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骨轮回—— by晒豆酱

作者:晒豆酱  录入:09-22

本该是喉结的地方隐隐发亮,像生吞了一个灯泡。
“如果感到开心你就拍拍手。”欧阳廿睁着眼睛,还唱着,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打扰他的梦境了。可能在那个美好梦境里头有爸爸妈妈,还有他苦苦寻而不得的哥哥,一家四口终于团聚。
“好了,我们一会儿就回家去,我们回家。”蒋天赐轻轻地拍着他,用哄小孩儿睡觉的姿势。这一下白芷和何问灵终于认出这具身体里属于蒋天赐的东西,那就是原本的灵魂。灵魂会从身体上找到出口,从眼神、动作以及语言中泄露而出,这就是蒋天赐。
“廿廿还能恢复吗?”可白芷忍不住地担心,现在他的神智退行到两三岁,就怕大脑有了不可逆转的损伤。
钟言摇摇头,他其实也不知道,毕竟关于人灯和火秧的资料太少,要不是自己忽然间想起那一段记忆来,谁也不会想到用烈酒去扑灭烈火。
然而蒋天赐却不这样看,或者说他真的全然无所谓了,只要欧阳廿活着,他别无所求。“没事,就算廿廿好不了也没事,我可以带着他。如果那个梦境那么幸福,他可以不用醒过来面对这一切。我们可以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再也没人能打扰我们……”
“你以为他现在就不用面对了吗?”
陌生且苍老的声音就在他们头顶盘旋,所有人应声抬头,只见身穿灰扑扑老年装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头顶的树上。钟言还没想起他的名字,只记得他就是傀行者宿舍门口种香茅的那个看门大爷,王大涛先一步喊了出来,声音洪亮像是在走投无路之际找到了救星。
“老平!”王大涛兴奋得恨不得亲手将人抱下来,“你怎么来了!”
面对陌生人,飞练的第一反应都是戒备,尽管这人他曾经见过但不了解就等于有危险。于是他还是习惯性地将钟言挡在了后头,同时将这人慎重地打量了一番。
“我来介绍一下,我来介绍!”王大涛赶紧说,“平子真,咱们傀行者内部的扫地僧,六级傀行者并且精神十分稳定。就是没疯!”
平子真从外貌上来看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大爷,但真看不出他已经年过九十。树梢三米多高他轻巧落下,显然是有什么东西接着他。
钟言推断,或许他也可以操纵风。
“不过你怎么来了啊?”王大涛很是意外,因为傀行者宿舍一直都是同行最后的安全屋、救命岛,不管在外头惹了什么样的恶鬼只要回宿舍就能平安无事。宿舍楼不仅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地方,同时也是很多敌对势力的重点攻击对象。
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老平就开始保护那栋大楼,保护着里面那些为了崇光市直面恶鬼的英雄儿女。这是最大的重任,同时也是平子真用能力为自己修建的隐形牢笼,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外派任务,必须处于一个可以随时随地赶回宿舍的活动范围之内。
现在他居然离开市区,到了偏远郊区。王大涛那颗心又开始操上了,这要是哪个不开眼的趁机袭击他们宿舍楼,这楼不得塌啊。
“你以为我想出来啊,我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得跑外勤。”平子真掸了掸裤子,但身上居然没有沾上什么泥泞,“东部阵营有话,要我来望思山的墓穴里取一样东西。”
“墓穴?取东西?”钟言和飞练对视一眼,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正在他们心里生成。
傀行者那什么东部阵营看上的那样东西,不会就是他们想找的东西吧?也就是水清湾要的东西。
感受到周围同伴的紧张和不信任,特别是田洪生和田振散发出来的敌意,王大涛只好再做介绍:“这位你们可能不知道,这位是我们傀行者内部的老人,六级傀行者而且至今保持不败神话。一般四级以上的傀行者就扛不住精神压力了,不是自己疯就是带动身边的人跟着疯,比如天赐以前经常见到幻觉、持续性无法缓解的头痛和严重焦虑。钟言他没事是因为他本身就不是全人,所以他和恶鬼融合,我相信他哪怕再升两级也没事。”
“等等。”飞练忽然将他打断,深邃眉眼中写满了浓浓的不信任,“师祖可以是因为他不是全人,那为什么他也没事?”
“因为我从小就被恶鬼侵染过,我是被鬼养大的。”平子真自己开了口。
“被鬼养大?”王大涛扭过脸来,这是他都不知道的信息,深埋在傀行者内部网的最高机密。
“两岁全家十二口死在鬼煞里头,我也跟着煞走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平子真很平静地说,“咳咳,现在身子不好了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就当最后一次外勤吧。我说,咱们那个墓穴找到没有?”
“没有啊。”王大涛摇头。
钟言暂时也没有吭声,他单薄的身子虽然站在飞练身后,但却散发出一种笼罩全场的气息,所有人一举一动都在他观察之下。
“但是应该就在咱们脚下。”王大涛无奈地指了指脚下十分扎实的山体。
“等等。”钟言稍稍地往前半步,连续劳累几天的面庞惨白俊美,怎么都不像活人,“你要找什么?”
“这是机密啊,小伙子。”平子真抬手点了点他,“你还是没听我的话,跟着王大涛这娃子干了。”
“跟谁干都是一样干,一脚踏进傀行者的大门就注定结局。再说,生死由天,自有定数,要是真到我魂飞魄散那天,我也就彻底休息了。”钟言轻声轻语,显然是体力有点跟不上了,说话都累。外加他刚刚在下面发泄痛哭过,声音多多少少带了些鼻音。
用最轻柔的语气说最要命的话,飞练如今可听不得魂飞魄散这四个字。他和师祖都已经脱离轮回,要真的魂飞魄散就彻底没了。
师祖若有事,这世上便再无钟言。
没有钟言的人世,飞练也不想留恋。
“你倒是想得开啊,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平子真用脚上那双老头鞋踩了踩土地,“那还等着干什么?挖呗!”
“挖?怎么挖?”田振在后头问,“就算把我们小组里的人手全部调配过来也挖不了墓穴啊,更何况这个墓很大。”
“小子,我自然有自己的法子,用不上你们多嘴。”平子真淡淡地扫他一眼,遍布皱纹的眼周还长了一块淡色的老人斑,但眼神却无比犀利,精气神宛如壮年。三条柳仙已经没了踪影,方才留下大战痕迹的地方只剩下一棵柳树。
而柳树就像看不够何问灵似的,柳枝总是往她的那边伸,时不时拴住她肩膀,往后一转,面对面地站着。
“等等!你还没说你们东部阵营到底要找什么!那个墓穴我遇上了,打不开。”钟言的言语有些激动,过于削瘦的面庞更显孤冷,再不见温和与从容。只因为他见过的事情太多,他真的怕傀行者上层是来截胡的,他们花了这么多心血走到这里,要是最后能压制恶鬼和水清湾的法器被平子真拿走了……
他恐怕会控制不住,先平了科学家园,再平了傀行者内部。
“这个啊,其实我也不知道。”没想到平子真一摊手,老大爷似的特别无奈,“我一糟老头子,我怎么知道他们要什么啊,只说让我来开墓,开了墓我就知道了。我传达室的花儿还没浇就被派到这里来,老骨头都快断了。咱们啊,先搬墓吧,能不能开开是一回事,开不开我也没辙,今晚赶回去交差。”
“等等,墓里还有活物,咱们这样搬会坏了风水,万一里头的东西……”钟言还没说完就身子一歪,直接歪在飞练的身边。脚下震动比方才任何一次来得都更为猛烈,甚至让人非常眩晕,同时还有一丝钟言最为熟悉的气息。
恶鬼的气息。
伴随着震动,刚刚顶出土壤的癸柳朝旁边歪倒,好在它有足够庞大的根系作为支撑才能站住。这会儿它大部分枝丫都在守护树冠中心的草木心,其余的全部围在何问灵和白芷身上,大有不对劲就带着两个姑娘消失的诡异感。
山头上,小女鬼还骑在金蛇的脖子上,她根本不管其余事,完完全全是一个玩心大的孩子。
在越来越严重的摇震当中,钟言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见鬼了。
不是恶鬼,更不是什么B级、A级、S级的鬼煞,而是普普通通的清风。那些早已逝去却没能轮回的魂魄在周围显现,毫无知觉也毫无感情。他想起刚捡到飞练那时候,在街上自己和白芷也是看到了这些,只不过当时是因为阴生子出世,阴阳不调和,那这会儿是因为什么?
很快他就明了了,这回是因为平子真的能力。
或者说这是六级傀行者的附带影响,在他使用六鬼之力时会改变周围的磁场,将原本能量很高的震动降低。用科学家园的话形容,阳间的正能量降得很低,变成了阴间的负能量,负能量和负能量产生同频共振,鬼就被人看到了。
他眼前全是清风,不止他一个人看到,其余的人也是。
“别乱看。”白芷见过这场面,可何问灵没见过,她立马捂住何问灵的眼睛,生怕她的debuff体质一会儿招个魂过来。田振和田洪生虽然属于特殊处理小组,也是常年和灵异打交道的主儿了,但也没见过这种架势。
就在这混乱的能量笼罩下,平子真将深埋土壤下方的墓穴整个抬了出来。
墓穴确实很大,可以看出一个六边形的封闭空间,有四分之三还在地下,但墓穴正门已经清晰露出。钟言吃惊地望着平子真,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恶鬼之力,这是什么?
但他来不及考虑那么多,因为另外一个更加可怕的意识正在成形,那就是一旦傀行者的级别升到六级,那么在相对小的空间里,他可以让阴阳两界重合。
人能看见鬼,这简直就是不得了的大事。
而最近崇光市发生的鬼煞全部都和人间重合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傀行者网站里有句话是“终饿可灭世”?
平子真是六级,现在已经是魍帝了,他再升一级就是终饿。终饿为什么可灭世?终饿凭什么就灭世了?
以钟言多年的经验推断,哪怕世上最厉害的鬼煞都不可能灭世,哪怕世上最后的恶鬼一起出动都无法杀光全世界的人。但现在他有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终饿灭世,会不会就是直接将阴间带到了阳间?
若世界上所有人都能看到鬼了,是不是就相当于灭世?
“嚯,这东西还挺老大?”平子真最后一发力,没站稳,累得往后急退十几步,最后无力地靠住一棵树。方才他说话还眼神熠熠,宛如壮年,这会儿他一下子显出了疲态,能看出真是一个力不从心的老年人了。
震动停止了,那些能被人看到的清风也不见了,但它们并不是消失,而是暂时隐身。
“六级就有这么大的能耐?”钟言心里有点后怕,墓穴里的法器能镇压飞练、自己、水清湾,自然也能镇压平子真。他在遭受镇压的情况下还能使用六鬼之力,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平时不怎么用,会让普通百姓看到小人儿。”平子真擦擦汗,歇口气,“上回……有个男的从咱们宿舍楼下经过,一不小心就看见了,他报警了,咱们的人将他的行为定性为吃蘑菇吃的。不过这墓穴里头到底藏着什么啊,费劲,太费劲了……”
他走过去敲了敲石门。
然而里头并没有声音回应他。
钟言匪夷所思地说:“当心,我敲门的时候里头有声音。”
“没有啊,会不会是你听错了。”平子真再次敲了敲,又试着推了一把,很快败下阵来,不带一丁点想要争取的好胜之心,“推不开,门堵死了。好了,我回去交差,你们自己爱干什么干什么吧。”
“且慢。”余骨又一次站了出来,只不过这回他指尖的鲜血流得更快,将白布完全洇湿。
“这门开不开是因为咱们没找到钥匙,而钥匙就在钟言的身上。”余骨显然又算了一把,“钟言,如果我说你再死一次就能开墓了,你信不信?”
“什么意思?”钟言眉头一拧。
飞练当机立断地挡在了钟言的前面:“谁敢杀他?”
“我的意思是,你的身子里还封印着一只鬼,那只鬼是陪葬鬼。”余骨说,丝毫不被飞练威胁,“你该知道陪葬鬼是什么吧?”
钟言目光一闪,不知不觉间皮肤变得更为青白:“陪葬鬼,又称‘镇墓兽’,我居然吃过一只镇墓兽?我怎么连这么厉害的东西都吃了?”
“你愿不愿意信我一把?”余骨再次靠近,“再死一次,你还是会活过来,我用我自己的性命保证。如果你出事,我今天给你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言言:我可真没少吃啊!!!

第190章 【阴】清明梦8
钟言的第一反应其实不是“我怎么又要死了”,而是“我靠!我居然吃过镇墓兽”?
“我居然吃过那东西!”别说别人不信,钟言头一个表示不可能。
陪葬鬼,镇墓兽,那是什么东西,那是已经养成凶兽的恶鬼。自己如果碰上很难说谁生谁死,大概率会被反噬。
田洪生匪夷所思地问:“你连女娲后人都吃过了,再吃点儿别的当下酒菜应该也不奇怪吧?”
“镇墓兽是什么?很稀奇吗?”王大涛混在一堆不人不鬼的人里头,因为太过外行而显得格格不入。
“涛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白芷实在憋不住了,这句话藏在心里好久,今天说什么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你究竟是怎么当上13小队的队长的?傀行者内部没有什么升级考试和定期考核吗?”
王大涛还没开口,平子真先揭短:“不因为别的,就因为他运气好,每次都能活着回来。”
何问灵震惊了:“合着王副队你的真实身份是吉祥物?”
“不是,不是!”王大涛怒声呵斥,“是因为我有重大突出表现,外加我一直都是一个精神稳定的一级傀行者。你们是不知道,百分之八十的傀行者升到二级就开始身体不适,先不说做不做噩梦,单单是生理上的人鬼对冲就能引起器官病变。队长是一支队伍的核心,虽然我不厉害,但我是最稳定的那个。我确实不如三级、四级的能力强,可他们能带队吗?”
这倒是,在场各位都深有体会,蒋天赐还是四级傀行者时虽然由他带队,但队里大大小小的事项去事无巨细安排的人还是王大涛。
“所以每个队伍的队长都是一级傀行者,我们不负责正面冲突,因此很多事情我不懂也很正常嘛。”王大涛特意强调一番,对准钟言一吼,“镇墓兽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我来说吧,师祖已经很累了。”飞练扶着钟言手臂,“镇墓兽是从前活祭的祭品,只不过不是兽类,是活生生的人。”
周围顿时安静,想必每个人都听说过古老残忍的祭祀手段。
“但是在墓主眼里,那些会陪着自己下葬的人根本不是人,就是兽类,和猪牛羊鸡鸭差不多,只不过是双脚站立行走而已。”飞练从齿缝里往外迸字,显然他并不关心这墓穴能不能开,他就是纯粹不想让钟言再死一次,“作为‘镇墓兽’养大的人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他们每一天的生活就是为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那他们一般活多大?”王大涛不懂就问。
“墓主什么时候死,他们就活到头儿了,但一般活不久,因为以前的人平均寿命本来就不长,三十多岁就预备丧事的人也不少见。镇墓兽不能见光,一出生就开始做准备,活着的时候在小黑屋里头,人生中唯一一次见光就是下葬,然后封穴,他们再次回到见不到光的地方,只不过再也没机会出来。”飞练快速地说,“这样养出来的人才会真心把墓穴当归宿。但是一旦产生不甘就会转为恶鬼。”
没错,飞练说的都是真的。钟言看向平坦的肚子,真不知道这里头还藏着一只陪葬鬼。
余骨指尖还在滴血,每一次滴血都象征着神算生命在流逝。“但镇墓兽身上都会烙印开墓铭文,能开天下墓穴。这是咱们唯一的方法。”
“我不同意。”飞练冷冰冰地拒绝了,“我不能相信你。”
“如果钟言有事,我在这里不是也活不成吗?”余骨反问。
飞练立马翻出他另外一面,其实他对什么崇光市的安危并不关心,包括对不熟悉的人的生死存亡。“你凭什么觉得自己的命能和他比?万一你就是那种宁愿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呢?我确实能杀你,把你的尸体弄成拼不起来的肉块儿,把你的血肉洒遍整座望思山,然后追杀你的家人,你的转世,你转几回我就杀几回,连同你周围所有认识的人都受牵连,下至婴儿上至百岁,我要你亲眼看着他们死在我手上。可钟言能回来么?我问你有用么?我把天下人都杀了也不能……”
“飞练。”钟言及时制止了他。
飞练立马闭上嘴,但表情明显不服,白色犬齿紧紧咬合。后颈再一次出现红色铭文,手腕也隐隐发红,滚烫的灼烧感压制住了他的情绪,确实他刚刚动了杀心。
他想杀余骨。
他把余骨当成了潜在的威胁。
“好了,别这么激动。”钟言的手腕和后颈同样滚烫,铭文是自己写的,他什么感觉,自己就什么感觉。
“好,我不激动。”飞练顺了顺气。
“你也太容易动怒了,回家之后好好抄写佛经。”钟言忽然说。
“啊?”飞练一愣,头一回听到这种要求,“我是鬼,我抄佛经?我娘知道会打死我的吧……”
“那就再抄写十遍《道德经》,别动不动就想大开杀戒。”钟言也没想到自己会有逼鬼读经的一日。飞练虽然还是不甘心,但身上明显的铭文开始褪色,半晌后委委屈屈地说:“行,抄,你让我抄我就抄,大不了十只手一起写。只要你别再……”
“不,我要试试。”钟言轻轻地说。
但是却把周围的人震动了。
“要什么?我不同意!”不止是飞练,连白芷都持反对意见,毕竟他们对余骨的认知太少了。
“要放出镇墓兽来,只有这样我才能解开所有的谜。”钟言摸着肚子说,像一个对肚腹中抱有期待的温情的人,“动手吧,余骨,我信你一回。”
余骨露出放心的笑容:“其实我也算到了他们的反对,但是我更算到了你对我的信任。”
“我信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我一直以来的直觉不会害我,我也相信肚子里最起码还有一只鬼。”钟言的手腕开始震动,显然这附近鬼邪众多。飞练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想要劝阻的话憋在心头可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话没说出来,眼圈直接红了。
钟言这才注意到飞练有多不会吵架,还没说话就先委屈上,再张口就想哭,想掉眼泪。
“你别怕,我心里有数,我还会回来。”钟言用一只手兜住他的后脑勺,抬着头看他。温柔的风拂过面颊,吹动发梢,将他们的长发吹在一起,不死不休地缠绕彼此。
飞练喉咙里堵住了什么,不敢开口,怕一开口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哽咽。他只能死死攥住钟言的手腕,一直到自己五指骨节发出惨白,滚烫手掌和冰冷皮肤摩擦接触,他还能听到自己和师祖的呼吸,一个深,一个浅。
只不过,师祖没有呼气声。
又过半分钟,飞练还是不肯吭声,还在做着消极抵抗,他盯着地面上的灵芝,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才闷闷开口:“如果回不来呢?”
“如果回不来,你就去饿鬼境接我。”
“为了我将饿鬼境扫平,鬼火烧穿世间。”
“将你所到之处都变成饿鬼境,带我重回人间。”
钟言主动上前抱住他,他没有说什么离别,而是说着重逢。他送走了太多的人,原本以为饱经风霜和痛苦磨砺的自己能够从容地接受离别,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调子。在别的事情上他可以仁义,但也想自私一回,尽管自私的前路还看不清楚,但钟言也不愿忍受任何一点分别的可能。
“好,我答应你。”飞练右手扣在钟言的后颈上,“师祖若回不来,我便去炼狱接你,往后这天下任你吃。”
“傻子。”钟言习惯性抬手一点,在飞练眉心上落下,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习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这时候的自己笑得多么温柔幸福。少顷他扭转身子,看向一直等着他的余骨。
“神算算尽天下却不可计算自身,我有一件事一直不明白,在我再死一次之前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答案。”钟言边说边走向田振,田振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愣头愣脑地等着他过来。
直到钟言从自己的手里拿过那把枪。
枪里还有几发纯金子弹。
“你干什么!”田振吓得直抢,然而钟言却直接拿枪口对准了太阳穴。他回过头看向余骨,多年疑惑终于等到了解开的这天。
“我终于,见到一个真正的、活着的神算子,我有两件要紧事要求你。”钟言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头,认真凝视时倒显得没那么悲壮,“第一,神算可有失误?”
余骨往前半步:“我以神算一族的名义起誓,绝无失误。”
“那为何曾经算出要死的人没死?我有一位师兄,他身边有一个人被神算算出死于箭下,咽气于槐树旁边,结果他砍去方圆数百里的槐树,死于重疾。”钟言说。
“那便是那位占卜的神算子是假冒血统,若是真实必定实现。”余骨回答。
钟言点了下头:“好,还有一事就是我那位师兄。他与我分隔多年,我凭借自己的力量算不出来他到了哪去,不管我怎么算都算不到。天下之大,恐怕能算出他真正下落的人只有你了,等望思山上的事情全部解决,我要你再次取血占卜,就当谢我对你的信任,再为我算一回。”
“好,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事要求你。等望思山上的事情解决,你要助我找到旱魃,我一个人根本杀不了那种东西。”余骨还趁机讨价还价。
钟言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这桩生意算是说成了,要想算出师兄的下落恐怕要消耗余骨五十年的寿命,说不定算完他人就没了。就为了他这份恩,旱魃注定要死在自己的手里。
一阵沉默之后,无数只飞鸟被放枪声音惊动,离弦之箭一般冲向天际。
众人面前,钟言又一次倒在血泊之中,鲜血飞溅,将朵朵灵芝染上了艳丽的颜色。
白芷提前捂住何问灵的双目,而她的双目被柳枝捂住。田振吃惊地扑上前来,不断地看着飞练,又不断回头看向田洪生。正在和柳仙游戏的小女鬼忽然抬起头,顺着金色蛇身往下出溜,野兽般跑向了钟言的尸首,最后蹲在他胳膊的一侧,疑惑地拽他,试图将人从地上拽起来。
飞练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快步冲向钟言。温热的尸体被他搂在怀里,他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脸上的血红和伤口,在心里静静默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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