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敢?!”
眼看两人即将爆发一场争吵,安保总长塔克不得不在此时站出来:“人鱼很快就要上来了,我们得尽快去顶楼。”
他们已经错过了最佳的离开时机,楼下的出口全部堵满了人鱼,现在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去顶层天台的停机坪,那里有几架飞行器可以供他们逃走,虽然会碰上与部队交手的道里安,但有军方的精锐部队掩护,他们应该能顺利离开。
于是马格门迪和罗伯特停止了对骂,同安保队伍一起前往顶楼。为避免被困在电梯里,他们选择了步行,好在这栋楼并没有太高。
和隔着一道墙的疗养院不同,真正的康斯比研究所在刚开始建造时就将隔绝海水列为了头号目的,因此它本质上就是个陆地上的钢铁堡垒,如果有一天海平面继续上涨,淹没了这栋建筑,它也可以成为另一个费迪南海洋研究所在水下平稳运作。
而这一点此刻却成为了马格门迪等人逃命的巨大障碍——他们甚至找不到一扇能跳楼的窗户。
在楼梯间这样的密封空间里,任何声音都会被无限放大,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台阶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告,白炽灯发出滋滋的声响,平等地给每个人的脸刷上一层毫无血色的白。
罗伯特数着自己的脚步,突然忍不住小声问:“为什么这么安静?”
因为他的提醒,人们终于意识到头顶没有交战的枪声了。
再往上两层就要抵达这间研究所的顶层,但人们都不敢朝上走了。
“他们抓到了道里安,当然停止了进攻。”马格门迪这样说,但脚下纹丝不动。
“需要有人上去看看。”罗伯特说这话时将自己躲在了最后。
安保队伍里的几人互相看了看,没人动作。
突然从楼下传来一阵剧烈的撞击声,吓得楼梯间里的所有人血液倒流。
塔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指挥着自己的下属说:“我带人上去看看,等我们的消息。”
队伍很快少了一半的人,剩下的那部分躲在楼梯间里静静地等待,他们听见塔克等人打开了顶层的楼梯间大门走了进去,接着再没有任何动静了。
搜索探查需要时间——罗伯特打赌此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他很清楚,他就是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十多分钟过去了,焦躁正折磨着每一个人的内心,就在众人以为塔克等人已经遇难时,顶层楼梯间的大门传来被推开的响声。
嘎吱——
在人们的预想里,接下来必然该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要么告诉他们顶层是安全的,可以离开,要么告诫他们危险,再另想办法。
但寂静再一次灌满了整个空间。
并没有任何人从顶楼下来。
恐惧在人们的汗毛上跳舞,极度紧绷的神经让手脚不受控制的颤抖,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是霉菌,汗液,血液,再佐以惊恐与惶然的混合气味。
马格门迪朝其中一名黑皮肤的安保示意,叫他上楼看看,后者尚在犹豫之中,马格门迪却掏出一把手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气氛在刹那间变得紧张起来,恐惧与愤怒的转化只在一眨眼,但安保别无选择,这是他的工作,他得靠保护这群狗屎一样的有钱人活命。
人们目送着黑皮肤安保朝楼上去了,他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动静,脚步声响彻整个楼梯间。很快他抵达了顶层,推开门走了进去。
而等他离开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这表示刚才那声“嘎吱”并不是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楼梯间,否则刚才那名安保不会就这样轻松经过。
现在队伍里只剩下六个人了,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如果安保继续减员,恐怕就无法保护马格门迪和罗伯特的安全,他们自己也清楚这一点。
而更糟糕的是,楼下的楼梯间里传来激烈的动静,有人闯了进来试图逃命,但很快就被紧随而来的人鱼杀死了,他的惨叫在金属墙壁上反射,回荡,最终如同铁丝一般插进所有人的耳膜。
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们一起上去!”罗伯特竭力压低声音,“继续呆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这话几乎就意味着叫剩下的几名安保替他们送命,好为他们争取时间前往顶楼的停机坪。
“说的对,我们必须上去!”马格门迪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他的话,刚才还在对骂的两人达成了前所未有的一致。
然而几名安保并没有回应,他们甚至没有看马格门迪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灵魂。
“嘿!动起来!来不及了!”马格门迪愤怒地提高了音量。
突然间,有一小块碎屑从头顶落了下来,砸在了罗伯特的脑袋上,他伸手去摸,将那枚小东西举到眼前——那是一小块不规则的碎铁屑,像是被什么人用指甲扣下来似的,他疑惑地抬头望去。
“啊————!!!”
罗伯特的尖叫在整个楼梯间炸响。
他看见了人鱼。
一条银灰色尾巴的庞大人鱼正像蜥蜴似的攀附在头顶的天花板上,不知道注视了他们多久。
马格门迪是第一个有所反应的,他将罗伯特猛地推倒在地,再顾不上那些安保,独自一人朝顶楼奔去。
罗伯特的哀嚎从身后传来,他在向人鱼求饶。
“不是我!我是无辜的!是马格门迪,都是他指使我做的,求求你放过我,我是无辜的,是他做的,是他……啊————”
满地的残肢。
马格门迪在顶层的走廊里瘸着腿奔跑。费迪南那场海难让他断了一条腿,虽然至今没能完全康复,但不要紧,只要他抵达走廊尽头,让智能系统识别了自己的身份,通往天台停机坪的逃生通道口就会朝他降下梯子。
他会安全地活下去,就像他曾经在费迪南海洋研究所的那次逃生一样,他会幸运地继续活下去,至少再活个三十年。
他会一如既往地成功,幸运,富有。
你知道有钱人的字典里就没有“失败”这两个字,成功要么早上到,要么晚上到。
这世上没什么马格门迪得不到的,就像伊万诺娃,就像道里安,就像人鱼。
有时候马格门迪真希望约翰还活着,这样他就会亲眼看见自己的女人,儿子,以及一切成就,是怎么进入马格门迪的口袋里的。
没有为什么,只因为他想要。
马格门迪就是厌恶约翰那张好看的脸,厌恶他的才华,厌恶他的善良。
天知道马格门迪从来不在乎什么人鱼,水里的东西他一概不感兴趣,但是你知道一群年轻人因为对共同理想的追求而聚集在一起时,他们迸发出的耀眼的光芒实在是令人难以抗拒,于是马格门迪千方百计地加入了约翰领导的人鱼研究小队,用财力使自己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老实说,关于在罗宾镇那两年的事情马格门迪实在没记得多少,除了自己和伊万诺娃偷情那段。这女人真是可笑,一面说着自己爱约翰,一面又忍不住贪恋马格门迪对她揭开的有钱人世界的一角。一如她在三十年间一面表现得仿佛无比讨厌道里安,一面又千方百计地企图帮道里安抢得继承权。
马格门迪已经可以想象,如果他葬身在费迪南,伊万诺娃会怎样在媒体面前表现得悲痛欲绝,接着跟约翰的好儿子道里安占有马格门迪所有的财产。
所以马格门迪送她去了天堂,送她去找心心念念的约翰,多么一桩美事啊!他们都应该感谢他!
至于道里安,那可是马格门迪一生中第一笔,也是最大的,最成功的一笔投资。
哈!谁说他没有科学家敏锐的洞察力?
那条凑巧被打捞上岸的人鱼有着和约翰相同位置的致命伤,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巧合?而当他得知伊万诺娃怀孕后,他就笃定这孩子是个异种。
于是从道里安降生的第一天起,马格门迪就开始了自己的观察研究。
你瞧,道里安简直就是约翰的翻版!
马格门迪花了整整二十八年的时间养育了一条人鱼的儿子,让他长大,让他读书,让他成为优秀的海洋生物研究员,他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早就无法用金钱来计算。
要不是马格门迪,他甚至不能降生在这个世界上。
道里安应该感谢他!
他就应该乖乖待在观察水箱里,老老实实地做一条人鱼,体谅马格门迪的苦心,报答父亲的恩情!
而不是像此刻,如同一头恶心的怪物,在鲜血里摆动着丑陋的尾巴,用尖牙和利爪恩将仇报!
“该死的,Fuck!为什么打不开!”
马格门迪狠狠捶在面部识别器上,这东西总是提示失败失败失败,去你妈的失败!
马格门迪几乎不敢回头,余光里,一条满身是血的白尾人鱼正在朝他逼近。
他要过来了,要过来了!
婊子养的!
“不不……道里安,你不能这么对我……”
马格门迪最终放弃了识别器,他踉跄着缓缓后退到走廊的角落里,后背抵着墙壁,他的双腿在打颤,完全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量。
“我是你父亲,我供你长大,给了你那么多成功的机会,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的,你会放我走的,对不对?”
道里安摆动着自己的尾巴,不紧不慢地从走廊的另一端靠近,他的尾巴在染血的地板上拖出一道弯曲的弧线。他在马格门迪面前站定,个头几乎是后者的两倍高。
当他的影子笼罩在身上的那一刻,马格门迪狼狈地坐倒在地,那巨大的压破感令他无法控制地颤抖:“道里安,你不能,你不能……”
道里安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冷漠地看着他,仿佛他和四周散落的残肢没有任何区别,终于,在漫长的沉默后,他开口对马格门迪说了第一句话。
“你想活着离开这里?”
希望的灰烬在马格门迪的眼底复燃,他激动道:“道里安,我就知道你会放我离开,你和你的亲生父亲一样善良,上帝会保佑你的!”
道里安勾起嘴角,对面前这只弱小的猎物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是吗?那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呢?”
“代价?”马格门迪犹豫了一番后立刻说,“我可以给你钱!你想要多少都可以!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我现在就把所有财产全部转到你名下!”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人鱼能用人类的货币做什么?”
“那……那我就叫他们停止所有的人鱼实验,把他们全部放回大海!”
“这不是应该的吗?”
在马格门迪逐渐绝望的注视下,道里安轻微俯身,无比轻柔地说出了那个“代价”——
“我要你把双腿切下来留在这里。”
“去死吧你这恶心的怪物!”马格门迪终于揭开了自己的伪装,他趁道里安俯身的那一刻猛地从身后掏出手枪迅速按下扳机。
“啊————!!!”
这声惨叫来源于马格门迪自己,他捧着折断的手臂哀嚎起来,剧烈的疼痛叫他在地上打滚。
而道里安正用指甲尖摆弄着他的小武器,嘲笑道:“你不是想要尾巴吗?为什么又不肯放弃双腿呢?”
“求你,道里安,放过我吧,就算看在你母亲的面子上,放过我吧……”马格门迪再也顾不上形象,他跪倒在地,趴在道里安的尾巴前痛哭着求饶。
道里安捏着那把手枪,用死神一般低沉的嗓音对他的继父说:
“既然如此,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我妈妈,她是怎么死的?”
马格门迪抬起头,露出自己裹满了眼泪和鼻涕的脸,在他那双铁锈似的瞳孔里,邪恶和狡诈又开始蠢蠢欲动:“是……是病逝的,她因为太想念你,所以病逝了,道里安,你相信我!”
道里安盯着他看了许久,捏碎了手枪。
“非常遗憾,我本来想亲手送你上路,让你死得痛快些,看样子,你本人更期待另一种死法。”
道里安说完,转身缓缓离开。
他的尾巴在地板上画出隐约的圆,那是一个用鲜血构成的完美句号。
“道里安,你听我解释,那完全是个意外,你不能这样对我!道里安!”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马格门迪头顶的那盏灯,走廊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他试图站起来追上道里安,然而下一秒就被眼前的景象定格在了原地。
“不……”
在道里安的身影融入黑暗的瞬间,无数点荧光在黑暗中亮起。
“不不不……”
是人鱼。
是数不清的人鱼。
他们摆动着五颜六色的尾巴,如同剧毒的蟒蛇一般嘶吼着,从走廊,从墙壁,从天花板上,从四面八方爬了过来。
“不!救命!救我!啊————————”
马格门迪的惨叫声在研究所里回荡着,久久没有停歇。
半小时后,黄昏浸染的大海中,一双双眼睛露出海面,注视着不远处的钢铁建筑。
轰隆——!
伴随着剧烈的声响和大地的颤动,火焰冲天,浓烟滚滚,康斯比研究所在接连的爆炸中与它的罪恶一同化为了废墟。
道里安和西尔维握紧了彼此的双手,他朝那片大陆投去了最后一瞥,转身同族人们一起沉入了海中。
风将硝烟的气味送至海面,落日这最后一位见证者也缓缓退场。
大海无波,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