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宓没有就着江上阳刻意模糊的话题往下说,而是硬是要得到一个答案,“所以,江总是出自你的本意在关心BOSS吗?”
对于他纠缠在细枝末节上的追问,江上阳有点头疼地抚了抚额头,“这个很重要?好吧,的确是出自我个人的意愿,但是又怎么样呢?结果都是一样的。”裴曦还是不太听他的话。
“对于BOSS来说,大概是不一样的吧,”辛宓的想法似乎和江上阳的有点不一样,“你知道的,他自己没什么感情,但是对别人的情绪特别敏感,还多疑,对一些细节耿耿于怀,标准的偏执强迫症,这样性格的人其实本来就很容易出问题,心是和大脑一样精密的东西,某个零件出了小差错,那么整个系统都有可能随之崩溃。”
江上阳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不一样?说实话,我可以理解裴曦的病是怎么回事,但是我不能体会到那种感觉。”他虽然比裴曦更富有感情和情绪的变化,但是他因为感情和理性的稳定而更不容易失控,还比常人更加自信冷静,基本上没有过疑神疑鬼之类的想法,所以他没办法想象裴曦那种智珠在握又武力值强大的人为什么会时刻都在对周遭的事物保持高度的警惕和怀疑,难道以他嚣张的性格不应该是目空一切谁都是渣滓不用放在眼里吗?
“我给你举个例子吧,”辛宓思考了几秒钟,“比如说,你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陌生人,他靠近你,然后拿出了一束花要送给你,你的第一反应是——他在干什么?”
江上阳很快就给出了几个心里第一反应闪过去的念头:“商家搞活动?真心话大冒险?表白?”
辛宓点头,“你的思维是有关联性的,在你看来逻辑比天马行空更重要,你是一个很敬业的商人,那么你就会第一想法关联到商业活动上面,而且你对一见钟情没有太大感觉,所以就会先把开玩笑这个选项放在前面,前两个被排除了之后,那个可能性比较小的才会被你考虑一下,但是这个时候的你肯定不会答应对方的表白,因为你觉得他这么做有点哗众取宠,近几年里你对感情方面的事情也并没有考虑过多。”
江上阳很赞赏地看着他,“辛医生的确和想象中一样神奇。”
他等于是变相承认了辛宓说中了他的心思,辛宓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转移话锋道:“但是如果是BOSS的话,他会想,这束花里是不是有毒?这个人是不是来杀他的杀手?或者是有人借着这个举动来对他传递某种讯息?”
江上阳顿时皱了眉,其实他对裴曦的逻辑思路也算是了解,但是平时觉得没什么,现在被辛宓这么一对比,听起来就有点让人不舒服了,裴曦对于很多事物的看法都太偏激,他都有点好奇裴曦的眼睛里到底看到的是怎么样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了——会不会只是纯然的黑与白,或者是大面积的灰?单调的颜色听起来似乎很干净,事实上稍微一扭曲反而更容易给人很脏的感觉,就像是白裙子上的一点墨汁,怎么都洗不干净,看着碍眼。
辛宓接下说:“再举个例子吧,你是不是没有见BOSS哭过,或者有很强烈的难过、悲伤、痛苦之类的情绪?”
江上阳沉思了片刻,“……没有。”
在江上阳的印象里,裴曦好像真的是钢铁神经的人,三四岁的裴曦都是不会哭的,摔疼了被骂了,就面无表情的,从来没有哭过鼻子,更小一点的时候,听江徊昂说他还在襁褓里就不怎么像是一个普通小孩子了,吃了睡睡了吃,不舒服就哼唧两声,完全不会哇哇大哭,大家还说他很有裴劲英的风范,包括当日在裴劲英的坟墓前面,裴曦眼中更多的都是一种被激怒之后的仇恨,看到十一年没有拜祭过的父亲,他也没有很痛苦的情绪,那时候江上阳觉得裴曦是因为想报仇心切,但是现在想一想,的确是有点让人觉得太薄情了——江上阳至今还记得他看到裴劲英逐渐死去时那种被悲伤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他不知道裴曦心里会不会有这种感情。
“其实不是他太冷血,”辛宓轻声说,“而是他根本不会哭。”
江上阳微微怔住,“什么?”
辛宓看着他,“哭泣,悲伤,愧疚,这些都是人的正常本能,但是对于BOSS来说,这些东西都像是没有觉醒一样,是不存在于他的生物本能里的。”
江上阳有点糊涂了,“什么叫做不存在?”
“意思就是,他不会,”辛宓如是说,“人觉得痛了,难受了,就会哭,但是他如果觉得不痛,也不难受,那他怎么哭?这是天生的,如果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两种感情机制,爱,或者是恨,那他一定缺了一半,他没有爱。”
江上阳的眉头狠狠打了个死结,“可是他也会有高兴、开心之类的情绪,以前……以前他爸还在的时候,夸他一句他还会觉得不好意思。”
“但是他爸死了,”辛宓冷漠地说,“他的死耗光了BOSS最后那一点感情。”从此没有人再能把他和整个世界连接起来,让他体会感情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平时也会有各种情绪……”江上阳试图和辛宓辩驳其中的不同。
辛宓却摇头,“他当然有,我说了,他只是不会,但不是没有,可是他本身对这些的敏感度就不高,还主动和别人断开联系,自然就接收不了这种感情带来的波动了——他的很多情绪,都是他愿意演出来的,不是出自内心的。”
江上阳脸上的从容都塌了下来,变成了一种有点不解又有点了悟的神色,他近乎烦躁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揉了揉,问:“所以他现在缺的是能挑动他情绪的人?那他为什么不试试去找一个?他也可以结婚,生孩子,重新有一个家庭,这样很难吗?”如果裴曦愿意,他能给他找任何模样性情的男男女女,生他看得顺眼的小孩,只要他喜欢。
辛宓有些怜悯地看着他,“这不是难不难的问题,是你不能要求一只动物变成一个人类。”
江上阳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寒声道:“我提醒你,辛宓,他是人类,不是动物。”
江上阳说得很不客气,一点儿都不像是他平时彬彬有礼的模样,像是被掀了逆鳞的龙似的,辛宓的眉头跳动了一下,从善如流地道:“抱歉,我说错话了。”
也许是觉得他的态度不够真诚,江上阳周身的气势依旧没有减弱,他冷冷地盯着辛宓,已经在脑子里过滤信得过的心理医生名单了,顺带对他说:“如果辛医生觉得你对裴曦的病情没有把握,那么我想江家还是有资本另请高明的,我想,裴曦需要的是一个医生,而不是一个兽医。”
这话可就真的不好听了,辛宓看着他眉眼冷峻的模样,沉默片刻,道:“我只是想跟你说,如果BOSS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退化成一个纯粹的动物,没有人性,只剩下兽性。”
第八十四章 动物
江上阳散出去的气势一顿,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有点狐疑地问:“什么意思?”
辛宓试图跟他解释:“我没有歧视BOSS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在这样发展下去,他迟早会失控的……不是我们之前看到的那种失控,而是他的理智全部都抹杀——按照正常人的逻辑,那就是他会变成一个疯子。”
“难道裴曦现在还不算疯?”江上阳下意识地道。
辛宓苦笑,“不,相比起来你会觉得现在的BOSS简直是小可爱。”
江上阳近乎费解地道:“其实我不理解……”
辛宓问:“不理解什么?”
江上阳说:“不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如果他天性冷血,行,我明白,我接受,但是你说他在退化?他冷血是因为他感受不到外界的情绪?他的动物本能比他的人性更加明显?你的意思是这个吧,我没办法接受的是这个解释,”他甚至有点冷漠地说:“说实话,我对心理学领域的知识一知半解,所以我对你的诊断持保留意见,我眼中的裴曦和你眼里的是不一样的。”最起码……他不相信骄傲的裴曦会任由自己变成一个丧失人性的野兽。
“你眼里的BOSS是什么样的呢?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心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辛宓没有因为他的质疑而激动,只是缓声问道。
江上阳沉思了一会儿,才反问:“你看到了?”
辛宓摇了摇头,“虽然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能知道他们的病是什么样的,但是我也永远不知道他们眼中光怪陆离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毕竟不亲身经历,也没有人明白对于那些心理疾病患者来说不同的事情究竟意味着什么,你觉得那是一只蚂蚁,他眼里可能看到了鲨鱼……其实这很正常,有人总是在焦虑,会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而杞人忧天,万分惊恐,有人会说,多大一点事情啊,值得这么担心吗?可是对于那个人来说,芝麻大的事情在他眼里就比巨人国的巨人还要庞大,每分每秒都碾压着他的神经线,让他惶恐,忐忑不安;”
“有人得了抑郁症,在他心里就像是时时刻刻装满了秤砣,再加一根稻草进去就能压垮他的全部防线,让他崩溃,你可以让他别想太多,可是你连自己会觉得饿了渴了都控制不住,怎么能控制大脑不随意运动,那些千念万想比秒针跳动得还要快,在大脑里面迅速地运转,你要怎么去阻止它?另外最为诟病的大概就是有人会自杀,很多人就批评说这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差,没有担当,让他的亲人朋友太伤心之类的,可是每个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老天不可能那么公平,开门又开窗,让你心灵强大又身体强大还能力强大,实际上有些人就是天生的人生输家,有着别人理解不了人生不可承受之重,他连自己都承担不了,为什么还要去负担别人的伤心和难过……”
“心理疾病其实也不可怕,它就像是感冒发烧一样正常,每个人都有可能遇到,就像是受寒严重了还会转成肺炎,甚至要了人的命,你不能指责他为什么偏偏生了病还好不了,也没办法问他为什么你会生病,怒骂他为什么不把病治好,这种感觉就像是对牛弹琴,你在跟一堆病菌说它为什么非得占据那个人的身体……你刚才问BOSS为什么不能重新试着和这个世界连接在一起,结婚,生小孩,利用一个家庭重新找回他的人性,可是,对于别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对BOSS来说却很难。”
江上阳微微闭了闭眼,“有多难?”如果能够做得到……
辛宓似乎看穿了他的心中所想,“如果能够做得到,这个世界上还能有BOSS做不到的事情?江总你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很不幸的,整整十年,BOSS他花了十年的时间,三分之一的人生,全都耗在了这个病上面,他也想治疗,以BOSS的性格,他怎么可能会任由一个莫名其妙的病症主宰他的人生呢?但是他到现在都没有做到,即使再怎么做,他也只能消极抵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他有时候大概会觉得自己都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他无法付出信任感,也无法产生那些能让人心情变幻的情绪,爱情和亲情都是需要感情来维持才能继续下去,BOSS知道他的情感机制出了问题,迷惑了大脑,所以他不相信他在出自感情上面的任何判断,那么这就是一个死循环,他永远做不到……”
江上阳冷笑一声,“永远做不到?他没有试过,他怎么知道就做不到?”
辛宓叹了一口气,“滴水可以穿石,但是那滴水始终还是被蒸发了,而不是和石头相融在一起,你让裴曦这两个字和爱放在一起,就像是石头和一滴水非要硬碰硬……”
江上阳一字一顿道:“如果我坚持呢?”
辛宓看着他,眼神很认真,“他会杀了你。”
江上阳顿住了,他想到裴曦几乎杀死Demon的Satan时的狠戾和冷酷,以及他捏住自己手腕时眼里漆黑的冰冷——裴曦不是没有想过杀了他的,也许对于裴曦来说,他就是那滴以卵击石的水。
辛宓继续说:“你说了,BOSS还是一个人类,但是他没有办法体会那些正常人的感情,就同样没办法接受正常人的生活,在他看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原始森林,虚幻的繁华外衣,真实的杀戮和下虐,他身体里属于动物的兽性浮上来,主宰了他的大脑,直到有一天完全吞噬了他的意识……我知道的所有天生嗜血、嗜杀的人,几乎都是杀人狂,最后死于非命。”
“所以,你只是想告诉我,他活得很痛苦但是他自己不觉得,然后他最后也会死得很痛苦,他也不会有感觉,还有可能是他自己认为不够刺激了,干脆就直接去找死的?”江上阳的脸色很平静,却像是在酝酿着什么,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能够扼着人的脖子的强烈压迫力,“那就没有办法来帮他?作为医生,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我已经在努力了,但是我刚才说了,我没办法建立他跟这个世界的连接点……BOSS他拒绝我的帮忙,”辛宓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来,有点懊恼有点沮丧,“说句老实话,我不是全球最强的心理学家,也不是最厉害的心理医生,但是我并不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心理医生能够靠近BOSS,他现在就像是一只独居的老虎,让一个人靠近就需要花费他用无数力气去压制他的兽性,因为我在他面前呆得太久了,才不至于让他一个不高兴就把我的脖子拧下来,再换一个,又要多久才能建立起这种薄弱的随时会崩溃的信任机制?三年?五年?还是七年?来不及了。”
江上阳又沉默了很久,其实他真的没有预知到裴曦这个病的严重性,或者说他在江上阳面前表现得太过自然和自信了,裴曦在他面前的确嬉笑怒骂喜怒无常,但是都是在可控范围之内的,哪怕是昨天的失控,裴曦也能在他二次受伤之后立刻停下来控制住自己,所以江上阳从看到裴曦的病历开始就在想,这个病也不会可怕到什么程度,最起码裴曦还是活蹦乱跳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而他也习惯了对方的异于常人……直到辛宓跟他说,裴曦可能活不长久。
然后在相隔一天之后,辛宓再一次告诉他,裴曦不仅活不长久,还有可能死于非命……有那么一瞬间江上阳甚至在想,裴曦虽然自己不知道,但是他活得那么痛苦,分分秒秒都在和全世界格格不入,那么对于裴曦自己来说,死亡反而是不是一件比生存更容易的事情?
但是一想到裴曦会死……江上阳就有一种从脚底升到每一根头发丝儿的气闷感,像是这个世界和他都隔出了一层透明的膜,也让氧气无法进入这层膜里,他唯有在用力掐住手掌心稳住心神的时候才能把这层膜撕开,那么裴曦呢?他是不是会在无人的地方用力冲撞,却也怎么都冲不开,只能站在那层膜后面冷冰冰地、孤独地注视着黑白的世界,只有鲜红的血液才是他的世界里的唯一的色彩?
再要好的朋友黏在一起也会有厌烦的时候,何况是相对两相厌的两个人,江上阳在最讨厌裴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如果裴曦真的不在他身边的话那就天下太平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让裴曦去死,让裴曦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无论在裴曦的内心里,江上阳这三个字究竟被挤到哪个看不到、偶尔拎出来晾一晾的角落,但是在江上阳的世界里,前面十七年的记忆全都写满了裴曦的名字,哪怕是他和他爸在做亲子交流,也有一个臭小孩在旁边捣乱,如果人分为感性和理性,那么江上阳一定从来都是他们两个人之间属于感性的角色,即使他再怎么样表现对裴曦的嫌弃和对他的不耐烦,江上阳都不得不承认,只有他清楚裴曦还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他就会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头脑清醒心脏坚强——
因为他知道永远有一个人会视他为对手,在等着在某一次时机中出手打败他,他不能让自己处于不清醒的状态;与此同时,他也明白无论他深陷怎么样的困境,也总会有一个家伙很嚣张地出现在他面前,大声地嘲笑着他的无能的愚蠢,但是却会伸出手把他从泥沼里拉出来——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无言的默契,裴曦会死,江上阳也会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最终的最终,能够杀死他们两个人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只有彼此了。
而且,如果裴曦真的死了,那么十一年前……十一年前裴劲英临死之前的嘱托该怎么办?他江上阳有什么理由辜负一个他最尊敬的长辈留下来的唯一意愿?!
“所以,现在只有你能帮他了?”江上阳如是问。
辛宓用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我只能说,不是我能帮他,而是我在努力找办法来帮他。”
江上阳深深地蹙起了眉头,“但是他拒绝你?”
辛宓再一次苦笑,“还好他不拒绝我提供的他觉得有用的办法。”
“能治好他?”
“……没有人知道能不能。”
“为什么?”
辛宓沉重地说:“再好的药也有救不了的人,何况我还没想到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辛宓,无论你有多少理由,但是,我只有一个要求——”江上阳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像真的平静从容,“想办法治好他,任何代价都可以。”
“想办法治好他,任何代价都可以。”
蓝白色色调的治疗室里,还是那温馨暖意的布置,还是那令人时刻保持冷静的颜色,连唯一的活物——裴曦还保持着辛宓离开时的姿势,坐在沙发上,状似在发呆,双腿搭在白色的地毯上,苍白的脚掌几乎陷进那毛茸茸的长毛里,漆黑的长发却因为不堪忍受地心重力而顺着他的眉眼垂落下来,挡住了他的半张脸,冬日的光从窗户上大片地泼洒进来,将那俊雅英挺的眉目半数挡在阴影里,裴曦半闭着眼,睫毛轻轻垂落下来,像是蝴蝶的双翼,轻盈却又有力,能够盘旋飞起,他纤长的五指之间握着那个银白色的通讯器,上面循环播放着一个监控录像,监控画面里的背景俨然是辛宓的房间,而这里面的主角毫无疑问就是之前刚进行过一场单独对话的辛宓以及江上阳了。
……他监控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单独对话。
监控录像的画质很好,甚至能把人眼中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拍摄进去,声音也是清晰无比的,辛宓和江上阳两个人同时不说话的时候,还能听到其中一个人有些不匀的呼吸声,昭显着其主人心境的起伏不定,裴曦一遍遍地循环地把监控录像在通讯器的屏幕上放出来,从一开始目不转睛的看,到现在仔仔细细的听,仿佛打算把每一帧画面都剖析开来,把里面的每一个细节都挖掘出来,才能让他排除所有令他觉得无法信任的疑点。
辛宓打开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他下意识地反手把门带上,怕外面的人不小心听到监控录像的声音,那到时候他就真的跳进黄河去都洗不清了……不对,是有嘴都说不清了——和病人亦或者病人家属对话的时候,录音和监控的确是在可允许范围之内的,一是为了留存病患资料,二是保障心理工作者的安全,但是仅限于心理专家和心理医生作为研究和治疗的样本保存,在没有得到本人允许的情况下随意交给其他人,哪怕这个人是病患本身,都是很不专业的行为,可是为了这个裴大BOSS……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违反规定了,在裴曦面前规矩两个字压根就不需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辛宓现在比较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
“BOSS……”辛宓有点头疼地站在裴曦面前,“你一定要看得这么明目张胆?万一刚才推门进来的是江总呢?”那他刚才做的努力就全部完蛋了!
谁知道裴曦抬起眼帘,懒懒地撩他一眼,嗤道:“以前我住上阳的卧室里,他进门之前都会敲门。”
好吧,这是在变相讽刺他不够礼貌对吧?对吧?!辛宓咬牙切齿地想,要是他真的乖乖敲门的话,BOSS会放他进来?不会!他绝对会让他在门口等到地老天荒都等不到那一声“请进”的,别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绝对是他血淋淋的亲身经历好吗!他被关在门外的事情还少吗?!
跟裴曦生气一般来说都是把自己气死了但是对方还老神在在的,实在是划不来,辛宓只能用力把那口气憋下去,耳边还在缭绕着监控录像里清晰的对话,他听了一会儿,自我感觉已经非常不错了,起码他自己从最客观的角度来分析都觉得蛮感动的,江上阳为了裴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辛宓虎着脸问他家上司:“BOSS,你看也看完了,听也听完了,现在你怎么想的?”
裴曦微微动了动手指,一直在循环的监控录像终于被停下来了,他低下眼眉,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上面定格的画面,是江上阳说最后一句话时的放大的模样,他的面孔平静而自然,但是眼眸深处洋溢着细微的波澜,像是平静的死水被飓风呼啸着刮出了动静,凌乱无序又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风暴喧嚣,那是裴曦能够分析但是永远体会不到的情感,并不是悲伤或者是同情之类的情绪,而是更为深刻的,从灵魂深处撕裂剥离某种东西时也许很痛、但是身体上出于某种原因而没有太大感觉的麻木,裴曦可以形容,但是描绘不出来那是因何而来的感情。
看,他觉得自己就算真的被治好了,也没办法像是正常人一样对情感有那么自然的体会感,所以江上阳才会说任何代价都可以?那么,他是觉得现在的裴曦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空壳子,只要能把生命力注射进去,其它东西都是可以牺牲的存在,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无法对等的付出和收益,裴曦想,这可真不符合他的小太阳的利益标准——该不该高兴一下呢,他打破了江上阳的原则。
“BOSS?”在问出那个问题五分钟之后还没有得到回答,辛宓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又喊了裴曦一声,示意他别忽略自己的存在。
裴曦却只是懒洋洋地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嘲笑,“我能怎么想?”
“……”辛宓一脸“你他喵的在逗我”的表情,“我跟江总那么推心置腹的谈话,你一点儿都没听进去?”
裴曦的声音冷冷淡淡的,“听进去了。”感觉跟“没听进去”是一个意思。
“那你就没有一点表示?”辛宓有点抓狂了。
裴曦闭了闭眼,“我要表示什么?”
“关于之前你说的那个证明啊!”辛宓真的抓狂了,“对于你来说,难道这还不能证明一点点属于江上阳的价值?”
裴曦又把眼睛睁开了,抬起头来,他明明是坐着的,看着辛宓的时候却流露出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冰冷又有压迫力,辛宓的神智像是被他一盆水兜头淋下来似的,冷得彻头彻尾,下一秒,他又有点强硬地抿平了唇,然后说:“BOSS……”
房门突然被敲响了,很有规律的三声,再停顿三秒钟,江上阳的声音响起:“我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