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似飞微微诧异, 没想到陈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他印象里,陈竹从来不曾表现出自己的一丁点好恶。对于陈云尚所要求的一切,他都不会拒绝, 甚至就连上次陈云尚带着高成安留宿在外,差遣那楼里的哥儿回来,陈竹对此也没有丝毫忿忿,只是担心何似飞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对他一个小少年产生影响。
何似飞一直觉得陈竹对这世上的一切都逆来顺受,除了拼尽全力的对这世界好之外, 其他方面不会有过多想法。
因此,才会听到陈竹劝他时顿生诧异。
陈竹见何似飞没有立即答应,垂了垂眼眸,似有些不忍, 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小声说:“我这么说可能你不喜欢, 但、但既然我们一同来的木沧县, 我们又同住一个院子, 这些话我还是想、想说出来。你现在年纪还小, 又刚开始读书,日后要用钱的地方非常多,那勾栏瓦肆……都是销金窟,你还是先紧着读书花钱。还、还有, 似飞,日后你如果遇到一心喜欢的人, 对方也正好喜欢你的话, 那这段风流往事终究会成为一个小小的疙瘩……”
陈竹所言何似飞明白,他上辈子毕竟度过了十九年光阴, 就算自己没有切身实践过,但末世那么乱,不少人都会用身体换物资,何似飞该懂的都懂。
不过,比较让何似飞在意的是,陈竹会因为陈云尚的花天酒地而生出心结吗?
如果不是听陈竹劝他的这些话,何似飞此前压根就没看出陈竹对陈云尚有什么怨怼。
对于感情一事,何似飞上辈子不曾经历,因此便少了几分敏感度。
不过他身边也有朋友结婚了,对于他们口中的婚姻,何似飞有时候感觉不到什么爱情,只剩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羁绊。
陈竹和陈云尚不外于此。
两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很大,再加上陈云尚是个风流种,这便造就了两人的相处模式。
何似飞目光掠过陈竹一贯逆来顺受的眉眼,到底还是没将心中所想问出来。
在没有能力改变现状之前,说一切都是白搭。更别提,他还不一定能被余老选中成为弟子。万一他几个月后要回上河村,现在对陈竹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何似飞便只是颔首,表示自己会听劝,以读书为重,不会去销金窟。正走着,突然间,他闻到一股焦香的味道,拉了拉陈竹的袖口,示意他停下。
随即,何似飞环视一圈,找到一个看起来有些陌生的摊位,买了半只烧鸡。店家据说为了庆贺新店开业,还给他们送了两个热腾腾的胡饼,可以把鸡肉夹在里面吃。
何似飞让店家把鸡肉剁成小块,自己用店家的筷子夹好胡饼,递给陈竹一份。
陈竹方才一直在外面跑着寻找他,估计也还没吃晚饭。
等到何似飞买好胡饼夹烧鸡肉,还没走到近前,就发现陈竹那边突然多了几个人。有他们熟悉的陈云尚与高成安,还有几个不认识,但看情况,应该是陈云尚他们此前在县城的好友。
他们似乎为了彰显风流,交谈的声音极大——
“今日画舫过夜太耗钱,大家不若去清月馆,那里还可以自带哥儿进去——”
“对,咱们云尚兄身边不是正好有一位暖床的通房么?哈哈。”
“我家那个啊,”这是陈云尚的声音,“我住的小院清幽,距离这人来人往的主街二里路远,还要专程叫他一趟?”
陈云尚眼睛有些迷离,应该是还没看到陈竹。
但他们一行人再往前走几步,越过人潮,就可以跟陈竹撞个对面。
刚才还被陈竹苦口婆心劝说不要乱花钱的何似飞这会儿赶紧朝陈竹那边跑,他年纪小,人又瘦,在人群中窜挤的速度比那几个书生要快不少。
等到何似飞跑到陈竹近前,才发现陈竹面色簌然苍白,呼吸仿佛都凝滞起来。他目光呆呆的,嘴唇不自觉的翕动,显然是听到了陈云尚那些话。
——陈云尚的朋友要把他带去青楼。
带去青楼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何似飞顾不得其他,拉着陈竹的手腕往陈云尚他们的另一边窜。
但一个人好挤,两个人——更别提还有个不知道反应的陈竹,他们俩根本挤不过去。
眼看着陈云尚就要过来,何似飞将手中夹着烤鸡的胡饼塞进他面前那个中年人手里,笑了笑:“麻烦您帮我拿一下,谢谢。”
中年人一愣,何似飞就带着陈竹从他面前便穿了过去,随后何似飞回身把自己的胡饼拿了来,再次道了声谢。
中年人:“???”
他身后的百姓质问:“走不走啊?堵在这儿干嘛?”
再去看何似飞,已经拉着陈竹跑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巷子。
何似飞将一直没脱手的胡饼递给陈竹,说:“没事了,吃些东西吧。”
对于何似飞递来的东西,陈竹下意识的接住,直到指尖握上那隔着油纸依然热气腾腾的胡饼,方才被陈云尚他们几句话说得呆楞陈竹这会儿仿佛才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他听到了街上如织人流的吵闹交谈声,嗅到了手中胡饼夹着烤鸡的鲜香。
陈竹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眼前模糊一片,不知何时泪水沁润了眼眶,心头泛起的酸楚已经传递至四肢百骸。
何似飞说:“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原地……”
何似飞还没说完,陈竹已经拼命摇头,随着他的动作,在眼眶周围打转的泪水扑簌簌流下,陈竹哽咽起来:“不是,不是,不是……”
对于命运,对于未来,陈竹其实早已认命了。
他在家中长到十五岁,幼年时长辈对他颇为照顾,可随着他快到及笄之年,阿爹阿娘便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就连亲弟弟也觉得他到这个年纪还没嫁出去,就是给他们家丢脸。
后来好不容易被陈少爷讨去做通房——自打被送到陈云尚少爷床上去的前一日,他已经被夫人敲打过,说他这样的身份原本是不配被送到少爷房里的,能当个小玩意儿让少爷解解闷儿就行,千万不要多想。
或许刚开始伺候陈云尚这么一个倜傥书生的时候,陈竹还心猿意马的一段时间,但陈云尚的态度很快让他认清自己的地位,一心只想伺候好陈云尚少爷。不然若是被陈家赶出去,他爹娘一定会打死他。
但陈竹怎么都没想到,他一个良家出身的哥儿,陈云尚少爷的那些朋友却要将他带入青楼……
少爷这次虽说没去叫他,但只是因为小院距离远。要是下次他们又来闲情逸致,陈竹闭上眼睛,不敢多想。
何似飞其实也挺懵的,虽说他记得上辈子先生讲过,古代文人之间有互换妾室的情况,且那些文人还觉得这样很正常,可以增进友谊。
但真落实在他身边人身上,何似飞还是有点不太能接受。
虽说他一个末世穿越过来的人,没有身体方面的洁癖,但何似飞有感情方面的洁癖。如果是他喜欢的人,何似飞并不介意对方前任几位。
但很明显,陈云尚的那些朋友,包括高成安在内,对陈竹并无喜欢之意,他们只想玩玩。
何似飞这会儿词穷,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说:“先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难过。”
陈竹终于哑着嗓子呜咽出声。
他现在是真的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家里人把他当泼出去的水,只要他每个月按时给家里银子,以供盖好房子给弟弟娶媳妇儿,如果他因为这种事贸然跑回家,一定会被爹娘打断腿,再给陈少爷送过来;
可、可继续跟着陈少爷的话,他……他难道真要?
最让陈竹心酸的是,何似飞在得知他是陈少爷通房情况下,居然一点没有低看他,反而还给他买甜汤、买宝羹楼的羹、买胡饼烤鸡。
甚至,刚才还给他道歉。
何似飞又哪里有错,哪里需要道歉!而且他才十二岁,他就在安慰自己!
陈竹一口一口,认真的咬着手中的胡饼。等到最后一口饼吃完,他眼泪渐渐停了,眼睛里只余空洞和麻木。
何似飞心中升起一股不大好的念头。
不等他说什么,只听陈竹道:“给你缝的布鞋还没做好,明儿个我给你缝好,你且看看合不合适。”
他腔调里带着明显的哽咽,声音却很轻柔,“都怪我,要是早早缝好,你今日就能穿着布鞋去县学了。”
他声音却正常,何似飞心中感官越不正常,甚至觉得面前的陈竹脆弱的可怕。
可陈竹的情绪却是真的在不断缓和,听着一墙之隔不断传来的热闹欢呼声,陈竹还说:“似飞,我们去看画舫……吗?端午节,我以前在村子里,从未过过端午节。”
“看吧,”何似飞斟酌一下,说,“我们村也不过端午节。”
这时代的端午节与他上辈子的不太一样,不仅时间相隔了将近十日,就连风俗也有些不同。上辈子的端午节是不全穷富人家,都会过节,最多就是穷人家编个五彩绳,富人家划划龙舟,投投粽子。
但这里的端午节,好像没有普及到偏僻闭塞的小村子里。亦或者是他们村子实在太穷了,村民们种庄稼都来不及,便不会再过端午节了。
陈竹擦了擦眼泪,道:“那我们现在去吗?”
何似飞颔首。
他俩顺着人流,走去河边看到了那比普通船只大上十几倍的画舫,还有其上点缀着的灯烛。
别说陈竹看呆,就连何似飞,站在这片土地上,身边摩肩接踵的都是布衣百姓,也觉得这画舫很高,走到近前,那种巍峨又精致的奢靡气扑面而来。
何似飞仰头看去,心中开始惊叹古人的智慧——能用木材搭建出这样的船只,属实可以称得上巧夺天工。
更别提,这还仅仅是一个偏远小县城的画舫,如果到了府城、到了京都,那不得更加雄伟壮观?
何似飞同陈竹回家途中,陈竹还颇有兴致的谈论着画舫的精致,花灯的精美,仿佛去程中所交流的那些话并未发生。
直至走到大门前,敞开的大门,还有屋内隐约传出的人声,再一次让陈竹白了脸。
何似飞听到听到陈竹小声喃喃:“再多一天都不给我吗?布鞋还没纳好。”
何似飞心理咯噔一跳。
果然,陈竹想了最坏的打算。听他这语气,似乎已经做了决定。
但何似飞遇事从来没有躲的道理,更别提躲藏并没有意义。且不说陈竹没有正儿八经的身份文书,他现在只能算陈云尚的家奴,陈竹要是跑了,陈云尚随时可以拿着陈竹的卖身契去衙门,请求捕快捉陈竹回来。
何似飞心理快速的盘算着,他还剩下一百一十多两银子,这年头一个八岁小厮大约能卖到十到十二两银子,陈竹这个年纪的约莫二十两——再不济,他从陈云尚那儿把陈竹的卖身契买过来。之后再想安顿的事情。
何似飞从来不是一个热络的性格,他在末世时冷眼旁观过太多生离死别,对死亡其实并没有过多想法。但陈竹对他到底是不一样的,陈竹是除了这世界的爷爷奶奶之外,对他更近乎于亲人的存在,何似飞不可能看着陈竹自寻短见。
还不等他和陈竹说什么,院子里的五人已经看到他们。
陈云尚明显感觉很没面子,他冷笑出声:“陈竹,谁给你胆?大晚上出门不归?跪过来。”
第38章
陈云尚的话语里满是呵斥与不耐——陈竹让他在朋友面前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 他自然得在陈竹身上找回来。
他话音落下后,何似飞明显感觉陈竹腿一软,身形晃了晃, 似乎下一刻就要跪在地上。
何似飞没有搀扶,甚至把之前打好的腹稿都咽下去,未在这时说出来。
他在看陈竹的反应。
虽说无论如何,何似飞都不会让陈云尚他们几人把陈竹带到青楼去, 但这会儿,面对陈云尚的诘问与呵斥, 何似飞更想看陈竹会如何表现。
幸好,陈竹只是晃了一瞬,就扶在旁边的影壁上站直了身体——他没有依言跪下,也没有走过去。
好像浑然未曾听到陈云尚的吩咐。
今儿个是端午, 木沧县城异常热闹,他们这院落所在的偏僻小巷里也不复往日冷清, 有人来来往往的百姓。
何似飞跟在陈竹身后进来, 却并未关门, 放任街上那些欢声传进来。
陈云尚到底还是好面子, 见院门未关,这会儿纵然再气,也不会对陈竹动手。
他的朋友们倒是笑起来:“云尚养的这哥儿倒是有骨气,啧, 配着这身段,想必在床上别有一番滋味。”
“此前老听云尚兄说这哥儿脾气绵软, 在床上跟死鱼一样不知反应, 才一直没对他产生兴趣。没想到今日一看,完全不似云尚兄所言嘛。这样的脾性多带劲儿啊, 成安,你说是不是?”
院子不大,陈竹与何似飞又站在影壁处,距离在院中纳凉等候的众人不过两丈距离,借着半暗的天光,被点了名的高成安能清楚的看到何似飞。
高成安能清楚的感觉到何似飞听完这句话后,落在他身上的视线。
方才在外面还能跟着众人一起开玩笑的高成安哑了声,没说话。
不过,大家都知道高成安面皮薄,刚来县城时还是个雉,见他不做声,便笑得更畅快。
笑完后,大家不自觉地把目光落在何似飞身上。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身形单薄,头上扎着双髻,稚嫩之余,又因为优越的面部骨相,以及颊边少许的婴儿肥,让人看了第一眼后,就再也挪不开视线。
“啧,”有人惊艳出声,“这是谁家哥儿,如此标致?不会是成安家养的童养媳吧?”
居然没往通房这方面猜,直接上升到了‘童养媳’。
这年头,虽然哥儿身份低下,但容貌出色的哥儿依然会被众人抬高身价。其实不只是哥儿,女子,男子亦是同样,潘安出门还被掷果盈车呢。
“这就是成安的不是了,怎么还玩起了金屋藏娇。”
高成安面色泛红,被这群人说得臊得慌,连声道:“那是我表弟,哥哥们莫要再开玩笑。”
大家显然不信高成安的话,还要让陈云尚给他作证。
但陈云尚现在几乎要被陈竹气得肝疼——这还是陈竹跟他以来,第一次不听他的话。
陈云尚声音里多了几分严苛:“陈竹,是我最近太给你脸了吗?”
何似飞轻笑出声:“陈大哥,你不会以为一个月四百文钱,就能雇一个人不仅为你把衣食住行伺候的面面俱到,还能供你排解欲望吧?”
轻慢的语调,配合着唇齿间的笑意,让陈云尚的脸倏然胀红。
何似飞这么说是有原因的,陈云尚的这些朋友,虽然嘴上说着没钱在画舫里过夜,但身上衣服的面料明显比陈云尚的好上一等。何似飞估计他们家底应当比陈家要好一些。
在县城生活这么久,何似飞对这里的物价行情心里有数——四百文钱是可以雇佣一个丫鬟或者哥儿当下人,但这些下人是有最基本的‘人权’的,那就是晚上不陪过夜。即便是天子,也不能随便拉一位宫女宠幸,不然定然要被言官弹劾。
而如果陈云尚要狡辩说陈竹是他的通房,伺候他天经地义,那就更有得谈——白日里通房可是有大把时间休息的,甚至有的富裕人家,还会给通房安排一个下人伺候。
陈云尚给陈竹一份工钱,把陈竹当成两个人用,本就不合情理。
虽说家里不那么富庶的人家经常会不把通房当人看,但这种事只能私下里做,拉扯到台面上来,谁的脸能挂得住?
何似飞说完,静等了一瞬,只见小院内安静异常,再次莞尔,“抱歉,小子说话唐突了。陈大哥莫怪。”
天光已经大暗,月亮挂上梢头,月华倾泻而下,趁得少年人眸光璀璨,配着诚恳的道歉,似乎方才那句真是无心之失。
可话已经说出去,陈云尚那些好友们全都听到了,一个个震惊的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他们是知晓陈竹是陈云尚的书童的,但他们一般都会有好些人伺候,书童只是负责接送他们上学下学,基本上可以当做半个同窗。其他衣食住行,都有仆从伺候。可听何似飞的意思,陈云尚是要这陈竹白天伺候他生活起居,晚上还要暖床?
富庶人家没有这么用下人的!
陈云尚自觉自己给陈竹安排的活计不累——不过是让他早晨给自己打水,伺候自己梳洗,送自己上学,随后回来整理屋子,打扫院落,再把衣服送去浆洗,偶尔为他逢些新的鞋袜,午间再给他送饭,接他下学,下午热的时候给他打扇,傍晚再给他买饭,伺候他洗脚睡觉……
哦,这个睡觉偶尔还要带上其他朋友。
陈云尚目光直直的看向何似飞,何似飞不闪不避。
他冷笑道:“陈竹是我家的下人,既然似飞表弟说我累着陈竹,不然,你把陈竹买下,让他伺候你,你看如何?”
这么快就上钩了。
何似飞感觉自己还没开启嘲讽大招。
这个时代的书生还真是死要面子。
方才对外界一直没多少反应的陈竹嘴唇颤抖,指尖在影壁边缘崩得毫无血色,下唇已经被他咬的出血。
陈云尚他怎么、他怎么还要用自己来侮辱何似飞!
腥甜逐渐漫入口舌,陈竹几乎感觉不到痛,他只是惦记着自己没做完的那双鞋,眼中泪水迷朦,他早早就准备着要给何似飞做一双千层底的布鞋,可他还没做完啊。
在一片恍惚中,陈竹听到何似飞说了两个字:“好啊。”
在场众人,无论是心存死志的陈竹,还是那些觉得陈云尚把人用得太过的朋友,亦或者是完全在状况外只顾着自己臊得慌的高成安,听到这两个字,全都愣了愣。
何似飞又说:“既然如此,陈大哥开个价,我买下阿竹哥的卖身契。”
他说的是卖身契,不是买下陈竹。
陈云尚目眦尽裂,鼻孔排气,当着好友的面,不好出尔反尔,道:“五十两。”
——即便是在县城,这个价格都足以买下两个容貌姣好的通房了。
“成交。”何似飞想也不想的答应。
他前些日子买书,正好去钱庄兑开了那百两银票,现下径直掏出五十两的银票来,说,“还请陈大哥将卖身契给我。”
陈云尚骑虎难下,他的好友们则一个个目光呆滞——别说,就算是他们这样的出身,能一次性拿出五十两银票的都不多。
漆黑天幕上的星子随着天色逐渐趋于明显,门外行人不知何时各自归家,院内众书生簇拥着身怀五十两巨款的陈云尚出门,小院里重新归于寂静。
何似飞将陈竹的卖身契还给他,准备回屋清点行囊。
经此一役,他是跟陈云尚再也住不到一个院子里了,打算在外面先住几天客栈,凑时间给赵麦掌柜雕刻好那答应了他的东阳木雕。
第39章
对于买卖小厮而言, 一般的庄家户就算有些闲钱,也不大敢买。不是因为舍不得钱,而是因为自己就是泥腿子, 还要买人来伺候,会在村里惹人非议。
因此,以何似飞现在的身份而言,买卖小厮是会被人说道的。
不过, 这也仅仅是非议罢了。
再说,要是他能正式启蒙, 这些‘说道’自然会迅速消弭。
陈竹今儿个肯定是睡不着的,他拿着何似飞给自己的卖身契,整个人如在梦里,不真实的感觉一层一层从心头向上翻涌。
可这卖身契又是如此的真实。
他不识字, 但他认识自己和陈云尚少爷的名字,更别说, 几个月前父母将他送到陈家时, 陈管家就是拿着这张纸让他按手印的。这上面还有他的手印, 真的是他的卖身契。
上面有一层新墨, 划掉了‘陈云尚’,改写了另外三个字。
这是方才陈云尚自己在气头上写下的。
那三个字陈竹不认识,想来应该是何似飞的名字。
陈竹呆呆地想,似飞将他的身份文书交还给他, 是让他恢复自由身么?
对于如何赎身,陈竹以前在陈家伺候陈云尚的时候, 听府里的丫鬟提到过, 好像是拿到自己的卖身契后,要去官府重新办一张身份文书。
毕竟, 他现在的身份文书上写了一个‘奴’字,这倒不是打入奴籍,仅仅代表他是别人的家奴。
陈竹眼泪不受控制的滑出眼眶,顺着清瘦的面颊,最后从下颌处一滴滴落下。
他哭了好一会儿,还是带着这张卖身契敲响了何似飞的房门,少年人青涩的嗓音传出,“门没锁,进来。”
此前陈竹不曾进过何似飞的屋子,即便他把何似飞当弟弟看待,但到底男子和哥儿有别,这一点他一直注意着。
现在,听到何似飞的声音,陈竹心里擂鼓一般剧烈跳动着,缓缓踏入。
何似飞背对着他在收拾行囊。
陈竹呆楞住,一腔话语全被堵在嗓子眼儿,到口边只剩下一句:“似、何少爷,你、你这是要出门?”
何似飞转身,他方才将陈竹一个人留在院子里,是给他冷静和沉默的时间。
毕竟,不管是谁,经历过陈竹这样的事情,心里都不会平静。有人陪着的话估计会更加拘束。
不过,何似飞并没有给陈竹很多时间,如果等他收拾好行李,陈竹还在外面哭,他就会让陈竹先去收拾行囊,等会儿到了客栈再哀伤。
陈竹这个人是非常柔软,但他的坚韧显然超过了何似飞的预期。
他在何似飞收拾到一半时,就止住了哭泣。
“少爷,这卖身契……”
即便知晓陈云尚他们今晚不会回来,但何似飞到底年纪小,这会儿精神已经不济,没有悉心一字一顿的引导陈竹,只是说:“阿竹哥,卖身契就放在你那儿。但我建议你暂时不要去官府给自己更改身份文书,现在时机还不大成熟。我这么说可能会伤害到你,但我觉得你心里是明白的。你既是爹娘卖给陈家的,那他们能卖你一次,就能卖第二次。我暂时应该会留在县城,你如果愿意,便跟在我身边,你现在名义上虽是我的仆从,可我不会真将你视作下人。只要你身份文书上不是自由之身,你爹娘的手就伸不过来。等到日后你……等你之后想明白,不会轻易被人伤害时,便是时机成熟之时。”
说到后面,何似飞原本想说“等你自己之后能独当一面”,但这句话说出来,可能会引得陈竹恐慌。
毕竟这世道从来不让女子和哥儿去独当一面,所有人都教他们当男人的附庸品。
陈竹听完他说这么长一句话,眼泪几乎又要下来,他原本只是随意用袖口一抹,才发现自己眼泪越流越多,只能继续擦。
他明白何似飞少爷的意思,何似飞少爷是想要护着他,不被爹娘二次卖给别人。
何似飞少爷怎么这么好啊。
可何似飞越好,陈竹就觉得手里这卖身契越烫,他的手甚至都颤抖起来,他很想将这卖身契交给何似飞,他不要自己拿着,他不要再恢复自由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