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王不曾想过,自己年少时就已经失去的亲人,有一天竟会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不敢确认梦境的真实性,出神地凝视眼前江辞月与自己相似的面容。
江辞月轻声叹息,没有否认段折锋的说法。
身侧,精致的四龙铜足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灵虚香,将黎王层层包裹,令他平心静气,忽觉眼前一切都十分茫远。
一个半人高的纸人惟妙惟肖地沏着茶,为他倒上一杯清茶,自动飞向他的眼前。
黎王亲手接过茶杯,手中熨帖温度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他:这是个梦,也是个真实的梦境。眼前的白衣仙人确实曾经是当年的“怀月”,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黎王平静下来,走向棋盘旁另一个蒲团,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摆起皇帝的架子。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饮用,杯中茶水丝毫不见减少,茶水澄澈、茶叶金黄分明,饮下后神完气足,就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场大觉。
他心中敬畏,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请问两位真人,是否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
江辞月看向段折锋,而后者不疾不徐地落子,看也不看黎王一眼:“世俗中人,岂能帮得上我们什么忙?”
黎王心中也觉得如此,也不觉得冒犯,低头道:“真人说的是。”
段折锋就又道:“我们此来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近日来,灵州有一名作恶多端的鬼王脱困,直奔黎国而来,恐怕对黎国社稷有害。我们两人只是出于怜悯之心,过来告知你一声罢了。”
黎王听后大吃一惊,他平日里敬为上宾的所谓修士,实则都是一些无门无派、游历四方的散修,根本不知道最近修真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匆忙问道:“请问真人,什么是‘鬼王’?他来黎国是什么目的?”
江辞月耐心向他解释道:“鬼王钟九罹是千年前一位鬼修,曾在徐州掀起过腥风血雨,最终为神霄宫紫炀帝君所擒,关押于天牢中。如今鬼王脱困,而且向着徐州而来,我们担心他是要对此地百姓大肆杀戮,借此恢复实力,卷土重来。”
“钟九罹?谁会起这样的名字……”
江辞月道:“听闻他俗名姓钟,乃是黎国前朝王室第九子,堕入魔道之后自己改名为‘钟九罹’。”
黎王倒吸一口冷气:“是他!民间传闻他早已魂飞魄散了,原来是被仙人抓走……”
“怎么,你也知道他?”
黎王镇定道:“前朝秘录中有一些记载,只是我现在也说不清。请两位真人稍候几日,我这就派人彻查当年之事。”
江辞月微微点头:“如此甚好。”
接下来,江辞月又吩咐了黎王一些事,多半是教他如何在宫中布下防护,又授他符咒之法,至少能保半年太平。
实在危机关头,黎王还可以咬破舌尖,通过自身之血呼唤江辞月来护驾——毕竟是有嫡亲血脉的同胞兄弟。
这样一来,江辞月才能放心让黎王参与调查鬼王一事。
段折锋一脸无聊,任由这两人在旁边聊天,自己则和自己下起了棋来。
反正以江辞月的棋力……和他自己左右互搏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江辞月事无巨细地吩咐完后,段折锋才闲聊一般地对黎王说:“近日会有很多修士来到徐州,与其让他们一个个来皇宫偷看,不如你光明正大地下发请柬,邀请他们一同宴饮。”
黎王点头称是,又问:“什么时间合适呢?而且不怕二位笑话,小王肉体凡胎,至今不辨仙凡之人,恐怕难以把请柬发到对的人手上。”
江辞月就点了点旁边小纸人的脑袋,说:“请柬有灵,你只需要令人将它张贴在皇榜上,只有修士能看见上面的字。至于时间和地点,不如就借你的皇宫后花园一用。”
黎王连连称是,心中不乏窃喜地想着:这些仙人手段实在神奇!一杯茶都能让我精神抖擞,如果他们在我后花园中宴饮,想必会留下更多想都不敢想的好处。若是能借此机会,问一问仙道长生不老之术,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须臾,仙风漫漫,周围的云雾似乎更加浓重,几乎难以看清棋盘。
段折锋淡淡道:“时间到了。”身型旋即化为一缕神光,飞逝向茫茫云海之中。
江辞月点了点头,正欲离开。
黎王忽然叫了一声:“怀月……!”
江辞月的步伐便停了下来,看向黎王道:“我已经不是当年之人了,陛下不必这样叫我。”
黎王小步前趋,低声道:“我很感激你肯来提醒我,灵犀真人,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心中还是挂念我这个哥哥的。还记得当年你离开时,我也什么都不懂,母后说我抓着你不肯放,哇哇大哭,让‘坏人’不要带走妹妹……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怀月’必须要离开皇宫才能保命,而且其实是个弟弟……”
江辞月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说:“当年之事,谁也无可厚非。索性我们二人依旧健在,也算是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黎王嘴唇嚅动片刻,问他:“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江辞月沉默片刻,说:“你已经见过我的道侣了,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年少相识,感情一直很好,以后也会如此。”
“这样就好。”黎王想起段折锋的气场,不知怎么的便有些畏惧,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那这群仙宴会,你们会一起来吗?”
江辞月点了点头,道:“我会借用‘怀月’的身份与他一起。”
正在这时。
云中渺茫之处,忽然传来段折锋遥远的声音:“那我该是‘驸马’了。”
江辞月大窘:“你怎么还没走?”
“本来已经走了。”段折锋凉凉地道,“回来看看你们聊什么东西这么久,怕你被他拐骗回皇宫。”
江辞月小声辩解道:“又促狭,我们是在聊正事……”
“我也有正事要对黎王说。”段折锋漠然道,“——这是我道侣,不是你弟弟,滚回去粘你皇后去。”
黎王听后,瞬间大窘,那表情几乎和江辞月如出一辙。
梦境中刹那间风起云涌,如暴风雨降临,撕碎了眼前一切和平景象。
段折锋宛如个大魔头一般,将江辞月的身形卷入滚滚黑云中绑走,瞬间没了踪影。
黎王还在呆愣中,就被一脚踹出了梦境。
皇宫中灯火幽暗,依旧还是他睡前的景象。
黎王翻起身,满头冷汗,向下触摸到机关后,大殿内立时亮起灯火,两队守卫悄无声息地涌入寝宫护驾。
禁军首领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下跪请安。
黎王这才心中稍定,说:“朕没有事……只是刚才做了一个梦。”
回想起刚才所见所闻,其实黑衣仙人根本没有针对自己散发过杀气,但那股气场已经令人心惊胆战。
须臾,侍女端上脸盆。
黎王动了一下手,接着愕然发现,自己枕边竟然蜷缩着一个纸人。
小纸人就和梦中一模一样,并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一礼,接着在被其他人看到之前,瞬间躺倒,变成了一沓空白镶云纹的精美邀请函。
黎王回想起梦中一切,就对人吩咐道:“天明之后,叫宰相和钦天监都来御书房,朕有大事要说。”
侍女抬头为黎王递上温热的毛巾,却在看到他的瞬间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倒在地。
“朕脸上怎么了?”
黎王心中一惊,直接赤足走向寝宫内的镜子。
借着通明烛火,他愕然抚触自己脸颊,发现自己鬓边少许白发已经复黑,多年案牍劳形留下的眉间、眼尾的细纹犹如被磨平,整个人竟恢复了弱冠之年的青春面貌。
“神仙手段……”黎王喃喃道,“果真是神仙手段。”
皇帝在镜子前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又吩咐人道:“朕的内库里有一个封存多年的箱子,朕记得是最年少的时候用的东西,你们去把它搬来。”
太监们很快将那只大箱子擦得光亮如新,搬到皇帝面前。
黎王亲手拆了封条,将箱子打开,从里面又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中,拿出了一只陈旧的布娃娃。
他脸上满是感怀之色,拒绝了太监们插手,伸手轻轻弹掉布娃娃上陈年的灰尘,低声自语:“还有谁记得呢,其实朕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妹妹’。当年母后为我们一人做了一个布玩具,让妹妹先拿……我那时就是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姑娘,偏偏不喜欢布娃娃,为何和我抢那只布老虎?结果我俩大打出手,我竟然还打不过她,只好去和母后告状……母后说我是哥哥,要让着小妹妹,于是我就把布老虎让给了‘妹妹’……”
他说完,还笑了几声。
但抬眼看去,周遭一应宫人都不敢陪着他笑,反而噤若寒蝉地跪倒在地。
——是了,在他们眼中,怀月公主早夭,只怕说错一个字就要惹皇帝伤心了。
黎王叹了口气,将布娃娃珍惜地放了回去,感慨道:“若是‘怀月’还在,现在应该和我长得很像了。”
身边的老太监陪笑道:“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应该是很像的。”
黎王目光迷离,低声笑道:“是啊,毕竟一母同胞……只是命运作弄,使我们分道扬镳,如今天差地别……”
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一宦官上前,道:“陛下,狐王回来了,说是还带了您要的琉璃碧火宫灯,现在要见吗?”
黎王的眸光很快恢复了清明,说:“他有心了,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他商量。”
既然不能以真面目出现,索性就隐藏得更彻底些。
段折锋直接是以怀月公主的驸马身份写的请帖,广邀黎国境内所有修行者,一同参与三天后的群仙飨宴,商讨如何对付鬼王钟九罹。
届时,虽然宴会是在皇帝的后花园,但实际场地自然由他来掌控,多做一些伪装也就是了。
只有江辞月对这个计划耿耿于怀:“我绝对不会再穿裙子。”
“你‘女扮男装’就好。”段折锋表现得很大度,“我看宗门里的女弟子也都喜欢穿男装。”
江辞月小声抗议:“为什么我非得是‘怀月公主’?我可以混在人群中。”
段折锋怜爱地看着他:“真的么?小师兄,这是需要演技的。”
“………………”
沉默十秒后,江辞月宣告放弃抵抗:“我知道了,我还是不说话,听你骗人就行。”
至少这一点他很熟练。
江辞月郁闷地转过身,裁剪一些纸人力士以作备用。
他原本没有做战斗的准备,然而段折锋特意提醒道:“小心鬼王。”
江辞月动作一顿:“鬼王可能来袭击宴会?”
“未必是偷袭。”段折锋淡淡说道,“他如今实力不济,想必不敢来硬的。不过,说不定会披上一张人皮,混进来打探消息。”
江辞月轻轻吸气,道:“我知道了。”手中朱砂笔旋即换了个角度,在纸人力士身上画起了符咒。
段折锋打开客船上的小窗,外面海阔天空,正是徐州运河较为忙碌的时候。
望着这和平而繁华的景象,他却恍然想起前世,也是在黎国京都中,这条河被染成了红色,所谓“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鬼王钟九罹是为了恢复实力,而他是为了推翻瑶池天柱——
为此,哪怕牺牲黎国数万万百姓,也在所不惜。
那场大战之中,江辞月来迟了一步,未能来得及救下黎国皇帝江虔,据说在见到战场惨状之后,他当场吐了一口血……
然后,江辞月就以“灵犀剑宗”的名义,向段折锋下了檄文,里面列举了无赦魔尊那些年来累累恶行、罄竹难书。
他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师门除害。
隔着妖魔横行的战场,他们曾经有过短暂而遥远的一次对视,他看不清江辞月的表情,就像看不透江辞月心中所思、所感。
而段折锋那时已经杀红了眼,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江辞月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去灵犀山的机会,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整个黎国都在战火中崩塌,化为一片废土,万千灵魂嚎叫着奔向地府,也奔向他的下一步计划。
仔细想来,也许正是从那一天起,身为人的段折锋才真正死去,留存于世上的便只剩下那个以杀戮为道的无赦魔尊。
这些渺远的回忆浩如烟海,却又恍如昨日。
“……小师兄。”
段折锋突然出了声,走回到书桌旁边,伸出双臂将江辞月的背影圈在怀中。
江辞月手头的动作抖了一下,朱砂笔画出一个圈。他只好无奈地将这张纸人废弃,回头问道:“又怎么了?”
段折锋双目清明而冷酷,低声在他耳边道:“江辞月,如果有一天我陷入杀道之中,魔心示显,无法自制,也许我会伤害你。答应我,一旦见到我身上这枚龙印激发……”——你要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嘘。”
江辞月捂住他的嘴,无奈地说:“混账师弟,现在知道堕入魔道不好了么?师兄都已经替你想好了。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被魔气所影响、性情大变,那我就带你去东海深渊底的归墟,在那里造一座真正的桃源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我们两个就这样锁在一起生活,我会看守你、监视你、保护你、照料你……直到我们锁在一起化为枯骨,永沉归墟。”
“那样……倒也不错。”
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捉住江辞月的手,低头吻上了他的双唇。
三日之后,黎国皇宫中,随着朝霞飞举,后花园里忽然生出了雪白云烟。
宫人们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只觉云山雾罩,一切都看不清晰。
数道五色虹光,从天际延展而来,仿佛在接引着四面八方的来客。
突然,云雾中,出现了一名乘坐黄鹤的羽衣老人,大笑着踏入云中。
他肩头停留着一只小小的纸鹤,引领他抵达宴席之后,就灵巧地鞠了个躬,化为一张镶云纹的精美邀请函,上书:乘鹤老人。
纸人力士向老者鞠躬之后,向内唱名:“徐州散仙·乘鹤老人到——”随后领着乘鹤老人踏入花园中。
一路行来,奇葩异草,争妍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老人跟随纸人,来到宴席上坐下,举目望去,只见正前方的主座上落座有一黑、一白两名年轻人,分别戴着凤、凰两张相似的面具,看来就是这次宴会的主人。
须臾,周边座位陆续落座。
除了神霄宫、玉虚门、洞渊天门、瑶池天宫等名门大派之外,还有几位来到黎国帮忙的散修——其中光老人所知的,就有控赤鲤于河上的书隐居士、壶中藏真迹的壶公、远海蓬莱的磨镜客等人。
众人就坐之后,免不了一阵“久仰久仰”的寒暄。
又有人疑惑地问道:“我看请柬上是以黎王的名义,怎么到了这里却不见黎王,主座上的又是何许人也?”
“我看那白衣人周身清气汇聚,想必是修道有成之人,难怪宴席上用的都是正统的灵虚香。”有人猜测,“但另一位黑衣人,无论是看服饰,还是开天眼,我却一无所得,真不知是何方高人。”
几人面面相觑,发现竟没一个知道宴会主人的真实身份,不由暗中警惕。
有人上前去与两位主人见礼,问道:“敢问两位阁下尊姓大名?与黎王又是什么关系?”
黑衣人淡淡答道:“内人是黎国长公主,封号‘怀月’。”
他看来惜字如金,只用短短一句话回答了两句问题。
而“怀月公主”则全程一个字都不说,只负责调动纸人招待来客。
有一人想要上前向公主敬酒,黑衣人则代替他道:“拙妻腼腆,羞于见人……当然也不擅饮酒,请回吧。”说罢,黑衣人凑过去与妻子贴耳交谈,举止亲密而温文,一看便知道两人感情甚笃。
当年黎国“怀月公主”的事虽然不大不小,但对于修真中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隐秘。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怀月公主及驸马,难怪能以黎王的名义广发请柬!”
“哈哈哈,当年听闻‘怀月公主’的消息,贫道还扼腕惋惜了一阵子,没想到如今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实在是不错!当浮一大白!”
“多谢公主、驸马爷款待,祝二位百年好合、儿孙满堂呐!”
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凤凰:“啾?”
江辞月:“……”
段折锋忍笑:“小师兄,你再忍忍。”
少顷,宴席上人已满座,竟没有少一个,也没有多一个位置。
宴席的主人仿佛早就能推算到在场的人数,分毫不差,光这一点就令人分外吃惊——要知道,在场的甚至不乏元婴期的高人。
只见黑衣人轻轻拍手,就有一队惟妙惟肖的纸人侍女端着托盘走来,为每一桌都呈上菜品,又送来一壶灵茶。
这些菜品个个色、香、味俱全,光是味道就令人食指大动,可是暂时没有人敢动。
有人大着胆子问道:“这盘是什么肉?驸马,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们可不敢吃啊!”
黑衣人淡淡道:“各位放心,自然不是人肉。”
玩笑话说完,台下陆续响起了笑声。
黑衣人倒没有笑,接着道:“盘中肉食,分别是横公鱼、夔牛、狌狌、鯥等兽。”
这些名字,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一时都左右相顾,窃窃私语了起来。
乘鹤老人却看见,邻座的壶公瞪大了眼睛。
壶公当年出名,是因为时常将自己变小,居于壶中,曾发宏愿要走遍神陆,遍寻美食、美酒——简而言之,是个资深吃货。
乘鹤老人凑过去问:“怎么,这些异兽很珍贵?”
壶公倒吸一口冷气道:“岂是珍贵二字能概括的?只说这横公鱼吧,老夫走遍大江南北都未曾见过一条活的……最后的史册记载,也是足足有千年不曾有横公鱼出世了。”
乘鹤老人惊异地看着自己盘中鱼肉,疑惑道:“那这位神秘的‘驸马爷’是在诓骗我等,还是这横公鱼真有来处?”
壶公摇了摇头,说:“千年未见的横公鱼,要能活到昨天,就算不是大妖,恐怕也差之不远了。”
听到这里,乘鹤老人更加举不动筷子了:“壶公,我劝你还是先别吃了。”
只听壶公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如此绝代美食近在眼前,朝能吃,夕死可矣!”
说罢,在老人震惊的表情中,壶公拿起筷子就吃,不但吃横公鱼,而且每一盘菜都尝一口,吃完后拿起茶壶猛灌,大声道:“真香!!!”
这响亮的声音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壶公不管不顾,接下来对着每一盘菜开始细嚼慢咽,闭着眼睛,表情极乐宛如登仙一般,长长叹出一口声:“嗝儿——!”
不需要任何的赞美话语,这一声“嗝儿”就是对食物最大的敬意。
邻座之中,陆续都响起了动筷之声。
乘鹤老人目瞪口呆,随后对壶公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壶公真乃性情中人,吾辈楷模也!”
众宾欢对,酒酣耳热之后,便有人主动提起了正事。
在场之人都是为了鬼王的消息而来,无论是想要接榜悬赏,还是担心黎国百姓的安危,如今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鬼王的下落。
有人提出道:“既然我们已经在黎国王宫之中,为何不请黎王相助呢?”
问题刚出,台下就有些诡异的寂静。
少顷,有人笑了一声道:“只怕黎国已经不是黎王的天下,而是被妖怪所占据了吧。”
众人纷纷看向台前,宴会的主人——所谓黎王的亲生妹妹“怀月公主”。
段折锋开口道:“黎国有妖皇帝,自然也有人皇帝。妖事归妖,人事归人,这有什么好争的。”
“这么说,我们找鬼王,不但得问过人皇帝,甚至还要请示一只妖狐?”
“不错!我看这皇宫中妖气熏天,这些妖孽早已成了气候了,你们这些黎国的修士,恐怕一个个都助纣为虐,要么就是视而不见,才会任由那九尾狐发展到今日尾大不掉的地步!”
此言一出,黎国的散修们纷纷羞愧低头。
却也有人并不服气,出言反驳道:“此言差矣,狐王容璟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怎么就助纣为虐了呢?再者说,今日黎国之昌盛,还要有一半归功于这些小妖——自从海市开办、人妖通商以来,黎国国库日渐充裕,甚至去岁还有盈余,百姓赋税日减、更无妖祸相侵,眼看天下海晏河清,这难道不是狐王治下有方的功劳?”
“妖始终是妖!”也有人反唇相讥,“你们让人、妖混居,无异于为虎作伥!谁知道狐王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以他的地位,只怕吃了人你们也要为他遮掩吧!”
台下一时吵了起来。
就在众说纷纭之间,主座上突然响起一道剑鸣声。
剑鸣声所过之处,所有人都感到心中一惊,灵台霎时间无比清明。有两个动了真火的,甚至感到神魂一颤,当即收敛了心神,不再吵吵嚷嚷。
声音却是来自“怀月公主”。
他身边,段折锋也淡淡道:“今日只论鬼王,不谈妖狐。”
他们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只因忌惮于这两人高深莫测的修为。
然而,这场宴会似乎注定不能回到正轨。
正当众人争论不休之际,突然只听一声惨呼。
一名女子身穿血迹斑斑的宫装,强行闯过了纸人力士的包围圈,跌倒在众人的宴席之前。
惊呼声响起,讨论再次被打断。
已经有心善的修士将女子救治起来,问她:“你是谁?为何强闯群仙飨宴?”
仔细看来,这名宫女浑身伤痕累累,却不是因为纸人力士所伤,更像是宫中的阴私手段,导致她手脚上都是勒痕。
只听她叫道:“求各位仙人救救我的孩儿!”再次险些昏迷过去。
心善修士摸到她的脉搏,确认性命无虞,同时也转头向众人点点头:确实是个凡人女子。
主座上,段折锋慢慢踱步下来,居高临下地观察了这个女子,片刻后问道:“你要我们救你的孩子?”
宫女匍匐在他眼前,悲声道:“奴婢是皇后宫中的下等宫女,悔不该听信了一个臭男人的甜言蜜语,前不久为他诞下一个孩儿……我的孩儿是无辜的,却被狐王抱走了,说要肃清宫闱!谁都知道,进了他妖怪的手里,哪里还有命在!求求这位仙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众人听完她断续的自述,不由面面相觑。
古来宫女与侍卫通奸,倒是屡见不鲜,然而怪就怪在,狐王抢走了他们生下的孩子,是做什么去了?又为何留下这名宫女的性命?
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一会儿,最直率的壶公忍不住了,站起身道:“这有什么好吵的!横竖我们就在宫里,直接走过去问一问狐王就完了!今天光听见你们在这说这个狐王的事儿了,老夫现在就想亲自去见一见,这九尾狐到底是一代明君,还是个祸国妖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