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风声之中,段折锋忽而驻足,回身望去,白发随之飞扬。
他身后,跟随着一只妖狐,六条尾巴自如地摆动着,迈着四只小爪追上来,问道:“尊上,您在看什么?”
段折锋没有回答,因为狐狸很快就看到了问题的答案。
漆黑天幕之中,起初只是一点微弱的亮光,很快扩大成一团火焰,最后如一颗小小的流星,从这片黑暗的大地上空掠过。
是凤凰来了。
“你这家伙,为什么总能找到我?”
段折锋伸出手,让小凤凰落在他手臂上,看见这小东西叽叽喳喳、激动地跳个不停。
爪子上似乎还绑了一封信。
段折锋将之拆开,却只见一朵小小的杏花。他捻动干燥的花瓣,半晌后轻轻笑了笑,低声道:“师兄还是如此含蓄。”
狐狸也抬头看着,回想起他们曾经在扶风郡一起旅行的那段日子,杏花很香、杏子很甜,连春风都无忧无虑。他小声感慨:“江辞月真的很好,有点太好了……”
“他会一直这么好。”段折锋说,“所以值得我一直记得。”
他收下杏花,即便有心想要回信,可惜连江辞月现在何处也不得而知。
山长水远,锦书难寄,更何况远隔天渊。
不过……
“我们很快还会见面,江辞月。”
段折锋看向远方高耸向天际的山脉,紫色的雷霆劈开滚滚重云,依稀可见其中雄浑险峻的山峰。
“不周天柱,烛龙居所。上一次你没来得及追上这场千古遗梦,这回我多可以等你几天……谁让我宠你呢,小师兄。”
江辞月猛然睁开眼睛,仿佛从大梦中惊醒,有片刻的迷蒙。
他看见自己身处在一个小小的驼毛帐篷中,身下是一张薄毯,这些都不能阻挡帐篷外的寒风侵袭进来,带来刺骨寒意。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竭力回想起来,那是在半个月前,魔域中有一个传言:天魔段折锋已经动身前往不周山,为的是推翻不周天柱,造成北野灵气外泄,为北方魔域众多妖魔打破天道桎梏。
传言流传到灵州之后,各大宗门为之震动。
三年前,灵犀天柱因段折锋而崩塌,化神真人玄微真君陨落,造成的巨大灾难直接导致灵州灵气失衡,各地天灾、妖患不断,全靠江辞月等人四处奔波弥补。
如今段折锋还敢对不周天柱下手,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彻底被看作是魔道中人。
闻听消息后,各大宗门陆续派出人马前来阻止,而身为灵犀宗掌门,江辞月更是亲身赶赴,不论如何也要先见段折锋一面。
然而,幽州毕竟早已沦为妖魔之地,凶险万分。仙道等人只能隐瞒着身份赶路,施以适当伪装,低调潜行向不周山。
到达不周山边缘后,他们决定略作调息,然后再一探究竟。
江辞月刚刚入定,便神智恍惚,就像凡人一样昏睡过去。
再睁开眼时,他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帐篷里,却对自己怎么来的毫无头绪。
忽然,帐篷门帘被一把掀开。
随着寒冷风雪灌入里面,一个少年人也从外面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头火红色的短发,小麦色的肌肤显得健康而充满活力,整个人包裹在厚实、老旧的驼毛大衣里,外头还缝了一圈白花花的熊毛,看起来像个打猎为生的农户。
少年看见江辞月醒了,高兴得笑露出八颗牙齿:“你终于醒啦,白头发肯定会很高兴的。桌上有一碗鹿肉汤,你先喝着吧!”
江辞月还有几分迷蒙,但不失礼貌地道:“多谢阁下相助。我叫江辞月,请问你是?”
“叫我阿火就行。”红发少年高兴地说道,“你名字太复杂了,我直接叫你‘白头发’——哦,不对,白头发已经有人了,那我叫你‘小美人’吧!”
江辞月:“……你可以叫我‘阿江’。”
“知道啦,小美人。”阿火连连点头,接着又风风火火地掀开帐篷,向着外面喊道,“白头发!快过来,你捡来的小美人醒啦!!”
“……”
江辞月无言以对,只得趁着现在这个机会先捏起法决,将身上略作清理。他身为金丹真人,自然无惧寒暑,只是怕外头魔域的风雪有什么古怪,于是又多加了一重护身的法术。
做完准备后,他也没有动桌上的鹿肉汤,而是掀开帐篷向外看去。
外头天空黑沉沉一片,不知是因为在夜晚,还是因为漫天的风雪,总之暗无天日,连三米开外的景象也难以看清。
江辞月掐指卜算,只得出自己“身在不周山脚下”的结论,却无法得到更多讯息。再想施展飞举之术,到天空上看看,却发现这里有十分古怪的禁制,使人身体十分沉重,即便飞起也难以上升足够的高度。
久闻魔域的古怪之处,以不周山附近尤甚——江辞月这回算是见识到了。
须臾,风雪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江辞月戒备起来。
接着人影逐渐清晰,显露出一名成年男子的矫健身形——
他身着玄色深衣,在大雪之中也仅仅多了一件带兜帽的黑色罩袍,不疾不徐地向这边走来,渐渐露出了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不怒自威的气场令人见之心惊,尤其是一对深沉如渊的眼瞳中,似有金轮一闪而逝。
江辞月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寻找了三年的段折锋,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自己眼前——
“师弟!”他失声呼唤。
而缓缓自风雪中行来的段折锋听见了他的叫声,嘴角亦勾起了似笑非笑的弧度。
“别来无恙,江辞月。”
片刻之后,他们在帐篷内坐下。
段折锋拿起角落中的水壶,烧开了少许雪水,用热水冲泡那碗冻冰的鹿肉汤,分给江辞月。
江辞月一直在看着他,终于拿起碗抿了一口,辟谷已久的他十分不习惯肉腥味,很快又将碗放下了。他忍不住问段折锋:“我们这是在哪里?你为什么在这?这三年来,你都在哪里?”
段折锋慢慢喝着鹿肉汤,低垂的眉眼沉稳而雍容,他身上有着不再掩饰的魔气,和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都是江辞月还未熟悉的感觉。
“我们自然是在不周山脚下。”段折锋答道,“我在这里的目的,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来推翻不周天柱的。至于你,想必是跟着仙道之人来阻止我的吧。”
“为什么?”江辞月问。
段折锋笑了笑:“我不告诉你,小师兄——”
江辞月眉心一跳,皱起了段折锋熟悉的峰纹。这三年来,他逐渐习惯了灵犀宗掌门的事务,也已经不是那个青涩而纯情的小师兄了。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就皱了眉,低声道:“我分明比你年长,你为什么叫我‘小’师兄?”
段折锋缓缓道:“因为我有个地方比你大啊,江辞月。”
江辞月倏然抬眉,看向段折锋似笑非笑的眼中。
三年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长久别离后的疏离,突然在这狎昵的一句话中消融。他重又想起了那年他们青葱年少,段折锋抓着自己的手掌比试大小,没大没小地让自己喊“哥哥”……
“……荒唐。”江辞月无奈地低叹。
他们别离太久,中间发生的故事又太多,江辞月不知从何说起。
他身子略微前倾,看向段折锋梳得整齐的白发,目光似哀似怜,终于说道:“这三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师尊会变得那么古怪,为什么你一定要逃离灵犀山,灵犀天柱之事又究竟是谁所为……”
“可惜我不能回答你,江辞月。况且,即便你知道了,也不会动摇我的想法,只不过徒增烦恼罢了。”段折锋说,“既然迟早要做大魔头,那我也懒得和仙道那些人装模作样了。”
江辞月抓住段折锋的手掌,似有什么话想说。
不过就在这一刻,帐篷突然又被掀起,红发少年阿火从外面走了进来,兴冲冲地叫嚷:“啊呀,白头发你都回来了啊,你怎么不叫我!我还想去找你!”
段折锋看了眼阿火,道:“我倒是看见你了。”
“好吧。”阿火点点头,也不在意。他走进了帐篷,手中还抓着几根枯黄的藤蔓,在小炉子旁边直接坐下,搓动着雪水浸湿藤蔓,接着忙起了手工活,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聊你们的,我先准备必须的东西。”
有外人在旁边,江辞月就不方便说私密之事。
他看向段折锋,问:“阿火说是你将我捡到的,那我的同伴在哪里?”
“从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了。”段折锋慢悠悠地回答,“你们胆敢直接闯进魔族的地盘,却不知早在踏入幽州的第一天,就有人来通禀过我——若不是我让罗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当他们还有命在?”
江辞月略吸了一口气,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这三年来段折锋都做了什么。
——罗刹是谁?北域魔族又为何听命于段折锋?
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毫无城府的少年。他没有选择去问关于魔族的事,而是看向段折锋的双眼:“看来你是特地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这么做?”
段折锋低笑起来:“当然是因为想你了,小师兄,我来找你玩一玩。你大约不知道,这不周山十分有趣——”
他们正说到一半,旁边阿火的手工活终于做完了。
只见他用藤蔓搓出了一根几尺来长的结实绳索,就往段折锋和江辞月跟前一递:“喏,绑好!”
江辞月茫然抬头看他。
阿火就指了指他的手腕,说:“在不周山这个地方,已经好几千年没有过白天了。在这漫漫黑夜当中想要活下去,你们可以没有食物和水,但是必须要绑好绳子——两个人互相绑在一起,才不容易走丢。不然,说不定走着走着就突然失踪了,变成了白骨也没有人知道。”
江辞月一时有些愕然。
却见段折锋好像早已知道这件事,拿起绳索一端,就在江辞月手腕上打了个死结,悠然地说道:“阿火还是笨了点。人是没法绑住自己的,还需互相帮忙才行。”
江辞月却没有任何准备,拿着绳索的另一端,只觉得重逾千钧:“但、但直接绑在一起的话,如果遇到险情,恐怕不太方便……”
他还没说完,却见阿火大大咧咧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直爽地说:“性命攸关的事情,绑在一起而已,有什么好害羞的?真是的,外面的人就是喜欢装大尾巴狼!我看你们俩郎情妾意干柴烈火,那眼神,就差要亲到一块儿了!非要在我面前假装不熟,绑个绳子还叽叽歪歪的,当谁是傻子啊!”
他说完,在两个人同时愕然的眼神中,傲娇地“哼”了一声,直接迈出了帐篷。
段折锋:“……”
江辞月:“……”
一会儿,段折锋忽然笑了起来,道:“江辞月,人家说你装大尾巴狼。”
江辞月努力维持冰山般的平静,反驳道:“分明说的是你。”
段折锋笑个不停,又将手腕递到江辞月的面前:“我看你也该直白一点,江辞月,想安全踏上不周山,这一步是必须的。”
江辞月只好拿起绳索,耳尖微微泛红,替段折锋绑上另一头——将他和自己彻底绑在一起。
正在做着,只见帐篷又突然被掀开。
阿火探出个脑袋,紧张兮兮地说:“你们玩归玩,可不要弄脏毯子啊!那是阿耶送给我的东西。”
江辞月:“?”
第43章 梦千古(2)
江辞月十分茫然,根本不懂毯子怎么会被弄脏,但也礼貌地答道:“我一定注意。”
一边的段折锋一手支着脸颊,含笑看着这一幕,也不说话。
阿火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接着说:“休息完了记得叫我。别忘记你答应的事。”
江辞月忽而出声问:“他答应了你什么?”
阿火说:“白头发想要我的心头血,我答应他了。不过作为回报,他得先帮我完成我的愿望才行——我得爬到不周山顶上去,但是一个人太难了,所以需要你们帮我。对了,你应该也有本事吧?你要是帮我的话,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
江辞月微微点头,道:“如果不违反原则,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去不周山顶做什么?”
“那上面睡着太阳。”阿火回答,“太阳睡了好几千年,让这个地方黑暗了好几千年,冷得吓人。我就是想要把太阳叫醒,这样大地就能亮堂堂的,阿耶说不定也不生我的气了。”
江辞月心中一凛,又问:“你怎么知道跨度几千年的这些事?请问你今年贵庚?”
“不知道啊,从我有记忆起,天空就一直是黑的。但是我总觉得我曾经见过阳光……”阿火挠了挠头,“我和阿耶在黑暗里流浪了很久,大概也有几千年吧,我没有数过,这得问阿耶。”
“阿耶是谁?”
“阿耶就是阿耶,我不想说了。”阿火突然不高兴了,将手里的东西一放,又自说自话地离开了帐篷。
这名红发少年十分古怪,活了数千年岁,性情却依旧爽朗而天真,话里话外都不忘另一个叫“阿耶”的人。
江辞月看向段折锋,露出少许怀疑之色:“你早就知道阿火有古怪,才会特地找到他,是不是?”
“确实如此。”段折锋不疾不徐地说,“他是解开不周山永夜诅咒的关键之人,唯有他能唤醒这片大地上的‘太阳’。”
“永夜诅咒……”江辞月沉吟片刻,“这数千年来,不周山周边如果真的一直陷入黑暗,那么能在这里生活的人想必都不一般。阿火如此,阿耶应该也是如此,他们为什么一直没有成功唤醒太阳?”
“因为有人在阻止阿火登山。”段折锋答道,“这就是他向我们求助的原因了。具体情况,你看了就会明白。”
他披上罩袍,掀开帐篷向外走去。
江辞月不惧寒暑,直接跟了上来——即便不跟上,他手上的绳索也会牵引着他。
帐篷外,不周山赫然是一片黑云压抑着的大地,浓墨笼罩的天空中时而穿行过紫色的雷霆,暗淡的鹅毛大雪从中纷纷扬扬地飘落,攒成高达数尺的厚雪。
即便是修行者,走在这样的雪地上,也不得不收敛心神,时刻注意保护自己不受罡风、严寒和大雪的影响。
江辞月这才明白,阿火为什么执意要他们互相绑在一起,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人很可能会被雪活埋、被罡风吹下山崖、或者在黑暗中迷失方向。
他跟着段折锋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手指抓住那一截绳索,心底确实生出了安定感。
飞雪刮面,如刺骨钢刀。
江辞月看着那背影,问道:“如果我不跟你们上山,执意要走呢?”
“那我就独自一人上去。”段折锋头也不回地回答,“阿火想要唤醒太阳,而我要他的心头血。”
“你为什么要他的血?”江辞月问。
段折锋就笑了一下,拉着自己左手腕上缠着的绳索。
江辞月还没有习惯这个,猝不及防的一个踉跄,一头栽进了段折锋的怀里,扑面而来都是冰雪的气息,还有段折锋炙热的温度。
段折锋将他抱了满怀,这才贴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因为我需要他的心头血才能解除龙印盟誓。江辞月,我自己都不舍得欺负你,怎么能让龙印一直刺在你身上?”
轰然一下。
江辞月只觉他怀中热得烫人,这漫天飞雪都不能让自己少许冷却,好像从胸膛到面颊都烧了起来。
他紧紧抓着绳索的另一端,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显得更加平静:“你……你来不周山,还和这个古怪的阿火做了交易,为的就是解除我身上的龙印?”
“要不然?是为了在不周山冻死自己,好让小师兄心疼?”段折锋凉凉地说道,“江辞月,你怎么想都行。”
“你……”江辞月低声道,“要是能解决龙印,你会跟我回去吗?不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身边。也不管他们说什么……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段折锋闻言后笑了笑,却转过头淡淡地说:“我本就是个魔头,江辞月,你不必为我说话。”
江辞月还想再说服段折锋,然而阿火又从雪地里冒了出来:“你俩干什么呢!走得这么慢!到下一个营地要赶紧啊,不然等会儿雪更大了,说不定你俩一块栽进雪坑里,再也爬不出来了!”
江辞月闭了嘴。
段折锋却又很有兴致,对他说:“你知道掉进雪中会发生什么吗?江辞月,我们的遗体会在极度寒冷中被冰封起来,随着上面的积雪一层层堆积,最终变成坚固的蓝冰,随着不周山而永存。假若后世之人发现了这块蓝冰,兴许会指着我们说这就是‘死而同穴’——”
江辞月道:“不准说死。”
想了想,又低声道:“不准死。”
“好吧。”段折锋又拉扯了一下绳索,“江辞月,需要我牵着你么?”
江辞月终于有些恼怒了:“不要总是拉扯,我一直跟在后面。”
段折锋说:“当年我目不能视的时候,你也总是牵着我,小师兄,想必你当时也是此种心情。”
他说完,江辞月沉默了许久,终于小声地说:“你可以牵着我。”
黑暗中,段折锋抓住了江辞月温热的手掌,唇边勾勒起一抹笑意:唉,三年了,依旧这么好哄骗。
黑暗、寂静与风雪之中,他们跟着阿火来到了下一个营地。
确实如阿火所说,他在这片黑暗冻土上已经生活了数千年,以至于每隔几里地,都有着他亲自建造的一个小帐篷。
“以前都是我和阿耶一起流浪,一起收集材料做这些营地。”阿火拿起这个帐篷中的一个小暖壶,情绪非常低落地说,“可是有一天,阿耶突然跟着莫家人走了,和他们一起阻拦我上山,再也不和我好了……”
“如果他和你一起在这片冻土上生存了那么久,应该也会想要唤醒太阳。”江辞月问,“为何他突然改变了想法?是因为你说的‘莫家人’做了什么吗?”
阿火抱着脑袋,拒绝道:“不知道,我想不通太复杂的事情,脑袋疼。”
江辞月直觉其中有什么隐情,目光不自觉地看向了段折锋。
——然而无赦魔尊当年也是直接动手,倒也没有这么闲情逸致地陪江辞月玩过,更遑论去了解阿火的生平了。
段折锋慵懒地说:“我对别人的感情纠葛没有兴趣。江辞月,有这个力气倒不如陪我下会儿棋——三年过去了,你总该有些进步吧?”
江辞月半晌没有回答。
这三年来他苦心孤诣地收拾灵溪山倒烂摊子,哪里有那个时间锻炼棋艺,要是真跟段折锋下起棋来,小师弟会像当年一样让自己三目半么?就算真的要让,他这个灵犀宗掌门总不能恬不知耻地接受吧……
江辞月选择站起身:“我去烧些热水。”
他掀开帐篷,还没走得出去,就突然觉得手腕一沉,再回头看去——
段折锋已经被绳子扯得歪倒在毯子上,一脸无奈地倒着看向江辞月:“小师兄,你恼羞成怒的时候,可还记得身上绑着我么?”
江辞月耳尖红了,又放下门帘道:“对……对不起。”
他重新走回去,伸手把住段折锋的手臂,想将他拉起来。
段折锋却盯着他看:“你道歉的礼仪呢?”
说罢,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示意。
江辞月大窘:“哪有人这样道歉的?这里还有人在,休要乱开玩笑……”
他的目光不自在地看向一旁的阿火,接着就听见阿火“哇哇哇”地大叫了起来。
阿火一跃三尺高:“我受不了了!你们这对狗男男!要亲赶紧亲,难不成还要我把你脑袋按过去啊?真是气死我了!”
说罢,阿火气咻咻地起身冲出了帐篷。
阿火走后,段折锋又闷笑了起来:“江辞月,你看看你,人家还以为你是故意拿乔。”
江辞月恼怒道:“还不是你提了荒唐的要求……”
“有花堪折直须折,这有什么荒唐的?”段折锋悠悠地说,“也许在很久以后,也许就在明日,我死在你的剑下——”
“不要说。”江辞月忽而低头,深深望进段折锋的眼眸中,“师弟,不要说。我永远不会再对你拔剑……”
江辞月将温热的嘴唇贴上他的唇角。
他很笨拙,可是很认真。
段折锋轻轻展臂抱住江辞月,将久违的白芷香气抱了满怀。
他们就藏在这冰天雪地的永夜之中,在一方狭窄逼仄的小帐篷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帐篷外,飞雪连天,世间万物都似被夜幕淹没。
阿火裹着大衣,火红的短发与眉宇间都是积雪,他在积雪中蹒跚前行,在一座小山丘上坐了下来。
凛冽寒风刮面,他只是恍然不觉,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骨笛,就这样吹了起来。
呜咽笛声在寒风中飘散,不知能传到多远的远方。
当江辞月再见到阿火时,后者正忙着清理脸上因寒冷而冻结的泪痕,被人发现后,又匆忙将笛子塞进怀里,胡乱抹了一把脸。
江辞月礼貌性地背过身去。
阿火凶巴巴的:“看什么看!没见过失恋的人吗?我和阿耶以前也和你们一样好,我们最初也是从绑着绳子开始的,现在只是暂时分开了而已!”
江辞月宽慰道:“别有时,聚有时。相信你们很快还会再见。”
“顺利的话,后天就能看见。”阿火又有些高兴起来了,“我们走快一点,运气好的话,明天晚上也行。莫家人就喜欢在半山腰上拦我,阿耶说不定也会来。”
阿火没有猜错,他的阿耶和莫家人正在半山腰上等他。
彼时暴风雪略微停歇,惨淡的天空中飘旋着雪花。他们就在登山的必经之路上,前行是一片需要飞跃的峭壁,莫家人就在峭壁上方伫立着等待,恍如一排雕塑。
他们每一个都身穿深色的兜帽罩袍,难以分辨男女,直接站立于雪地上却没有留下足迹——仔细看去,实际个个都在贴地飞行。
不周山上的原住民果然不简单。
江辞月已经做好了发生冲突的准备,不过是被段折锋拦下了。
两人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站在暗处,看阿火先行上去试探虚实。
只见红发阿火上去后,像一团火苗陷在雪地里,他对着包围着他的众人喊道:“阿耶今天来了吗?我知道他一定会来见我的!”
莫家人互相对视,而后越众走出了一名青年人,将兜帽摘掉后,露出他黑发雪肤的容貌。
他正是“阿耶”,看向阿火说:“阿火,你还没有放弃吗?”
“我还没死,那就没放弃!”阿火大声地说,“阿耶,我一定要上山叫醒太阳。我也一定会带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