静静地等着。王谙却没打算给他看,将两封信又重新叠好,放回信封里。
谢燕鸿问道:“阿公,里头写的什么?”
王谙满面愁容,沉吟不语,好一会儿才说道:“小鸿,此事关乎国本,需要从长计议。你还小,你娘也嘱咐我保你平安,这事你不要过问,阿公来想办法。”
谢燕鸿垂下头,踌躇道:“那我......”
“你先安心住下,”王谙说道,“不要外出,省得被有心人见到,横生波折。”
谢燕鸿跟着他出了书房,长宁正站在门外。王谙见了他,很客气地一拱手,慈和地说道:“这位壮士,一路上有劳你了,我吩咐人安排院子,你与小鸿一同住下。”
长宁却说:“我不能久居魏州,马上就要启程离开了。”
谢燕鸿虽然早有准备,但听到这句话,免不得还是心里往下一坠,但他又无话可说,只能垂着眼睛不说话。
王谙关切道:“不知壮士要去往何方?我可派人护送。”
长宁只说了句“不必”,也没说自己要去哪里。王谙沉吟片刻,答道:“客从远方来,不尽地主之谊说不过去,壮士且留几日。”
听到这儿,谢燕鸿又有了盼头,抬眼看向长宁,长宁似乎也往他这儿看了一眼,终究点了点头。
王谙将他们二人安排在王宅的一个僻静院子里,每日有人将饭菜和起居用品送来。王谙每日来看看他们,谢燕鸿问过他关于京里的消息,王谙也是叹气摇头。
“打探到的也只是收监候斩,往后的就不知道了。本州的安抚使是新上任的,新帝终究是心有芥蒂,这新的安抚使,处处找茬,阿公的日子也不好过......”
等谢燕鸿问道先帝的手书内容,以及如何筹划一事,王谙每每摸着胡子叹气:“你还小,这些不必过问。”
问来问去没个结果,谢燕鸿也只好说家常。
“小表妹今年也有十五了吧,许人家了吗?”
王谙一滞,谢燕鸿马上觉出自己问得不妥。两家以前是戏言过婚约的,如今再提无论如何也不合适,这么一问,倒显出自己别有用心了。
他忙补了一句道:“若不是如今这样的情势,倒也可以一叙,毕竟是自家兄妹。”
既是“自家兄妹”那就不是可以议婚的了。听到这一句,王谙才又笑了,拍了拍谢燕鸿的肩膀,安慰道:“你不必忧心,就算是为了你母亲,阿公也定然会保你周全平安。”
毕竟与外祖父数年未见,说亲切也亲切不到哪里去,谢燕鸿也不知从何问起。寄人篱下,也只能循规蹈矩,内心焦躁。长宁与他同住一院,不知为何,两人突然间两厢无话起来,谢燕鸿心里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只能顶在胸口,不上不下。
直到有一夜,他枯坐在房里,听到西厢里东西落地的声音,似是有什么碎了。
他忙过去,一推门,见地上有个碎杯子,长宁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扶着桌子,似是头疼。
谢燕鸿冲过去,将他扶住,引着他坐下,说道:“我去给你叫大夫。”
长宁一把拉住他,说道:“不用。”
“这怎么行?”谢燕鸿焦急地说道,“你以前犯这个病的时候都是怎么弄的?”
长宁皱着眉头,闭着眼,说道:“外公有药。”
谢燕鸿依稀记得,长宁说过,他与外公住在关外。
夜已深了,长宁的头疼也渐渐缓解了,谢燕鸿引着他躺下,自个儿则坐在床边,望着闪烁的烛火发呆。长宁即便在睡梦中也皱着眉,脖颈上系着五彩百索,丝线已经褪色了,只有金线还光亮如新,鱼形玉佩从他的衣襟处滑出。
谢燕鸿拿出自己那半边,比划着与长宁的那半边合在一起,严丝合缝。想了想,他又将双鱼分开,自己那半边贴身收好。
翌日,天阴沉沉的,谢燕鸿起了个大早,和王谙提起送长宁离开的事儿。
王谙说“好”,想了想又道:“晚间一起用顿便饭,我遣人带他出城。”
待王谙离去,谢燕鸿又百无聊赖起来,心里总是悬着,没有着落。他们住的这个小院子,落两道门,平日里除了王谙的心腹随从来传递东西和消息,无人能来。今日,谢燕鸿却见有个面生的小丫头,梳着双鬟,在月洞门那处探头探脑,被谢燕鸿发现之后,小丫头却又惊惶地跑了。
谢燕鸿生怕给外祖父添乱,想着这件事定要让随从报知。
就在这时,长宁出门来,脸色看着还行,不似前两日困倦,头应该是不疼了。谢燕鸿朝他说道:“阿公答应我,今日晚饭后,遣人带你出城,你可以回家了。”
隔了一会儿,他才听到了长宁回答:“好。”
谢燕鸿又问:“以后你还会回来吗?”
长宁问:“回来做什么?”
回来做什么?谢燕鸿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谢燕鸿不由得想起仅有的那几次亲吻,似乎都只是兴之所至时,不假思索的举动。此时却让他难为情至极,不是害羞,而是无地自容。分别在即,各自天涯,他们只是短暂地共行一路。
他难为情得几乎想要夺路而逃,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话找话道:“关外如何,我还没去过呢。”
谢燕鸿本以为长宁不会多话,谁知道了他竟说得很认真。
“出了关口就是阴山,山势起伏如龙,批云裹雾。一路往西去,有丰美水草,也有百里沙海,还有赤岩若霞。”
谢燕鸿听得入神,恨不能胁生双翼,也去看一看。
两人立在小院子里,天色愈发阴沉,冷风呼啸,刮得人耳朵鼻子通红一片。长年安居京师,谢燕鸿何曾经历过来得这样早的冬天,他裹紧厚裘,吸了吸鼻子。
长宁看向天际,说道:“要下雪了。”
晚间,王谙摆了一桌酒菜,酒是素酒,菜也不见荤腥。王谙说自己近来抱有小恙,大夫叮嘱少食荤腥。
素菜也做得精致美味,只是谢燕鸿无心吃喝。中途他出去解手时,又在门边见到了那个小丫头,他正要叫人,那小丫头惊慌得连连摆手。见左右没人,小丫头走过来,朝他说道:“表少爷,我们小姐让您戌时三刻到月洞门外一见。”
谢燕鸿没来得及问,她又急匆匆地走了。
小丫头口称“表少爷”又叫“小姐”,那估计就是表妹王嫣身边的丫头。
谢燕鸿简直摸不着头脑,按说,这样的事情,他要告知外祖父。他回首看了一眼室内,外祖父正在劝酒,但长宁是油盐不进的,仿佛没听见,径自吃饭,王谙颇下不来台,讪讪一笑,也不再劝了。
想了想,谢燕鸿决定先瞒下这件事,等见了王嫣再说。
一顿饭的时间,说长不长,王谙亲自带着长宁与谢燕鸿,从那日进的小角门出。王宅的私巷,左右无人,天已经黑得不行了,风刮得越发强劲,仿佛真的憋着一场大雪。
长宁背后斜背长刀,牵着青骢马——谢燕鸿送他了。
王谙拱手说道:“壮士,我这随从一路带你出城。城门守兵已经打点好了,趁天黑尽快启程吧。”
长宁翻身上马,随从也紧随其后。谢燕鸿觉得冷风仿佛刀子一样往脸上刮,刮得他眼睛鼻子发酸发疼,仿佛已经没有知觉了。
“等等!”他说道。
在场的人都看向他,他向前一步。长宁骑在高头大马上俯视着他,仍旧是那双没有波澜的眼睛。谢燕鸿站直了身也不过是到他的膝盖,仰起头,觉得自己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若他不说,长宁就要走了。
他问:“你......还有......”
长宁没听清,弯下一点腰,问道:“什么?”
谢燕鸿有些难为情,小声补充道:“桂花糖。”
长宁看着他,说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风呼呼地吹,但谢燕鸿听得真切,他后退一步,让出路来,说道:“再会。”
长宁放松缰绳,一夹马肚,“驾”一声,青骢马疾驰而去,随从连忙驱马跟随其后。谢燕鸿站在原地,冷风刮得他裘袍下摆不住地拍打他的腿。不过一会儿,长宁远去的身影便消失在黑暗中。
谢燕鸿觉得鼻尖一凉,抬头一看,天上零零碎碎有雪花飘落下来,真的下雪了。
王谙拍拍他,说道:“天冷,不要久站,来,回去陪阿公多喝两杯。”
谢燕鸿摇摇头,说道:“吹了冷风有些头疼,先回去歇息了。”
王谙也不勉强他,遣人将他送回小院里。
谢燕鸿坐在漆黑的小院里发呆,有侍从帮他把灯点上,屋里有地龙,暖烘烘的,温暖如春,厚裘穿不住,单衣就足够了。谢燕鸿环视四周,即便房内多是素净颜色,他也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京师,又做回了那个锦衣玉食的侯府少爷。
外头远远地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声清亮,在雪夜里响起,惊得谢燕鸿回过神来。
很快便到约定的时间了,他振作起来,重新又披上了厚裘,戴上风帽,提一盏灯踩着薄薄积雪走出去。小院外头两道门,往时都有人看守,谢燕鸿出了第一道,看守的人却不在,第二道就是与王嫣约定好的月洞门。
谢燕鸿走过去,与躲在门后的人撞了个正着。
“小心!”谢燕鸿忙放下灯扶住她。
王嫣穿一身暗色羽毛缎斗篷,头戴观音兜,露出半张秀美的脸来。她上下打量谢燕鸿,盈盈下拜:“表哥,一别数年。”
王家未曾外放魏洲时,表兄妹俩都还小,厮玩过一阵,如今大了,都变了样,一时竟有些不敢相认了。
谢燕鸿急于知道她为何事而来,连忙扶她一把,开门见山:“表妹何事找我?”
王嫣回头看了一眼,见小丫头在远处站着望风,目光所及之处,就只有他们两人了,这才说道:“祖父受宣抚使郑大人所邀过府去了,二更就回,人都被我支开了,我们长话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