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上校和准将望着这一幕，击掌相庆。他们所在的星舰里，有人在欢呼，有人在低声哭泣，剩下的人都沉默着。
他们步行了两公里左右。此时瑞恩很想睡，他手脚冰凉，熟悉的海浪简直在催眠他，似乎每一步都能消耗掉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看向迪奥。
对方低着头，盯着脚下绵软的沙子，嘴唇干裂呼吸急促。
“你怎么样？”瑞恩问，他偷偷的吻了一下指挥官的黑发，他低头时看到了沙地上的血。
“我没法再走下去了。” 迪奥指了指自己的伤口，“把我留在这，你逃走。”
瑞恩发出一声不满的叹气。
“瑞恩·帕克，我命令你。”迪奥追加道，他吐字气若游丝。
“我好歹还有军衔，你一个死刑犯想命令我？”瑞恩看了看四周，不远处有一半渔人的木屋，估计已经被废弃了，他的一半视野已经黑下去了，有可能有内出血，“坚持一下，我们去前面。”
一切就在这里结束，这片海滩上？瑞恩想着，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把迪奥小心的放在地面上，但是迪奥痛苦地抗议要靠着木头墙壁。
瑞恩不解地凑过去查看，迪奥咬着牙任由瑞恩摆布，实体子弹射入的地方只有一个小洞，可是背后射出的地方被留下了一个手掌大的空腔，几乎把人撕成了两半。这种伤没法活命的，迪奥把衣服撕成的布条重新缠上去，杯水车薪，只不过为了减轻点痛苦。
木屋一侧的墙壁已经坍塌了，屋顶也缺了一半。
“瑞恩，找到你的母星。”迪奥说着，和瑞恩靠在一起。
“嗯，我看到了，地平线上方４５度左右。恒星瑞恩，我的名字就来源于它。”瑞恩伸手比划着。
“你看到它旁边那颗光学双星了吗？”
瑞恩眯起眼睛，还是摇头，“６等星？”
“别盯着那里，看你的母星附近的天区，那颗Ｋ型恒星会落在你视网膜最敏锐的位置。”
“我知道我知道——”瑞恩不耐烦地回应着，一个旗舰长怎么会连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呢？他勉强看到一个针尖大小的星星“这是？”
“你自己转换坐标系。”
“你能不能体谅一个可能在内出血的人，你想让我死得更快？”瑞恩抗议起来。
“是塔克的恒星，仔细看，有点橙红色。”
明亮的淡蓝色的恒星和暗淡的淡橙色的恒星靠的那么近，间隔不足一度，看起来几乎要合二为一。
“她们真近啊。”瑞恩感慨道，即使他知道两个恒星实际上相距了半个已知宇宙，“我知道这么说不好，但是——多亏了这场战争。”
迪奥点头表示认可，没有战争催生的科技和需求，这两个星系里的人永远只能是彼此夜空里的星星。“我很少去海洋星球。”
“我的出生行星就和这里差不多，”瑞恩指了指不远处的海浪，“海面比这里的平静，海水更澄澈一些。夜晚星星和两个月亮会倒映在透明的水里，淡蓝色的海水，走进海里就像走进群星中。”他轻轻叹了口气，“每个小孩都是探险家，他们踩在水里的赤脚就是他们的科研星舰，如果你会游泳，哇哦，那么你就是一个远征深空的勇士。”
“所以你也想作个探险家？”
“你以为我上军校是为什么？”瑞恩不开心地撇着嘴，“谁知道刚录取上，就开战呢，本来说好等我毕业资助我一半家产，现在什么都说不定了。”
“你不该离开旗舰——”
一根手指封住了迪奥的嘴唇。
“不，这是我本人的决定。”瑞恩郑重地说。“难道还要争论这个古早的话题吗？我们来说说——”
突然夜空里一颗很不起眼的星星剧烈的闪烁了一下。变星？超新星？两个人望着那颗星星，他们之前谁也没意识到那里有颗星星。
“是ＮＬ－阿尔法星系的，就是锈色行星。”瑞恩的口吻起似乎被冻结了。ＮＬ－阿尔法是一颗行星，离得那么远还能被看到，说明它的亮度达到了恒星的级别，“幻象星。”
“赫罗反应阵列启动了……”迪奥浆糊一样的脑子迟缓的运转，他好不容易明白了，汲取５６星域内主序星的能量，将行星变为恒星级别的武器。他赶紧抬头看，天顶上正好悬挂着劳伦斯星域，深空屠宰场，新十字军的主力舰队如果不在幻象星变为Ｆ型淡黄色或者白色之前撤离，就会被高温全部融化。
ＮＬ－阿尔法现在是橙红色的，瑞恩也移开视线，望着劳伦斯星域。天顶另一颗星星亮了起来，然后流星一样滑向地平线消失了，只留下一条明亮的絮状尾迹。
“迪奥，他们曲速航行了！”瑞恩突然激动地叫出来，那是新十字军星舰曲速航行时特有的尾迹，有些是絮状的，有些是羽状的。他用力拍着迪奥的脸，“新十字军在脱离劳伦斯星域！”
更多的星舰开始曲速航行，攻击航母拖着两条宽大的尾迹，护航的小型攻击舰速度最快，冲在前面，特殊护盾全开的高速后勤舰闪着暗红色的光，侦查舰和电子攻击舰的尾迹是特殊的笔直的深紫色，如同一把光束刺刀。
ＮＬ－阿尔法从红色烧成橙黄。
撤离争分夺秒，新十字军一艘又一艘星舰相继展开护盾，点燃所有推进器，纷纷向地平线方向飞驰，逃离劳伦斯星域。数以百计的星舰像明亮的火流星一样，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数万往年以外的燃烧的恒星，冰蓝色的星团在壮丽的星舰集群中都暗淡退去，成了黑色的夜空里无足轻重的背景。
“许个愿吗？我们就当这是流星雨？”瑞恩转过身，轻声问道。
“……我希望我能记住你。”迪奥闭上眼想了一会。他们俩谁都没有看到，和大撤退方向相反，一艘小小的星舰拖着微弱的尾迹，向他们两人的恒星方向飞去。
瑞恩嗤之以鼻地笑了笑，这种情况下，克隆体很有可能已经被处理掉了，死就是死，不是换一个身体醒来。“别提这些有的没的，如果你的克隆体被留下来，上一次同步信息是在什么时候？”
“差不多一年前，同步到塔克手续很繁琐。”
“我也是一年前。”瑞恩啧啧舌头，一年前，他刚刚成为意气风发的旗舰长，无法无天，在旗舰的告解室里打盹，还质问自己的舰队指挥官为什么来告解室。“我觉得你那时肯定——嫌弃我。”
迪奥笑了，他只要一说话，就会有更多血从伤口里涌出来，“一年前吗？”
瑞恩点点头。即使他们的克隆体还保留着，激活后的克隆体也不会有这一年来的记忆。
“一年前我刚刚提拔，你知道的，神父指挥官。”迪奥的眼神飘开，没有焦点，似乎在回忆，“克里斯多夫神父说的对，那时我那么相信教廷，是种福气。”
迪奥的视野慢慢黑下去，可是还能看到ＮＬ－阿尔法已经变成了明黄色或者说白色，星舰集群的撤退还在继续，星舰们开始编队好更有效的离开。
“如果没有圣战，我可能会一辈子在教堂里，跟着别人去拾荒，换钱，修筑别的教堂。”迪奥自嘲地笑了，他只觉得大片的黑暗笼罩着自己，想睡，没有什么比睡眠更加甜美。
“这没什么，世界上有很多无信仰者，比如我。往好处想，教廷至少最后撤回了大部分舰船。”瑞恩看了看夜空。“迪奥，也许忘记没什么不好的。又忘记才有新的生活。”
迪奥摇头，“前提是克隆体没被处理。”
一束强光瞬间从ＮＬ－阿尔法照射而出，瑞恩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红色的光束有２０度宽，几乎横亘了真个夜空，光束条带变为橙色，接下来是黄色。炙热的白光中，舰队集群后面来不及撤离的几百艘星舰纷纷被点燃，紧随而至的就是跃迁推进器一连串爆炸。
赫罗反应阵列开始攻击了。
瑞恩突然如梦初醒，新十字军提前撤军了！有人核实过迪奥和瑞恩的信息！也许有人回来接他们。“迪奥，坚持一下！”瑞恩喊道，其实他自己也很想睡。
第28章
“主教大人，对不起，我晚了一步，克隆体已经被处理了，具体是转移还是销毁我还不清楚。”弗兰西斯修士焦急的脸出现在光幕上。
“没关系，弗兰西斯，你继续去查。我也已经快要到了，也许来得及。”主机主教穿着黑衣而不是红袍，一如既往的端坐在舰桥上，他将他的私人星舰命名为“希望”，很烂俗，但是他喜欢，他知道也许是因为克隆体激活前的记忆残留影响，“希望”的医疗间里，存放着一具从瑞恩星系接管的克隆体。“我通过卫队的情况锁定了他们的大体位置，‘希望’正在做最后的加速。”
年轻的弗兰斯西修士点点头，“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我需要你搜集信息，找到塔克的神父，克里斯多夫。”
“大人，劳伦斯星域……？”修士担心地问。
“赫罗反应阵列属实，大部队已经撤离，损失大约几百艘星舰，具体数据我还没有接到。”枢机主教脸上露出疲惫至极的神色，自从在走廊里遇到瑞恩以来，他就没合眼睡过觉。他飞了一趟瑞恩星系，还试图说服了教皇下令从劳伦斯撤军。
“还有大人，您想要我搜查坎贝尔旗舰长战死前发生的事吗？”
枢机主教笑了笑，他擅自指挥撤退，可能有大麻烦，“不用了，我想瑞恩·帕克会告诉我。”私人星舰‘希望’进入星系内航行，枢机主教切断了通信。
光束条带变成可怕的高温蓝色，耀眼的光线让夜空如同烈日千阳，一艘又一艘星舰在高温中死去。
卡尔上校把数据汇总投射到屏幕上。准将凝视着屏幕，他用肉眼看就知道新十字军的主力已经提前撤出。
“卡尔上校，帮我提交辞呈。”
强光慢慢退去，劳伦斯星域和ＮＬ－阿尔法所在的５６星域恢复成一片漆黑。
迪奥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他全身都在酥软无力。瑞恩的那一头金发靠在他身边。
“谢天谢地你醒了——”瑞恩把自己扇迪奥耳光用的完好的那只手从他指挥官好看的脸上拿下来。
“我们在等什么？”迪奥皱着眉头嘟囔，他身下的木板已经被血液浸透了，变成狰狞的黑红色。
“艾萨克，听着，为了我多坚持一会。教廷已经核实了信息，有人可能会来搭救我们。”瑞恩拉住迪奥的一只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凉冰凉。
“我为什么要信教廷？ ”迪奥嘲讽地说道。
“不不不……你信我，”瑞恩说，他艰难的挪动过身体，面对迪奥，身后的夜空已经回复了平静。“你看我身后夜空，你知道夜空里遍布恒星，但它看上去是黑的。”
瑞恩又开始了他的心灵鸡汤，老生常谈。迪奥这才意识到，瑞恩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固执。“瑞恩，我的旗舰长，省省吧，你想说，希望在深邃黑暗处，你也可以看到……”
迪奥合上眼睛，“别别别！看着我！”瑞恩手绑脚乱用，用尽全力一记头槌把迪奥敲醒。“你说的都对，希望在深邃黑暗处！”
“你就等吧，等到夜空灿烂时。”迪奥艰难的抬起手，搂住他的旗舰长，他的手指在瑞恩的金发里一点点收紧，他的声音那么轻，仿佛已经不属于人世，“我没看到希望，瑞恩，我看到了你……
瑞恩想告诉迪奥不要再说话，可是他其实也没有力气说出这句话，他感到四肢麻木如同潮水，很快就要吞没自己。
他最后只能摇摇头。
再坚持一下。多一点时间。
哪怕几分钟——
迪奥奋力把自己拉起来，瑞恩要他重新躺回去，他却用力抵抗者，他要将一个吻送上瑞恩的嘴唇。
“艾萨克，我们有可能再见面吗？哪怕最小最小的可能？”瑞恩低声问道，声音那么小，那么不甘心。
迪奥感到瑞恩苍白的嘴唇贴着自己的的，这不是一个美好的初吻。但和神父们教导信徒们所说的一样，喜欢上一个人，就如同见证主的神迹。
迪奥轻轻点头，“总有希望的，我的旗舰长，等到夜空灿烂时……”
迪奥说着，他感受到瑞恩无力支撑的头颅落在自己肩头，恍惚中似乎看到一束来自天庭的光刺痛了自己的眼睛，霎时间漫天奇光异彩，有如圣灵逞威，只有一千个太阳才能与其争辉。
夜空灿烂。
神迹。迪奥恍惚中想到，他拉紧扣着瑞恩后脑的手指，想要瑞恩回头看神迹。最后，他的手从对方的金色发丝中悄然滑落。
一艘庞大的银灰色星舰悬浮在他们两人不远处的海滩上，因为加速过热烧毁的推进器喷出的高亮度的尾焰渐渐熄灭。星舰“希望”的舱门缓缓地打开，一股血腥味夹在海风里扑鼻而来，神情庄严的枢机主教坎贝尔跳下来，海浪漫过他的双脚。
他看到指挥官和旗舰长安详地闭着双眼，姿势亲昵而自然，仿佛在做一个美梦。枢机主教坎贝尔缓步走上沙地，来到两人面前，他画了一个十字。
“我的孩子们，现在，你们可以安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