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叹了口气,语气却很温和:“我不会跟你走,阿火,因为我不想叫醒太阳。我对你说过很多次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必再来找我了。”
阿火却不听,反而从怀中取出笛子,献宝一般举起来给阿耶看:“你看,这是好多年前你最喜欢的笛子,终于被我找到啦,我还记得你最喜欢听我吹的那首曲子!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再吹给你听——”
“什么曲子,我已经忘记了。”阿耶平静地说,“不要再装疯卖傻了,阿火,你明知道我们已经不可能了。如果你今天再前进一步,我会和同伴一起动手。”
他说完,所有莫家人已经抬起手臂,只见闪烁出法术的灵光。
莫家人的法术十分特别,不像是通过激发法力,更像是举手投足之间挥斥天地灵气,形成一道雪风阻拦阿火。
阿火在其中左冲右突,但双拳难敌四手,始终被拦在峭壁前。
此时,暗处的江辞月看出了端倪:“这些人并不想杀阿火。”
“不错,他们有所顾忌。”段折锋道。
莫家人显然不想伤到阿火,否则有很多办法,比如将他击落悬崖,或者干脆杀了了事。然而他们小心翼翼,只挥动雪风进行阻拦,看来是想等阿火因寒冷而精疲力竭,无法再继续挑战。
阿火却十分固执,栽倒在雪地里,就爬出来,带着满身冰雪继续上行;穿不过结界屏障,就用双拳全力捶打,耗尽对方的法力。
但他最终被拦在了阿耶面前。
他的阿耶竟是一名堪比元婴真人的强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间,命令雪地中刺出无尽冰凌,一路随着阿火猛然刺出,令他狼狈闪避,最后却还是被囚在困境当中。
咔,咔啦。
冰块冻裂的声音十分刺耳,一道道将阿火禁锢起来,动弹不得。
阿耶的声音依然平静:“放弃吧,阿火,再试多少次也不可能。不周山上的太阳,我希望他能一直沉睡……”
而阿火憋得满脸通红,双臂用力地撑开两道冰柱,对着阿耶喊叫:“我不要!天地本来就应该是亮的、暖和的,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我们本来可以在扶桑山的树上说笑,我想要看你暖洋洋的晒太阳!阿耶,人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阿耶没有说话,目光中带着亘久的悲伤。
良久,阿耶轻轻抬起手指,冰柱冻结了阿火的四肢,将他送往不周山下。
阿火拼尽全力挣扎:“我不要走!我还会来的!阿耶,你等我,我还会来找你,我绝对不放弃——”
然而,阿耶冷若冰霜,用法术将阿火送往千里之外。
“回去吧。暴风雪将至,他再次回到这里还有半个月时间。”阿耶淡淡地对莫家人说着,重新戴上了兜帽,回身走向峭壁之上,身影如昙花般在雪风中隐没。
阿火当然没有被送到那么远,江辞月将他救了下来。
阿火冻得浑身泛红,手上皮肤皴裂,只能暂且以热水进行擦拭。他闷闷不乐,问另外两人:“你们说好要帮我的!要是你们帮我,说不定我就把阿耶带回来了。”
江辞月沉吟片刻,道:“我看阿耶对你并没有下死手。”
阿火说:“那当然!虽然阿耶不说,但是我知道他还在乎我,他只是被莫家人逼着这么做的而已!”
“莫家人为何阻拦你?”江辞月又问。
这个阿火就回答不出来了,想了半天后说:“也许他们崇拜太阳神吧。”
这时,一旁沉默的段折锋忽而道:“不错,我看他们的兜帽上绣着人面蛇身的神祇——”
“是伏羲氏?还是哪位神祇?”
段折锋唇角勾起:“不,是烛龙。”
《山海经》里说:“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綮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
烛龙乃一支龙族后裔的先祖,传说数万年前曾经参与天界战争。然而,远古之事距今已不知多少载,早已佚失在历史的河流中,成为了口口相传的缥缈传说。
江辞月想起书上寥寥几段记载,立刻明白过来:“阿火所说的不周山上沉睡着的太阳,莫非指的就是烛龙。这位远古神祇,确实有影响昼夜轮替的神力。”
“不错,‘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烛龙沉睡于此,暝目为夜,这才使不周山周边陷入了长达数千年的黑暗。他就是阿火口中‘沉睡的太阳’。”段折锋微微点头,“唯有唤醒烛龙,这片土地才能迎来白昼。”
江辞月沉吟道:“这样说来,莫家人或许是出于崇拜烛龙,所以不允许外人打扰神祇沉眠。但话说回来,烛龙原本居于钟山,又为什么会在不周山沉睡?”
“这个我可以回答你。”段折锋漫不经心地解释,“因为玄微真君是灵犀天柱的守护者,而烛龙是不周天柱的守护者。如果从远古的时代算起,他已在这里镇守数万年,也许是因为太累,才会陷入漫长的沉眠。”
江辞月呼吸一窒。
神话与历史,在此处相交。
不周山种种神异之处,似乎都能得到解释。
只有红发少年阿火并不在乎烛龙,他闷闷不乐地说:“不管太阳是什么,只要叫醒祂,这里就会变成春天,会亮堂堂的,我和阿耶再也不用挨饿受冻了。阿耶现在想不明白,没关系,以后他会和我一样高兴的。”
江辞月和段折锋对视了一眼,说:“看来想要抵达不周山顶找到太阳,必须要解决阿耶和莫家人。”
阿火已经包扎好了伤口,再次打起精神道:“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去的!这个世界本来就该有太阳,要是一直是夜晚,那该有多寂寞啊。这次你们一定要帮我,不然我不给你心头血了!”
面对他直来直往的要求,段折锋笑了笑:“我倒是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不过,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乖乖地受死就好——”
阿火面露惊愕之色。
江辞月回头看去,只见段折锋手臂上魔纹一闪而逝,魔剑无赦已豁然出鞘!
几个时辰后。
不周山峭壁上。
莫家人愕然发现,阿火的气息竟然再次靠近了不周山。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阿火就像寒夜里的炬火,总能让人见到一线光亮。
阿耶再次带人迎战,然而他们看见的却不是那个活力满满的少年,而是两个陌生的白发之人。
“外来者?!”
阿耶瞬间警惕地捏起法决,身子如大鹏一般飞举在漫天白雪中,凛冽的目光看向他们二人。
——段折锋不但光明正大地带着江辞月现身了,而且,还命令纸人力士将阿火五花大绑,做成了人质跟在后面。
魔剑无赦凌空飞起,散发着骇人的杀意,就横在人质阿火的脖颈上,紧贴着肌肤,像是下一秒就能夺走少年的性命。
阿耶见到这一幕后,瞳仁骤缩。
“放开阿火!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段折锋从容走进莫家人的包围圈。听到这个问题后,桀骜面容在风雪中露出玩味的笑意:“北域天魔,段折锋。你们没有听说过我?”
阿耶面露茫然之色,但他身后,莫家人却个个脸色骇然。
有人上前一步,低声提醒阿耶:“他就是近年在北域崛起的那个天魔,实力深不可测,千万不要激怒他。”
阿耶微微点头,目光始终落在阿火身上,他向段折锋道:“放开阿火,你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段折锋笑容加深,说:“如果我要不周天柱呢?”
阿耶脸色骤变。
第45章 梦千古(4)
面对段折锋的无理要求,阿耶骤然色变,然而眼见阿火落在他的身上,不得不忍气吞声,试着商量道:“不周山如此荒凉,没有任何天材地宝,只有黑暗和冰雪而已。不周天柱对你们来说更是毫无意义——”
“不,我要的是整个北野魔域。”段折锋淡淡地说道,“不周天柱崩塌之后,天地灵气外泄,短时间内便可促成魔域内灵气复苏,修炼事半功倍,也就为我带来无穷好处。你说,是不是毫无意义?”
阿耶眉头紧锁,暗自观察眼前这位天魔。
然而,只见段折锋周身魔气浓郁,毫无破绽,他说话虽然从容不迫,但是在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潮汹涌,令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感到心神震慑。
甚至那柄魔剑隐隐裹挟天地威势——那是一把上古神器。
阿耶明白,在摸透敌人的底细之前,绝对不可力敌。
他的目光看向了天魔身边的江辞月,忽而出声道:“这位朋友,我看你周身正气凛然,理应是仙道之人,为什么要与一个天魔为伍?”
江辞月唇角一抿,没有说话。
——来之前,段折锋就吩咐过他了:“江辞月,你这个人太不会撒谎,倒不如不说话。”
此时,江辞月不答,段折锋却傲慢地笑了。
他抬起手,露出自己手上与江辞月相连的绳索,示威一般地说道:“你说这个灵犀宗的掌门么?呵,他不幸落进我的地盘,如今已是我阶下之囚,任由我予取予求,敢说一个‘不’字?”
“……”江辞月眉头一动,蹙起了熟悉的峰纹。但他以大局为重,决定忍耐。
谁知段折锋越来越过分,将手狎昵地放在江辞月脖颈上,笑道:“这不周山上冷得很,有个人能为我暖床,倒也惬意。”
江辞月双唇紧抿,露出了很忍耐的神色。
却是段折锋在他耳边轻声笑道:“小师兄,我给你暖床也是一样。”
江辞月冻得晶莹的耳垂,很快染上了绯红色。
不过,江辞月苦苦隐忍的表情,好像反倒是印证了段折锋的说法——他已经彻底被段折锋所控制了。
阿耶眼见无法挑拨离间,又顾及阿火还在他手上,只得忍辱负重地说:“我可以带你去不周天柱,但你必须先放阿火离开!”
段折锋挑眉:“这个人质这么有用,你觉得我会先放人?不如我承诺一定会放他,你先带我们去不周山顶,如何?”
阿耶强忍着怒火,知道不能相信一个大魔头的承诺。他于是说:“放过阿火,我可以代替他,做你的人质。”
“哦?”
阿耶道:“你也看到了,我是莫家的家主,我说话比阿火有用得多——”
段折锋明知故问:“那你怎么会因为他而被威胁?”
阿耶忍了又忍,低声说:“因为我……他是我的好友。”
段折锋恶劣地摇了摇手指:“这句谎话毫无说服力。”
“因为我……我心悦于他,在乎他。”阿耶说,“这样可以了吗?”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的。
就连江辞月第一眼看到时也能明白,阿耶在乎阿火,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无论多少年过去了,此心依旧如此。
所以,他才会关心则乱,没有注意到在这一刹那,“昏迷”的阿火眼皮微微颤动,下一刻又恢复了平静。
段折锋同意了阿耶的请求,让他代替阿火作为人质。
阿耶孤身一人走了过来,由江辞月使用法术将他双手制住,变成他们新的人质。
阿耶的目光始终看向昏迷的阿火,眼见魔剑无赦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伤口,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你们把阿火放下,莫家人会带他离开。”
“好啊。”段折锋略微抬起手指。
纸人力士直接将昏迷的阿火丢在了雪地里。
然而,就在莫家人想要上前的这一瞬间,魔剑无赦忽然挥出一剑,剑光横扫之处,直接在雪地中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阻拦了莫家人的动作。
纸人力士再次抓起了阿火。
“你!”阿耶愤怒地质问,“你是什么意思?”
“我放过了一个俘虏,不过马上又抓到了一个。”段折锋露出反派嘴脸,“怎么,你现在也在我的股掌之中,还想反抗不成?”
阿耶怒急攻心,雪白的脸上甚至憋出了红晕:“卑鄙!无耻!你、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天魔!”
“……”一旁的江辞月默默地低下了头——小师弟真的像个大魔头。
“现在就带我们去不周天柱。”段折锋冷酷地说,“否则,我立刻让你的心上人身首异处。”
阿耶露出忍耐的表情,看向峭壁之上,说:“……一直往上走,朝圣之路唯有一条,你们不会走错的。”
纸人力士押着两个俘虏,段折锋和江辞月则走在后面。
突然,天空中的飘雪一停,一阵强悍的飓风向他们席卷而来!
从黑暗的影子里,猛然袭来无数道影子——
原来阿耶装作顺从的样子,其实背地里已经暗示莫家人进行埋伏。
他们根本不想交换俘虏,只是想要分散段折锋这里的看守力量,然后设法将阿火救出去!
甚至,阿耶也完全不管自己脖子上的无欺剑,挥手以一道冲天而起的冰柱,将看守阿火的纸人力士隔开。
在这重重算计之下,纸人力士刹那间被冰刀分割得支离破碎,而阿火也终于落在了莫家人手中!
漫天雪尘飘散,峭壁下的混乱暂时停歇的时候,双方再次分成了两个阵营。
而阿耶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和阿火真的交换了位置,他成为了江辞月手上的俘虏,还以脖颈上深深的剑伤为代价,将阿火救到了莫家人的手里。
啪。啪。
段折锋轻轻鼓掌:“好算计。好一个阿耶,看来你根本不是莫家的家主,才会这样毫不犹豫地舍身而出,换阿火回去。”
阿耶神色淡然,尽管自己落在了天魔手上,但好像毫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甚至讥嘲地说:“没错,我什么也不是。你们不必妄想用我来威胁谁,莫家人不会在乎我,更不可能让你这种魔头见到不周天柱!”
“可惜。”段折锋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目的也不是你……”
阿耶眉头微皱:“你说什么?”
他身旁,江辞月轻声叹息,无欺剑已经从他身上放下,反而旋身挥出一剑!
这一剑带出无穷光华,宛如黑暗之中闪现一轮皓月,流银般的剑光没入峭壁之中,刹那间引发不周山上的动荡!
生剑·无赦出鞘,从不为杀人。
白雪皑皑,如海浪一般汹涌而下,峭壁之下的莫家人尽皆失色!
在这天地威势面前,每个人都宛如蝼蚁一般渺小,即便是有法力傍身,但始终不可能阻拦这场雪崩,仅仅只是自保罢了。
在一片混乱中,阿耶竭力叫道:“阿火!保护好阿火!”
他看见在夜色与雪色之间,那一抹火红的光亮显得那么灵动、又那么遥远,阿火在迅速地前行着。
——原来阿火根本没有昏迷。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他们的计划,阿火从一开始就是和这个大魔头一伙的,他们一起算计了阿耶……他们利用了阿耶的在乎,阿耶的口是心非。
阿火在混乱中离开了莫家人的保护,宛如一颗逆行的流星,向着雪山之上行进。
“阿火——”
阿耶站在下面,他的声音在雪浪间显得如此渺小,宛如海浪前仓惶抬头的蜉蝣。
然而,阿火还是听见了。他低下头看去,雀跃的声音在峭壁间回荡:“阿耶!你等我!我爱你,一千年,一万年!我会带回太阳给你!”
“不要……”
阿耶绝望的声音低沉了下来:“我不要太阳,阿火,我想要你回来……”
雪白大浪席卷而下,将一切都淹没在黑暗里。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段折锋拍散自己肩上落下的冰雪。
他牢牢地抓着江辞月,就算在刚才的雪崩里,也没有把小师兄弄丢。
“用绳索绑在一起,真是个好用的笨办法……”段折锋伸出手,以拇指的关节抹去江辞月眉眼间的霜,“冷不冷?”
江辞月摇了摇头:“不冷。……但下次还是不要用这么凶险的办法。万一我没有抓住你怎么办?”
段折锋笑了起来:“这可不是在灵犀山上,小师兄还这么爱说教,要打我戒尺么?”
“不听话的小师弟,早就该打了。”江辞月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他,“要是我能狠下心——”
“要是小师兄能狠下心,也不会回回都说戒尺,但却从来没下过手。”段折锋悠哉地说。
江辞月无言以对。
他们两人在雪地中疾走,追上了峭壁上发着呆的阿耶。
阿耶已经放弃了阻拦阿火,他目露悲色,低低地道:“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找到了太阳。”
“他迟早都能找到太阳。”段折锋说,“你一直都知道,他终究能成功的。阿耶,你只是心存侥幸,一直在逃避。”
阿耶怔怔站立,望向了那黑沉无光的苍穹,仿佛陷入了自己亘古的回忆之中。
江辞月道:“找到烛龙,将他唤醒,这片天地就将迎来久违的光明。你们该高兴才是。”
阿耶良久不答,却说:“也许,我真的是错的。数千年的黑暗,不及一日的光明……我该去找阿火了,他想见我。”
他重新动身,慢慢走向那唯一一条登上不周山巅的道路。
已经近了。
太阳近在眼前,那是光明,是结束千年黑暗的曙光。
他们在不周山顶重新看见了阿火的背影。
不周山巅似有一线梦幻的天光,照亮了一处温暖而小巧的地方,也照亮了阿火明朗的面容——从充满期待,到茫然失措。
他们也都看见了那个“沉睡着的太阳”——祂面色红润,坐在一张旧石椅上,一手支着额头,就好像只是在某个夏日午后不经意间睡着了的少年。
只是,这个“少年”和阿火长得一模一样。
第46章 梦千古(5)
不周山巅,没有沉睡着的太阳,只有一个沉睡着的少年,他和阿火长着一样的面容。
阿火茫然上前,指尖轻轻碰触到这个沉睡着的人,好像突然被烫到一般,飞速地收回了手。
但是沉睡着的“人”已经被碰到了,他头顶的天光渐渐发生变幻,向外扩散开来。
那是不周山上唯一的光明,它从一束小小的光,渐渐扩大,笼盖了整个沉睡者——而后者忽然就像流萤一般,消失在这光明里。
沉睡者消失了。
转瞬间,千年、万年、万万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阿火的脑海中。
他感到天旋地转,也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段折锋说:“烛九阴,该醒了。”
轰然天光,如流水般一泻千里。
起初只有不周山巅亮起,接着是整座白雪皑皑的山峰,然后是整片绵延起伏、万里如龙的山脉。
犹如神祇的手抽走了覆盖其上的夜幕,一切都明晰而神圣。
数千年未散的大雪,在光明中默然飞舞。
群山之巅,所有人都沐浴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
阿火发出低沉的叹息声。
整座不周山都好像在回应着他的声音,从山脉的深处,仿佛传出悠长而古老的龙吟声。
在这巨大的变故中,阿火陷入了近乎无穷的记忆之中,一时间,他几乎分不清自己是沉睡于不周山的烛龙,还是那个生于大雪的普通少年阿火。
他回头望去,见到阿耶也在光中,于是向他伸出了手:“噎鸣……我的这场梦,做得实在太久了……”
“是啊。”阿耶潸然泪下,“再好的梦,也该有醒来的一天。更何况,梦里只有无穷的黑暗……九阴,是我误了你。”
阿火露出笑容,说:“该回现实里去了,噎鸣,该把白昼还给这个世界了。等我,我会去找你。”
阿耶怔怔地看着他,双目一瞬不瞬,泪水自眼眶中流到唇边。他在光明中轻轻地笑了,温柔地说:“我等你。九阴,你要记住,心不死,你就不死——你一定要来找我。”
所有人都在光中变得透明。
江辞月紧紧抓住了段折锋的手,好像害怕他会突然消失不见。
段折锋将额头紧贴着他,低低笑道:“别忘记我们还绑在一起,江辞月。”
——分别只是为了更好地重聚。
烛龙的这场大梦,持续了数千年那么久。
视为昼,瞑为夜。
吹为冬,呼为夏。
烛龙有着以自身影响现实的神祇之能。
当他沉睡之时,整个不周山都陷入了无边的黑夜,大雪因寒冷而起,封存了整片辽阔而寂寞的大地。
当他陷入梦境之时,每个踏入这片土地的人都会被迫进入这场梦中。所以江辞月其实在第一天冥想时,就已经不在现实中,他所见的阿火、阿耶、莫家人、段折锋也同样如此,他们始终在梦中相遇。
阿火就是烛龙在梦中的化身,所以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醒来,想要还大地以光明,才会追寻不周山上沉睡着的“太阳”。
可是他忘记了真相,也忘记了……
守护不周山数万年,他寿数已尽。
现实之中。
随着沉睡的烛龙醒悟过来,黑沉的浓云已然散开,真正的阳光照彻了整个山脉。自山巅上,升起了一头长达万丈、威严而苍老的神龙,神光刹那间照亮了天空所有的烟霞。
烛龙出世,天地大光;其目光所到之处,即是白昼。
这位古老的神龙围绕着真实的不周山盘旋一圈,视线笼盖了这万万里土地,他看到了所谓的“莫家人”,也看到了段折锋和江辞月这对外来者。
神龙飞下山峰,堪比日月的身躯不断地缩小,最后化为长约百丈的巨龙,温柔地低下头:“来。吾将要完成与你的约定——你已唤醒了‘沉睡的太阳’,吾自该将心头之血赠与你。不过,在那之前,你们还得略作等待,吾要去找到‘阿耶’,与他再说两句话,才能了却心愿……”
段折锋微微点头,牵着江辞月乘上了神龙的脊背。
神龙御风而起,身下大地如雪白的地毯般绵延向天际,万事万物都渐渐变得渺小。
江辞月伏在龙角之旁,见神龙的须发都已苍老而斑白,在高空之风中优雅地舞动。江辞月尊敬地说:“师弟说,您守护了不周天柱数万载。”
“不周山本不是不周山,只是在一场灾祸之中,缺失了重要的一角,才名为‘不周’。”烛龙低沉地回答,“为了防止不周天柱因此崩塌,吾自愿在此守护,算至今日,已八万四千载有余……数千年前,吾寿数已尽,便于山巅等候死期。只是,吾太过虚弱,才会陷入沉睡,难以控制自身神力,便形成了这样一个梦境……”
江辞月喃喃道:“在这场梦里,你是少年阿火;那与你相伴千载的那个阿耶,又是谁呢?”
“他是吾旧时好友,噎鸣。”烛龙带着笑意答道,“我们曾有过很久、很久的时光,曾共同度过。无论发生什么,吾都不会忘记他……”
神龙在这个他守护了万年的地方盘旋着、寻找着,龙目遍彻大地,他见到了从梦中离开的每个人,却没有见到他的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